农夫(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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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秋(3)

他呢,也累了一天,疲惫烦闷,坐着观看水池的那边,那也是一栋大楼,白色的墙面和窗户反射着夕阳余晖,显得十分养眼。石头堆砌的篱笆围绕着花园,几株牡丹和天竺伸出墙头随风摇曳,因为后面是白色墙壁,所以花儿更显得鲜艳。有个高高的影子走出果树,消失在小径上,看不清是哪个。安提克静坐在门廊,听见屋里爹打鼾的声音,就狠狠喊了几句:“老头子在歇息,你啊,你一个长工,好好干活,别偷懒,别偷懒!”他又来到院子里,看花斑母牛。对妻子说,“虽然牛是爹的,但我们也损失了。”她去劈柴了,立在库巴驾回来的板车旁。“地窖还没腾出来,土豆暂时随意找块空地放吧。”“可是爹交代了,你得去给牛剥皮,在打谷场上把牛分成块,库巴会做帮手。”库巴把谷仓的门打开,嘀咕着:“牛和土豆都可以放。”安提克道:“居然让我剥牛皮,分牛尸,难道我是屠夫不成?”大家不再言语。

土豆倒在打谷场上发出咚咚声响。太阳躲进山里了,但是山上还环绕着一层血色余晖,倒映在水池中,平静的水面时而波动,泛出点点猩红的光波。没过多久,全村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沉浸在秋的寂寞中。房屋好似更加玲珑小巧了些,似乎潜到地下,或者爬上如梦如烟的树尖,或者隐藏在一片灰色的篱笆中。安提克和库巴忙着运土豆。汉卡和幼姿卡正在忙家里的事,把鹅群赶回家,或者给那些饿慌了的猪喂饲料,还要给母牛挤奶。怀特克刚把牛群带回,准备了些干草,直到给它们挤奶的时候才不那么吵。幼姿卡刚给牛挤奶的时候,怀特克用打战的声音悄声问:“幼姿卡,老爷是什么反应啊?”“哦噢,天啊!对哦!他想揍你!”她边说边把脸转向别处,伸出手来,母牛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胡乱挥舞着尾巴,不小心抽到她。“森林管理人驱逐我们,也不能怪我啊,他原想连我也打的,可是我躲过了。母牛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乱叫的,我只好把它带回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可是感受到他在默默吸气和抽泣。“怀特克!你哭得像头小牛。你别哭了!爹又不是第一次打你。”“说实在话,我不是无法忍受被打的滋味,但我仍旧害怕。”“真笨!都多大了,还怕这怕那的,反正我会把事情跟爹说清楚的。”“是吗,幼姿卡?”他十分兴奋。

“是的,怀特克。你不用害怕!”“你要是愿意,我送你只小鸟。”他雀跃着,对着她的耳朵说,而且从兜里拿出一个神奇的玩具,“你看看是怎么玩的,自动的哦!”他将玩具放在门槛处,给它上发条。鸟儿把腿抬高,摆摆小脑袋,往前踏步。“噢,天哪!居然是只会像活鸟一样活动的鹳!”她十分惊讶,扔下牛奶桶,蹲下来仔细瞧它。“噢,你居然连这个也能做出来,你实在太有才了!它会自己动的,是不是?”“是的,幼姿卡。只需要给它上发条。你瞧!它活动自如,就像刚用过晚膳的绅士一样昂首阔步!”他把鹳掉过头来。鸟儿走路的样子十分神气,叫人看着想笑,它高抬起脚,每走一步脖子也跟着前后晃晃。他们看着鹳鸟的动作觉得好玩,一起笑了,幼姿卡时而对这放牛娃投以敬佩的眼神。忽然,波瑞纳在屋外大喊幼姿卡。“啊?什么事啊?”她答道。“你来一下。”“我现在忙着挤牛奶。”他道:“那好吧,我得去趟社区。”一边在牛棚附近到处看看说:“那个,那个浑球,跑哪里去了?”“噢,您指怀特克吗?跟安提克在一起。”她慌忙回答,心里紧张,因为怀特克很害怕地藏在她后面。“他居然跑了,真是个下贱的畜生。把我的牛给整死了!”他厉声说着,进屋换了件新的白色大衣,戴上黑色高冠,红色腰带系在腰间,去了磨坊那边。

他一边走路一边小声算着:“今年的事情可真多啊。冬天就要到了,得准备好足够过冬用的柴火,还有几亩地的种子没播撒完,卷心菜还没收!种土豆和燕麦的田地都要犁了。天哪!为什么总是有干不完的事情呢?他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一刻不停息地转动。还记得那件诉讼案子!她真是个婊子,跟她睡了一晚,还真当回事了!希望她的舌头打结,坏坯子!”他狰狞的脸上透露着怒火,给自己装好烟斗,拿着一根不够干燥的火柴在身上摩擦,好半天才弄出点火花来。于是他行走的速度很慢,思考着自己经历的困难和母牛死的原因。现在他寂寞得像块路牌。没有人来听他的诉苦和哀怨,他必须考虑很多事情,决定很多事情,照看每件事,真是惨淡的生活!他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谁会来告诫他或者是帮助他,因此最后重复遭到损失!

