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全2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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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秋(14)

这时,突然爆发的一阵哄笑打断了她的话,原因是库巴用大布单扛卷心菜的时候,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趴倒在地,卷心菜滚得到处都是。他刚爬起来,又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倒在地上,幸好幼姿卡护着他,才将他扶了起来,但此事明显惹怒了他,激得他放出重话。不一会儿,大家的兴趣又被转移到其他的方向,大家各说各的,闹哄哄的,活像正要离开蜂箱的蜂群。大家越说越兴奋,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不断挥舞着刀砍菜茎,卷心菜如同火一样飞速地落在布单上,渐渐加高。壁炉边,安提克正用切割机切割卷心菜,他只着衬衫和条纹内裤,头发乱糟糟的,脸色酡红,汗水顺着俊美的脸颊流下,雅歌娜盯着他一时看痴了。安提克不时地停下来喘气,看向她,她脸色一红,连忙垂下眼睑。大家都在说笑,只有雅固丝坦卡注意到他们,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心里却在盘算着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事情。

“马蒂安娜生孩子了!”克伦巴大妈边剥菜叶边说。

“这事年年有,早不是新鲜事了。”雅固丝坦卡接口道,“她根本就是头欧洲野牛,不怀孕会死!”要不是有人指责她在人前谈论这种事情,她肯定会说个不停。此刻,她只能为自己开脱:“你们想多了,这些事情她们都懂,如今的孩子和以前不同了,现在你在鹅童面前提送子的鹳鸟,他还会笑。”

瓦夫瑞克的老妻对此不以为然,讥讽道:“罢了,至少你当牛童的时候什么都懂,我至今都忘不了当年你看牛的那种眼神!”

雅固丝坦卡恼羞成怒,愤然道:“你忘不了就吞进肚子里不要说出来!”

“我想想,是哪个时段呢?那个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是和马修?不,是麦克,瓦夫瑞克是我的第三任。”瓦夫瑞克太太喃喃道,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时马修的妹妹,娜丝特卡气喘吁吁地进屋,大声说道:“你们都在这里啊,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众人马上来了兴致,都盯着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有人偷走了磨坊主的马儿!”

“时间?”

“就在两分钟以前,马修才听颜喀尔说的。”

“颜喀尔真是个百事通——他知晓事情或许比当事人还早。”

“在长工到磨房去拿草料的时候,小偷偷走了马厩里的马儿和马具,还毒死了狗窝里的狗。”

“冬天总容易发生这样的怪事。”

“还不是当局纵容偷窃。被抓之后不仅不惩罚,还有温暖的牢房、足够的粮食,更能跟小偷同伴学到不少新伎俩,等他们被放出来,情况只会更糟。”

“要是谁偷我的马被捉住,我一定当场宰掉他。”一位长工愤愤地说道,“只有傻瓜才会报警寻求公道,但凡有本事的人,都会自己解决。”

“如果这家伙被众人逮住打死了,当局一定不会处罚这些人,因为法不责众!”瓦夫瑞克太太说,“我记起我们这里发生过的一件事……当时我跟第二任丈夫在一起——不对,我想想:那时马修还没死……”

接着,她再次陷入了沉思。

她的沉思被波瑞纳的到来打断。只见他心情颇好,“好热闹啊,水塘对面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

他脱下帽子,和客人一一打招呼。也许是太兴奋,他声音响亮,脸红得可以和甜菜根媲美;甚至破例解开头巾和外套的纽扣。因为他和雅歌娜的婚事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他不敢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只得远远地欣赏着她,——很漂亮,装扮得体——更让他兴奋的是,她还戴着他送她的围巾!

怀特克和库巴在炉火前摆放了一张长桌子,幼姿卡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完桌面,然后在上面摆些碟子和汤匙,这是晚餐时需要用到的。波瑞纳从厨房端出一个足足装了四夸脱伏特加的大肚酒瓶,逐一地敬酒,但姑娘们都佯装讨厌,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前。一个大嘴巴的长工说道:“哪有猫不喜欢牛奶的?她们只不过是在故作矜持。”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整天泡在颜喀尔的酒馆里,简直是无可救药。”说完之后,她们不再躲闪,纷纷举起杯子,别开脸,用一只手遮住,小心地饮尽,还不忘遵从礼法将最后一滴酒滴在地板上。在将酒杯还给波瑞纳的时候都故意苦着脸,嘀咕道:“好烈哦!”

