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妮娜(5)
拉娜好像被他失控的情绪稍稍感动了一些,她挣扎着摆脱他的双手,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干脆了当地对他说:“她病了。这都要拜您所赐,所以她来不了了,清楚了吧?因为最近天气不好,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她了。而且自打她有了自己的心事,对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可是,昨天傍晚时分,她忽然差人来找我。我当时就感觉不妙,连忙马不停蹄地赶到她家。她和一般人不一样,从小体质就弱,可是一直也没有得过病。我一进屋就看到她正卧病在床,因为发高烧已经几乎脱了相,脉象也很差。不过她还是马上就认出我来了,于是她将父亲支开,让我在她的床头坐下来,她那炽热的呼吸碰触着我的面颊,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对我说:拉娜,我明天要去他那里。前几天我曾郑重地应允过,要在永别之前让他为我画一幅像。刚好贝佩先生要外出,我原计划利用去教堂的时间到他那里去。莫非这也算是罪孽吗?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贝佩先生会在出发之前约我出去散步,我们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圣卡洛教堂。而幼时曾帮我战胜天花的圣母,就供奉在那里。贝佩在圣母像前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忽然将我的右手紧贴在圣母身上,对我说:“安妮娜,我要你在圣母面前发誓!永远都不再和那个德国人见面,假如他想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打你的主意,你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而且你要憎恨他,就像我憎恨他那样。”贝佩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凶相,连嗓音都变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来他已经通过那些探子知道了我和汉斯见面的事情。他逼着我发誓,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稍候片刻,他又对我说:“看来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我温顺起来就如小绵羊一般,但是如果有人胆敢碰你一下,那他就相当于向我的血管里面注入滚烫的沥青。虽然那个浑小子已经做得很过分了,但我之前还是放过他了。这是因为我时刻都陪伴在你的身边,那个浑小子只不过给我当笑料罢了。可是,如今我必须外出办事,所以事情不能再这么发展下去了。如果你不愿意发誓的话,那我只能采取其他方法收拾那家伙了。”拉娜,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圣母面前按照他的要求发了誓。我很清楚,他的嫉妒心会让他杀掉乔万尼的。然而,当第二天贝佩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我又因为这些誓言而心灰意冷。为什么在我已经决定一辈子忍受苦难的时候,打算感受一下美好的生活也不行呢?我只不过是和他共处两个小时,让他为我画一幅像放进他的写生册里面而已,况且他已经承诺绝口不提爱情。我们也都明白,那是毫无意义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我失约,他会怎么想呢?我想过写一封信给他,可是又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文笔不好,又没有人可以代笔。天哪,拉娜,那些誓言啊!都已经过去一整天了,它们还是不停地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漏洞,让自己不再受其约束。可是这些誓言简直无懈可击,而且还是在曾经保佑过我的圣母面前所发。我知道,即使教皇也无法为我解除这些誓言。我是如此恐惧和悲伤,一直到礼拜五的晚间,我只好去向乔维卡·得耳·布法洛路的老太婆求助。”“那是一个算命的老婆子”,拉娜解释道,“她心肠歹毒,满肚子鬼主意,安妮娜向她求助简直是自讨苦吃。”“我除了相关的人名之外,把整件事情都对她说了,我问她如果无法遵守在圣母面前立下的誓言,应该不算什么罪孽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她告诉我将拉特朗古宫前的台阶来回爬三遍,然后为圣母奉上一套新衣,就可以解除誓言。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我披上斗篷,偷偷溜出家门,顶着暴风骤雨向拉特朗古宫狂奔。雨水顺着宫前的台阶奔流直下,冰冷的感觉一直从脚上蔓延到膝部,可我依然鼓足勇气,在这寒冷的雨夜为自己赎愿。我就像濒死的人一般,竭尽全力做着祷告,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结束。那时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走进对面的大门,在里面坐了一个小时,才勉强支撑着身体往家走。可是,当我克服重重障碍,悄悄回到自己房间,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这些都没有用,违背在圣母面前许下的誓言就是罪孽,必将消亡。于是,我被彻底击垮了。从那一刻起,我便高烧不退,一直在床上躺到现在。我是否还能再站起来,只有问上帝了!”
拉娜颤抖着,也说不下去了,她安静地低下了头。过了良久,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墙边的汉斯时,不由得一惊。听了她的这番话,汉斯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汉斯先生,”拉娜重新站起身说,“事情就是这样,现在您已经全都清楚了。本来安妮娜只让我告诉您,她在贝佩的强迫之下发了誓。并且让我替她跟您说一声再见,希望您能够从这里离开。可是,我觉得作为给您的一个惩罚有必要让您知道一切,如果您的良心尚未全部泯灭,就应该知道自己的罪孽,而且一辈子将这个教训铭记在心。我也能感觉到,您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恶毒,这很令我欣慰。如果您现在就从这座城市离开,我仍然可以原谅您。哦,乔万尼先生,如果路德派的信徒也做祷告的话,希望您能够好好地为这个被您害苦了的不幸人儿做做祷告,祈求上帝让她快点好起来,不要就这样跑到天堂去,让我们终身为她流泪!”
说罢,拉娜就戴好面纱,准备离开。然而,当她发现汉斯还是毫无反应,就像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般,便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汉斯已经彻底被悲伤打垮了,整个人就像木头做得一般。她又开始同情他了,可是想想又认为他这是自找的,于是只说了一句:“我这就去探望安妮娜,看看她的情况如何。我午间会路过您的门前,如果她已经好起来了,我就点一下头;如果她依然高烧不退,我就摇摇头。乔万尼先生,再见了!让我们一起来为天使祷告吧!”