黑暗慢慢笼罩村子。窗户敞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炉火,显得那样炽热,土豆炖肉的香味从窗户飘过来。屋外有很多人吃晚饭,汤匙在盘里摩擦的声响和人们谈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波瑞纳走得越发慢了,最近天天都有烦心事,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突然想念起春天过世的妻子来,心里一阵难过。“噢,不!要是她在该有多好,现在我想念她,对她的记忆是那么清晰!要是她还在的话,花斑母牛是不会死的。她是管家的妇女,真的是一位难得的管家妇女。对了,她说话不给人留情面,可是她的确是位好妻子,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随即他小声祈祷安抚她的亡灵,忆起过去的光阴,强忍着不哭。以往回到家里,身体因为过于劳累而倦怠,她会为他提供最好的居家生活,会多次趁儿女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留下好吃的东西给他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妻子在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很顺利。牛啊、鹅啊、猪啊都产量丰富,等到赶集的时候有很多货物可以带去卖,手里总会有多余的钱,阴雨连绵的日子不用愁没钱花。可是此刻呢?安提克总是我行我素,打铁的女婿也不好,总琢磨着从他手里搜刮些东西。幼姿卡又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女孩,不会动脑子,不过也不奇怪,她现在还小,不到十岁。媳妇汉卡总像只飞蛾一样左飞飞右飞飞,不知道一天到晚在烦恼些什么,学着狗一样乱吠。于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像以前,那天的情形,花斑牛不得不死,收获季节里死了一头猪,小鹅被乌鸦叼走,没剩下多少,损失这么惨重!灾祸不断!他的钱财不断消耗着,像筛子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的!他几乎大声喊出来:“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还很健康,哪怕是一亩田地我也不会放弃!”“歌颂耶稣基督!”什么人经过,招呼他。“长长久久!”他机械地答道,从大路拐进长长的小巷。社区就在巷子尽头,隔着一段公路的距离,窗户擦得很亮。

波瑞纳跨进最豪华的地方,狗在一旁乱叫。“你家男人在吗?”他向一位蹲着给摇篮里的孩子哺乳的胖女人问话。“出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你先坐会儿吧,马西亚斯,还有别人也在等着他呢。”壁炉里正热烈地燃烧着,发出耀眼的红光,映衬着他刮过胡子的脸,光秃秃的头顶,睁得大大的双眸,眼球被一层白纱一样的东西笼罩,在一对灰色眉毛下停止转动。波瑞纳坐到火炉旁,问:“上帝把你从什么地方带来的?”“从遥远的地方,乡亲!我只有这样,没有别的办法。”那人用缓慢的语气陈述着。他仔细地听着,拿出鼻烟盒。“乡亲,你也来点?”马西亚斯·波瑞纳很识趣地拿了很多,吸了三次,呛得流眼泪。“这是好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抹掉眼泪。“这烟是彼得堡产的,有利于眼睛。希望是这样,我的意思是针对你的眼睛!”“明天去我家,可以吗?我杀了头牛。”“天主赐福于你。你是姓波瑞纳吧?我猜。”“哦!你猜得真对。”“我还记得你的声音和说话方式。”

“噢,从遥远的地方来,有什么消息呢?”“哦!也没有什么,有好事,有坏事,也有不相干的事。世界没有改变。等到给要饭的施舍一点东西的时候,大家都叫苦,可他们却有钱喝昂贵的酒。”“不错,正如你所说。”“哈哈!在天主的这片领土上我走了太远的路,知道一些事情。”社区长太太问他:“去年你带来的那个弃儿还好吗?”“噢,那个坏小子!跑掉了,还偷了我的钱。是些好心人给我的钱,打算带去给钦斯托合娲城的圣母,请人做弥撒,可是那小子把钱拿跑了。别叫,布瑞克!我猜社区长来了。”