只有雅歌娜没有喝,无论波瑞纳怎么邀请,她都不肯喝:“我从没喝过伏特加,也不想喝。”

敬完酒后,波瑞纳邀请大家入座:“各位亲朋好友,接下来请品尝我们特意为大家准备的晚餐。”基于礼貌,他们先故意推诿一番,然后才坐下来慢慢用餐,并不时地交谈着。餐点出人意料地美味可口,有马铃薯肉汤、大麦片炖肉、卷心菜配豌豆,主人不停地邀请大家多吃点,殷勤得近乎逼迫。

客人吃饭的时候,怀克特正在往炉灶里添干树根,熊熊的火苗烧得柴火劈啪作响。这时库巴进来了,他将一包新的卷心菜放在地上,贪婪地闻了一下桌上的美味,叹口气,低声嘟哝道:“这些人,像是饿鬼投胎一样,说不定待会儿连根骨头都不剩。”

很快,晚餐结束了,大家起身对波瑞纳的款待表示感谢:“愿上帝保佑你!”

波瑞纳回答:“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喜欢这次晚餐。”

接下来的几分钟大家各做各的,有人外出呼吸新鲜空气,舒展一下筋骨,有人伸出脑袋看天色是否会好转,长工们则站在门廊边逗弄小姑娘。这时库巴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上的盘子狼吞虎咽,对一旁老狗拉帕的乞求视若无睹。拉帕只得去走廊那里,那里幼姿卡正在扔骨头给客人的家犬。

就在大家休息好了,正要再次进行工作的时候罗赫出现了:“谢主耶稣!”

大家都回答:“永远感谢主。”

波瑞纳引用成语欢迎他:“趁盘里还有食物的时候来,不要太晚了。”

“面包和牛奶就行。”

汉卡怯生生地说:“还剩下一些肉。”

“不用,谢谢,对于肉食我从不碰。”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不语,好奇地打量着罗赫,但是等他坐下来用餐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交谈,相处得十分融洽。

只有雅歌娜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她很好奇,这样一个和平常人相差无几的老头,怎么会跑遍半个世界,到过耶稣的陵墓,看过那么多奇怪的事物?世界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呢?人们要往哪里走才能到那些地方?她周围除了村落、田地和松林还是村落、田地和松林。她想,得走很远,大概一百里格,甚至是一千里格[3]才能到那样的地方吧?她很想问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更怕大家的嘲笑。

拉法尔的儿子刚从军中退伍,他带了小提琴,校好琴音后开始拉曲子,屋子里突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板上的声音,以及窗外群狗的哀嚎。

他不停地拉着,一曲接一曲,调子越来越新潮。起先似乎是为了向罗赫致敬,他专拉宗教曲子,他拉得很好,罗赫一直盯着他。接着他拉些比较通俗的曲子,比如女孩子下田常唱的《强尼去参战》,悲伤的曲调被他用小提琴拉出来,更显凄凉,听得人脊背发冷。雅歌娜本就对音乐敏感,此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哗哗地流个不停。娜丝特卡见她如此,连忙嚷道:“停下,你都把雅歌娜弄哭了!”

雅歌娜用围裙遮脸,低声说:“没关系,听音乐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流泪。”泪水停不下来,她根本就无法控制心底那股难以言说的奇异渴望。

小伙子继续拉着,琴声渐渐转为欢快,现在拉的是马祖卡舞曲和奥博塔舞曲。音乐很动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和着曲子动起来,姑娘们只得拼命地并紧颤抖的膝盖,小伙子们嘴里哼着歌,踏着节拍疯狂地跺脚,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连玻璃窗都跳起来了。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声凄厉的狗吠,原本热闹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发生了什么?”罗赫倏地冲出去,动作太快,差点被卷心菜切割机绊倒。

安提克看着走廊,见怪不怪地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扯了一下狗尾巴!”

“肯定是怀特克干的!”波瑞纳接口道。

幼姿卡急忙为牛童辩解:“怀特克不可能欺负一条狗!”

可能罗赫已经将那条狗放开了,此刻低低的哀嚎从门外的围墙边传来。罗赫进来的时候很激动,他说:“狗也是上帝创造的,它和人一样,会痛,主也有一条爱犬,不许任何人欺负它。”

“不会吧,主耶稣也像人类一样养狗?”习惯怀疑的雅固丝坦卡对此十分怀疑。

“是真的,那条狗叫布瑞克。”

大家对他的话震惊不已,“竟然真有其事!”……

罗赫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那颗前面剪到额头、后面则留着长发的霜白脑袋。他的眼珠仿佛经过了泪水的洗礼,略显苍白,此刻,那双眼珠正一瞬不眨地盯着灯火,仿佛定格。他缓缓开口,一颗颗念珠从指尖滑过:

“我说的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时主耶稣上位升天,他亲自统治着世界,并在世间巡游。当他穿过炙热荒无人烟的沙漠前往姆斯托夫教区参加宴会的时候,空气炙热无比。四周没有任何遮阴或是避暑的物什,主忍着炎热艰难地前进。途中,他又渴又累,一只圣足已经累得失去知觉,他不得不多次停靠在长着少数毛蕊干茎的小丘上休息。可是那里更热,没有风,少量的树荫都不够飞鸟遮阳。这时,像矮翅鹰扑向疲惫的小鸟,恶灵盯上了主,它像在地上打滚的肮脏野狗,用蹄子搅起黄沙,满天的沙尘遮天蔽日,黑暗笼罩了世界。尽管主无法呼吸,不能视物,但他还是坚持前进,对恶灵企图让他迷路、无法到地方性的宴会拯救罪人的龌龊想法嗤之以鼻。

