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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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秋(16)

“大妈,无论你怎么宠爱她都不得不把她嫁出去,祝福她的丈夫。”

“这是不可变更的自然规律,大妈,请共饮!”

“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询问雅歌娜的意见。雅歌娜,你要喝吗?”

“我不知道。”她将羞红的脸转向窗外,支支吾吾地低声道。

西蒙严肃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像温顺的小牛一样,她会幸福。”

“大妈,您要喝吗?”

“我想先知道是谁求婚!”遵照礼法,多明尼克大妈在使者没有道明之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社区长举起酒杯,大声说:“当然是波瑞纳。”

基于母亲的义务,她佯装不满地大叫:“他太老了,而且又丧偶。”

“他要是老怎么会被指控诱奸!”

“他们是在诽谤,那小孩和波瑞纳无关。”

“当然无关,波瑞纳这样有名望的人眼界很高的。大妈,请喝酒。”

“好,我喝,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忧,波瑞纳年纪大了,很快就会离开人世,到时候她前妻的儿女要是赶雅歌娜走怎么办?”

西蒙插话进来:“马西亚斯会立婚后遗产合约的。”

“合约会在婚前立好。”社区长斟满一杯酒递给雅歌娜,“别害羞,雅歌娜,我们祝愿你要嫁的人身强体壮,而你将会成为他的夫人、家业管理人以及全村的重要人物。”雅歌娜脸色羞红,她别过脸用围裙挡住喝了一小口,然后将剩下的都倒在地上。酒杯依次传下去,每个人都喝了酒。

多明尼克大妈准备了些烟熏的干腊肠、面包和盐当晚饭。

不多一会儿,他们喝高了,渐渐口无遮拦。多明尼克大妈想要进去看看早回内室哭得稀里哗啦的雅歌娜却被社区长拦住:“相信我,没事的,就算是小牛离开旧窝也会哭泣,何况是人呢!再说你也不吃亏,她就嫁在本村,你们可以经常见面。”

“话是不错,可我多想要个外孙啊!”

“放心,你的外孙会比收获季节还要先到。”

“世事难料,我喝了她的订婚酒不仅不开心,反而心情沉重得像是参加葬礼似的。”

“你会为唯一的女儿要出嫁感到难过是正常的。波瑞纳一定在酒店等急了,我们去酒店再喝,可以吗?”

“我以社区长的身份向你保证,当然可以。”

就在多明尼克大妈和雅歌娜穿好最漂亮的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社区长发现她的兄弟们似乎有些失望,他说:“姐妹订婚的大喜日子,小伙子们也该去好好享受享受!”

“都走了,家里没人看护!”

“那么请克伦巴家的爱嘉莎过来帮忙看护吧!”

“我们另外找别人吧,爱嘉莎外出乞讨了。西蒙、安德鲁你们快点脱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换上干净的头巾外套,你们得照料母牛、捣马铃薯喂猪,不准喝醉了!”

他们连忙保证道:“妈,你放心,我们知道。”身高比得上田边的小桃树的他们,块头很大,却很怕多明尼克大妈。

大家准备好后立马出发。

秋雨中的夜色黑如柏油,寒风呼啸,树枝随风剧烈地摇晃,都快打到一旁的树篱了。酒店客人稀少,显得阴森恐怖,寒风透过一块打碎的玻璃灌了进来,吧台上空悬挂的小灯盏随风摇动,金晃晃的。看到他们进来,知道求婚成功,波瑞纳立马冲过去拥抱他们。

安布罗斯已经喝了一个多钟头的酒,如今舌头打结,走路都摇摇晃晃,说话怪声怪气:“主怕你寂寞,所以给你娶了个妻子!”

甜酒、甜伏特加酒和香精、青鱼、番红花调味的蛋糕及一些加罂粟子做成的高级点心马上被犹太店主呈了上来。

安布罗斯大大咧咧地劝客:“好好享用美食吧,基督教徒,我也娶过妻子,但不记得是在法国、意大利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我现在孑然一身……我们的先祖曾叫‘立正’!”

他的胡话被波瑞纳打断:“尽情享用吧,彼德,你给大家带头。”

他把一兹罗提的焦糖放到雅歌娜的手心里:“尝尝,很甜呢!”

雅歌娜推辞不要:“太贵了!”

“放心,我有钱,和我在一起,你会很幸福,但凡用钱买得到的,鸽子奶我都会给你买。”他搂住她的细腰,逼迫她接受自己的一切。

雅歌娜的态度冷静得近乎漠然,好似今天订婚的不是她,而是别的无关的人。她只在心底暗自思忖:“那串大家提到的珊瑚项链,他会不会送给我呢?”

他们开始大喝,越喝越兴奋,多明尼克大妈口若悬河地谈论很多事情,连社区长都惊叹她的智慧。安德鲁和彼德也被安布罗斯和社区长劝得喝了很多。“为了庆祝雅歌娜的订婚,一口干,小伙子!”