他牵牵狗绳,狗就不吠了。猜对了。社区长进屋,往门槛上一站,对着墙角扔下皮鞭,大叫:“太太!我饿了,晚饭好了没?近来可好,马西亚斯?你呢,要什么?”“我想知道我那件案子怎么样了。”“大人,至于我,你就随便安置。可以放在走廊里,我照样可以睡那里,我已经不再年轻,安置在火炉边也很好,我能够取暖。我吃得很少,一点面包或者土豆就行,我会向上帝诉说你的伟大,就当作你送了我百分之一的卢布或者更多。”“你坐吧,要是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吃晚饭,要是乐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过夜。”社区长坐下,吃着香喷喷的土豆,里面放了很多肉丁,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牛奶。社区长太太摆好汤匙,很有诚意地说:“坐吧,马西亚斯,一起吃吧。”“不用了,我从森林那边走,吃过一顿美食了。”可也得吃一些啊,夜晚很漫长的。”乞丐突然插话说出一句经典:“祈祷多了,食物多了,无害于人,总是有好处的。”波瑞纳礼让了一会儿,终于禁不住饭菜香味的诱惑,于是跟他们一道坐下享用。他吃得很细心,慢条斯理的。盲眼老头的狗到处窜来窜去,叫着要吃的。

“别叫,布瑞克!现在主人在享用晚餐。不缺你那份,不用担心。”盲眼老头在炉火旁取暖,闻到肉香味,对狗说这些话。已经不似先前那么饥饿了,社区长对马西亚斯·波瑞纳说:“伊娃要告你。”“她?这就奇怪了!我又不是没给她工钱,天主圣明,我给了她工钱,而且比她应得的多些。对了,她生了个孩子,在给孩子施洗的时候我还代她向神父贡献了燕麦!”“可是她说……”“噢,她简直是胡说八道!太荒谬了,她是不是疯了?在发狂吗?”“啊!你虽然上了年纪,还是蛮能干的!”社区长夫妇忽而大笑起来。盲眼老头子插嘴说道:“这人的经历多了,自然所听闻的事情也就多了。”“我看她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坏女人,满嘴的胡话。我连她的一根汗毛都没有触碰过,这个小蹄子。要不是我看她可怜,没有落脚的地方,我才不会收留她,给她吃饱饭,让她在冬天有地方可以睡觉。其实我不想收留她的,如果不是我那好心肠的亡妻,我早就赶走她了。本是打算让她在家里做点零星的小事。但是现在我家里的用人已经够多了,我没有必要再请一个,多个人就多口饭,何况,冬季不比农忙本来就是闲时,没有活可以做了。”

社区长的夫人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用着急的,她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的,比如说织布,就像是棉布还有帆布之类的。”“够了,她这样子在我们家里住着,只见她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这还没过多久,她就已经怀上孩子了。不过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让她怀上孩子的呢?”“其实从她的意思来看的话,是你让她怀孕的。”“她居然敢污蔑我,这个贱人,我要杀了她!”“总之,这件事情你是一定要出庭的!”“那是当然,很感谢你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了,老天会庇佑你的!在我看来,工资都算不上是什么事情。其实我还有一个证人,他完全可以为我作证,说明我已经给她了!这个女人,真是该死!哦,我的天呀,最近烦心事真多。还有那头母牛,我也得赶紧杀掉,还有田事那么多。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助我!”瞎老头说道:“一定要为自己去世的妻子哀悼的人,必定会像一只已经被狼群围住的小羊!”“其实关于这头母牛的事情,我也是听说过的。”“其实这件事情,我可以起诉那些贵族领地的人。林务官想要将我的母牛赶走,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那是我最值钱的一头牛,它还怀着一只小牛,由于跑得太辛苦了,现在都累出病了,我只好将它杀了,但是官司我是一定要打的,不会善罢甘休的。”

奇怪了,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有想过再找一个老婆呢?其实要是自己想找的话,应该是可以找得到的。瞎老头这个时候又开始说了:“可能有的时候会傻傻的,有时候会跟你吵吵嘴,甚至还会拉拉小孩子的头发,但是自己身边有个女人总是好的。”“可是,我要是再娶一个的话,人家会怎么看我呢?”波瑞纳开始担心了。“人家的看法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又不会帮你做事,只会说说而已!”社区长这个时候打趣地说道:“我们这边小姑娘有不少,男人在这周边走的时候,都很难受呢!”“哦,你们看看这个人,整天在想着什么事情呢?”“其实乔治的小女儿苏菲就挺好的,而且她家里很富裕!”“我们的马西亚斯可是一个有钱人呢,还会缺钱吗?”瞎老头有点疑问地说道:“这些东西谁都不会觉得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