“主走啊走,终于穿过了沙漠,到达森林。

“他坐在树荫下,喝了点水,从头陀袋里找了点东西充饥……进森林前,他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那片古老而又阴森的森林是恶灵的家,里面布满巨大的深泥沼、复杂的乱丛和茂密的灌木,连飞鸟都进不去,但是主却进去了。

“卑鄙的恶灵怒声狂啸,摇撼森林,恶仆疾风助纣为虐,像狂吠的疯狗一样到处作恶,与恶灵一起掀倒橡树,折下枝条,将大树劈成两半。

“天是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四周或是喧嚣,或是嘈杂,或是旋风。许多地狱的小鬼露出长长的獠牙,瞪着眼睛发出凄厉的咆哮,在主的四周群魔乱舞,如果不是它们畏惧,定会用尖利的爪子去抓主的圣体。

“主急着赶去参加宴会,不想与这些傻恶魔继续纠缠,于是他在它们头顶画了一个十字,霎时,所有的恶灵和邪魔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只野狗——那时狗还不是人类的朋友呢!

“这只狗不仅不逃,反而跟在主的后面狂吠,撕扯他的头巾外衣,想要抢头陀袋里面的肉吃……仁慈的主不愿伤害自己创造的生物,便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肉,扔给狗,‘给你!’

“可是野狗不仅不感激,反而露出尖利的牙齿想要攻击主,还扯掉了他的头巾。

“笨狗,你忘记了主人,恩将仇报,因为你做了傻事,得当人类忠实的仆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无依无靠。

“主大声说完这句话后,野狗突然安静地坐下来,傻愣愣地夹着尾巴远走天涯。

“地方性的宴会上人多得像草地上的叶片,但教堂却一个人都没有。人们在酒店酗酒,在教堂的回廊里摆下集市,饮酒作乐,犯下了种种滔天罪行。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犯这样的过错。

“大弥撒结束后,主来了,人群像风中的稻谷,突然躁动不安,似乎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女人和孩子们跌在树篱边或板车上,惊恐地哭叫着,有人挥舞皮鞭,有人拔下围墙上的木桩,有人找到了石头。

“他们惊惧不已,‘疯狗!’

“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路,那条狗就吐着舌头直接冲到主的面前。

“主知道它是森林里遇到的那条狗,并不怕它,他脱下头巾外套,与狗交谈着,于是狗不再上前。

“主说:‘布瑞克,这里比森林安全得多,不要怕,到我的身边来。’“主把头巾外套盖在狗的身上,边抚摸它边说:‘人类不要伤害它,它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却没有主人,食不果腹,还总被驱逐,真是可怜。’

“可是农夫反应很激烈,他们边用棍子敲打地面边哭诉:‘它是野狗,不尊敬人类,作恶多端,不仅抓走白鹅和小羊,还咬人,除非带着棍子,否则我们根本没法出门,它必须死。’

“主怒道:‘你们这些酒鬼,你们就怕狗,难道就不怕主吗?’

“主的声音威严又有魄力,人们害怕了。主接着说,因为他们行恶,所以被流放到这里,若是不知悔改,一味地酗酒行乐,偷盗虐待,必遭天谴。

“讲完了之后,主拿起拐杖准备离开。

“人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在他面前跪下,恸哭不已:‘留下来吧,我们作恶多端,您可以处罚我们、打我们,但请不要放弃我们,我们会忠于您。’他们哭得伤心欲绝,不停地亲吻主的圣手和圣足。主心软了,逗留了一段时间,教习他们几篇祷文,赦免并赐福给他们。

“主临走时说:‘这只狗不会再伤害你们,它会成为你们的忠实奴仆,帮你们看护鹅、驱赶羊、看守你们的财物。它是你们的朋友,你们不可以再虐待它。

“主走了一段路突然回头,却见布瑞克依旧坐在他承诺会保护它的地方。‘布瑞克,你是要继续发呆,还是跟我走?’

“狗站了起来,从此,它像所有的忠仆一样,安静、忠实、尽责,一直跟在主的身边。

“无论何时,大地出现饥荒的时候,它会为主人抓来小鸟、小鹅或是羔羊充饥。

“主疲倦休息的时候,它会为主赶走所有的坏人和恶兽。

“当主即将被可恶的犹太人和残忍的法利赛人处死的时候,忠心耿耿的布瑞克用牙齿保护着主,不让人靠近。

“在主舍身受难的树下,他低头对布瑞克说:‘你救不了我,他们会受到比你的啃咬更重的良心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