他们也兴奋不已,恨不得去吻这位教堂老职员的手:“好,干。”

这时,多明尼克大妈直接将波瑞纳拉到一边谈判:“马西亚斯,我同意你们的婚事了。”

“谢谢你成全,妈!”他热情地搂住她的脖子,拥抱她。

“你答应要为她立一张婚后遗产合约,这是真的吧?”

“没必要吧,我的就是她的。”

“有必要,否则她无法理直气壮地站在前妻儿女的面前。”

“所有的财产都是我的,也是雅歌娜的,他们一无所有,根本不敢管我的事情,否则我让他们好看。”

“话是不错,但你年纪大了,何况我们根本就无力阻挡贪婪而又眼盲的死神的到来,谁也不知道他会选上谁,羊或是人,你或是我。”

“我身体很好,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

“勇敢的人也会被野狼吞噬。”

“好吧,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是想让我把挨着洛克那块田的三英亩地分给她吧?”

“俗话说,‘恶犬也不肯抓苍蝇’,何况我们不是恶犬,雅歌娜,不,雅歌那的父亲临死前将五英亩田和一英亩地赠给了她。我要立合约将你去年在路边种马铃薯的六英亩田送给她。”

“你挑了我所有田里面最好的一块!”

“你也挑了全村最优秀的姑娘!”

“正因为这样我才选中了她,不过您行行好,六英亩是一整个农场,太多了。”他为难地挠着脑袋,这么多的好田,要他送出去,简直比割他的肉还要让他心疼。

“你那么精明,自然可以想明白,这样的安排不过是给雅歌娜一种保障,对你一点坏处都没有。等到春天,我会请土地测量员过来量地,之后只要你活着,你的,包括雅歌娜继承的那片田地都是你的,我想你会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的。”

“好吧,我同意立下合约。”

“在哪天?”

“你要是没有意见就明天吧!等等,周六,等我们做了结婚预告就直接进城立婚后遗产合约,毕竟‘一只羊只有一次死的机会’!”

社区长正将雅歌娜逼向吧台,并说些有趣的话儿逗得她哈哈大笑。

“雅歌娜,过来!”她叫唤着被社区长逼向吧台、被他逗乐的趣话而哈哈大笑的雅歌娜,“马西亚斯路边那六英亩地将是你的,他会签约送给你。”

雅歌娜喃喃道,“谢谢”,并向他伸出了纤纤素手。

“我们举杯敬雅歌娜,为美好的雅歌娜送上祝贺!”大家举杯庆祝之后,马西亚斯搂着她的腰想带她去见另一边的客人,却被她溜了,她跑到正与安布罗斯畅饮的她兄弟的身旁。

酒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也渐渐活跃,有被吵闹声吸引进来的,也有想蹭酒的。连瞎老头也由狗带路进来坐在显眼的位置,他时而默默地听人谈话,时而出声祷告。听见他的祷告,多明尼克大妈递给他一些酒食,并给了他几戈比的钱币。大家迅速地打成一片,继续狂欢畅饮。只有犹太店主默默地穿梭在客人中间,为他们送上烧酒和啤酒,并用粉笔在门后记账。

波瑞纳得意忘形,与客人畅饮,难得地变得口齿伶俐,不时拿精致的点心讨好雅歌娜,趁机摸摸她美丽的脸蛋,拉着她去无人经过的暗角。没多久,多明尼克大妈叫儿子们回家。西蒙喝得酩酊大醉,母亲叫他时,他趁着酒劲拉直腰带,握紧拳头使劲地捶桌子,咆哮道:“滚,我是地主,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老板,再来一瓶伏特加。”

安德鲁也喝了不少,却保留着一丝清醒,他扯扯哥哥的外套,含泪喘息:“西蒙,不要吵,小心妈揍你!”

多明尼克大妈大怒,厉声恐吓:“走,回家!”

“滚,我被我妈管够了!你敢管我,我就撵你出去,打烂所有东西。我是地主,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也管不着。”

多明尼克大妈狠狠地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震得他一个踉跄,立马就清醒了。安德鲁给他戴上帽子,才扶他出了酒店。冷风一吹,西蒙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就撞到树篱上跌倒了,并赖在那里乱喊乱叫,不肯起来。

“大胆,我是有权有势的农场主人,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管我,我就撵他走,老板,再来一瓶甜酒!”

安德鲁急得哭了起来:“西蒙,不要发酒疯了,快起来,妈马上就出来了。”

他猜对了,多明尼克大妈和雅歌娜上前将西蒙从树篱下拖了出来,他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随着他们的离开,别的客人也相继离去,最后只剩下波瑞纳、两位求婚使者以及安布罗斯、盲人老头围在一起喝酒。酒店渐渐安静,安布罗斯开始发酒疯:“一个黑得像锅底的人打中了我……哪里呢?……我的刺刀在他身体里一转,耳边便传来汩汩的血流声……我们休战……司令带着部队来了,他大喊‘弟兄们’!”

安布罗斯的声音苍老而又响亮:“立正!”随着口令他站得笔直,缓缓地后退,带动着桌子腿慢慢后移。“彼德,陪我这个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人喝一杯!”他怪声怪气地叫着,才走到墙边,突然跑了出去。接着外面传来他像驴叫一样刺耳的歌声。

就在这个时候,高大魁梧的磨坊主进来了,他有一双锐利的小眼睛,面色红润,打扮得像城里人。“社区长、村长、波瑞纳,都在这里呢!是庆祝婚礼吗?”

“不是,磨坊主先生请坐下来喝一杯!”说完,波瑞纳又向店主要了些伏特加。

“行,趁着大家都到齐了,告诉你们一个惊天的消息,保准你们马上清醒!”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他,迷糊地等他接下来的话。

“就在刚才,维奇多利的森林开垦地被大地主卖掉了。”

波瑞纳狂怒地摔掉酒瓶:“浑蛋,那是我们村的开垦地,他凭什么卖掉!”

西蒙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道:“不会吧?这是法律禁止的!”

“我用社区长的身份向你们保证,这不可能!”

“就算卖了,我们也可以守着不准人占领!”波瑞纳愤怒地咆哮着,一拳头重重地打在餐桌上。报告完消息,磨坊主就离开了,三人一直为此事商议对策,不停地谩骂贵族领地的人,直到深夜才离开。

第九章

雅歌娜订婚后没多久就是万灵节。丽卜卡村教堂的钟声忧郁而又悲哀,从清早开始就没有消停,沉重伤感的音符穿过荒凉凄冷的村庄田野,呼唤人们聚集在一起。惨白的太阳被浓雾笼罩遮掩,白雾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与大地连成混沌的一片,朦胧迷幻,虚空不可知。

从东方升起的太阳,红彤彤的却毫无暖意。乌鸦和穴乌成群结队地从乌云深处飞出,消失在人眼看不到的遥远天空。人们听不到它们的哀啼,那声音狂暴中带着忧郁,宛如秋夜的泣歌。圣歌阴郁的音符伴着钟声从教堂传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它随着浓稠而又朦胧的空气传遍乡野,如同一支凄凉的挽歌,牵动着世间万物的心跳。鸟群突然多了起来,向被风吹散到空中的煤烟一样低低地压在头顶,其数量之多、飞翔高度之低令人惊叹之余更加恐惧。沉闷压抑的鼓翅声、啼叫声近在咫尺,响彻云霄,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强势力量,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目及之处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它们扇动着翅膀卷起落叶,飞过田野、村庄、树林,悬在白杨空空落落的枯干上、教堂周围的菩提树上以及墓地间的枝桠上。

大家似乎有预感:“这个冬天不好过。”

“这些鸟儿是为了躲避雨雪才往林子里钻。”有不少鸟儿还成群结队地飞进人家里,以前从未有这种情况。情况太过反常,村民担心有噩运发生。信奉基督教的人还在眉心画十字,去教堂祷告。在教堂里,他们遇到了邻村过来祈祷的人。教堂的气氛庄严肃穆,沉闷得可怕,只有外面“化缘叟”的哀歌不时地打破寂静。这种凄凉的氛围渐渐感染了大家,他们不自觉地想起那些故去的亲人,他们的躯体就躺在桦树下,身旁斜立的十字架阴森恐怖。这些悲伤的往事,让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一股沉重而又悲凉的感觉,他们虔诚地祈祷、静静地献祭,以此打消恐惧,获得面对未来的勇气。

上个周六,也就是前天,波瑞纳已经带着雅歌娜进城进行婚后遗产公证了。之后他喝了酒,借着酒劲企图调戏雅歌娜,却不想被她抓花了脸。回家之后,他径直回房,连皮靴和羊毛袄都没脱倒头就睡。第二天,他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幼姿卡指责他醉酒弄脏了羽毛被,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嬉笑道:“幼姿卡,不过是弄脏了被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平时不喝酒也可能会弄脏嘛!”吃过早饭后,他没有告知家人,就在雅歌娜家里待了一整天。同一天,他们结婚的消息正式在讲坛上公布出来,波瑞纳的儿女这才知道这件事,顿时,整个家庭都笼罩在一层令人压抑的沉闷中。空气静谧得可怕,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今天,他比平时起得晚些,天亮之后才起床,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和昨天穿过的、已经让怀特克用油擦拭好、并且铺了新割茅草的皮鞋。库巴为他刮好胡须后,他便戴上帽子,围上腰带,偷偷地溜了出去,之后到晚上才看到他的人影。

知道结婚的消息后,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很沉闷,不断有哭泣声传出,空气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幼姿卡一直哭,安提克整整一天都精神恍惚,不吃不喝不动,似乎变傻了。之后反应过来,他情绪低落,眼底蓄满泪水却哭不出来,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咬紧牙关,生怕会突然失控地破口大骂。他烦躁、苦闷,时而走来走去,时而一动不动地呆坐上几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