拉娜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但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门口悄悄地听着汉斯的动静。可房间里面仍然十分安静,于是她一边默默地思索着,一边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哎,这两个不幸的人儿啊!”她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爱情就是这样吗?”
当拉娜来到街上,那里已经拥挤不堪,无法通行,她只好停下了脚步。她看到街对面的窗口上都站满了人,向下面投来了关切的目光。拉娜这才发现街上有一大队行人正在通过,其中包括负责送葬的蒙着面的身穿白色法衣的修士。她马上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所笼罩。
她向身边一个踮起脚尖瞧热闹的小姑娘问道:“送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答道,“但应该是一位漂亮的小姐,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观。”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过来。高举的灵床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从人们的头顶上经过。这时,楼上的一个窗口传来了一阵快而短促的狗叫声。送葬的队伍中一阵低沉的狗叫声也随之响应着。
“安妮娜!”拉娜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抓住身边那个小姑娘的手臂。
就在这时,队伍中冲出一只疯狂的大狗,扑上来咬住拉娜的衣角,用力地将她向灵床拖去,好像希望她能挽救这位年轻的逝者。而那位头戴绿色花环,双手合捧一支玫瑰花的少女,就静静地躺在高高的未加盖的灵床上。
人群中传来了小声的议论:“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啊!希望她能够上天堂。也许她比天使还要美丽呢!”
人群在和煦的阳光下穿过街道,来到了圣卡洛教堂,拉娜也强忍着悲伤,跟着莱纳多缓缓前行,皮娅夫人的门前又变得空荡荡了。
根据安妮娜生前的愿望,她的尸体将在她曾许下誓言的圣母像前停放三天,之后才进入墓地。而前往教堂最近的路线本来不需要经过汉斯所住的这条街道,可是维多利亚大道的翻修工程使送葬的队伍绕了弯路,就此很凑巧地使这位痴情少女踏上了她在世时最想走的那条路。
过了半个小时,做完弥撒的皮娅夫人返回住处,慢腾腾地上了楼,在楼梯口缓气。这时,小狗的叫闹声吸引了她。通常,在主人将它单独留在房间里的时候,它就会这样。于是,皮娅夫人出于对小狗的同情,走进汉斯的房间。她这才看到汉斯两眼无神地倒在窗边,双唇没有一点血色,身体纹丝不动,手捂着胸部,犹如中弹了一般。皮娅夫人不禁叫出声来,小狗也随之呜呜咽咽地哀号起来。女房东连忙跑过去将他的房客抱起来,用尽力气将他挪到床上,然后又采用了所有她能够想到的办法来帮助他恢复神智。就这样过了许久,最后还是将汉斯为安妮娜准备的甜酒涂抹到他的太阳穴上,才使他勉强能够睁开双眼。这时,瓦克洛斯激动得跳上床铺,疯狂地舔着他的面颊。汉斯也逐渐恢复了意识,认出了他的老朋友,他那悲伤的泪水随即奔涌而出。皮娅夫人也跟着掉下了眼泪。
她高举双臂喊道:“感谢上帝!乔万尼先生,您终于清醒了。您可把我吓坏了!来,赶紧吃点东西,您一定是因为昨天晚上没吃饭,身体吃不消才会昏倒。”
她热情周到地用水晶杯为汉斯倒满了酒,并且送到他的床前。而汉斯却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手,面向墙壁转过身去,泪水又重新涌了出来,把他的女房东搞得莫名其妙。
“他或许是困了,”皮娅夫人自言自语道,“最好睡一觉。他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大脑不停地运转,身体自然受不了了。”说着便摇了摇头,走出房间,可是很快又伸头进来听了一下。
白天结束,夜晚来临。圣卡洛教堂看门的老人在夜半时分被一阵敲击窗户的声音吵醒。他不耐烦地将脑袋探出窗外,向星光下牵着一只小狗的年轻人问明来意。年轻人说自己曾向这里的圣母许愿,如果不能在她的圣像前进行一番祈祷,内心将无法平静。因此愿意以一枚银币作为酬劳,请他开一下门。老人便不再追问,迷迷糊糊地拿了钱,将这位深夜里的来访者和他的小狗放进了教堂。这时的教堂无比黑暗,只有从窗口洒进来的点点星光和一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而在那供奉圣母的侧堂里面却一片光明。一张低矮的灵床就停放在圣母脚下,上面躺着安妮娜。在灵床的周围,燃着半圈巨大的蜡烛,一具耶稣受难十字架摆放在床头。看门的老人或许对年轻人此来的目的有所察觉,始终在远处的一根大柱子下面向那明亮的侧堂悄悄望去。他看到年轻人跪倒在灵床前,盯着那失去生命的漂亮面孔好长时间。然后,他将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摘了下来,套在了心上人那已经失去了血色的手指上,并将她手里的那只玫瑰拿走。此后,他又将自己的一幅画像从一本写生册中撕下来,温柔地塞进她的枕头下面,与此同时,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少女的眼睛,似乎想借此唤醒那已逝的生命。此时,午夜的钟声徐徐响起。年轻人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完全没有发现老人那始终饱含同情的目光。
到了圣诞节前夕,向汉斯订画的犹太人来到了皮娅夫人的房子,想要询问一下画的进展。可是,当他步入那间曾是画室的小阁楼时,看到的却是正忙于纺织的皮娅夫人。皮娅夫人看到犹太人来访,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能为自己带来那个久已不见踪影的房客的消息。因为最近她只听一位奥列伐诺的表哥说过,汉斯每个白天都不停地在山间乱跑,到了晚上就去牧羊人的小房子或者那些偏僻的小店中休息,山民们全都认识他和他的小狗。可是,谁都没有见他笑过,而且他无论天气和地形多么恶劣,都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上两天,所以人们都觉得他脑子些有问题。可是,这位表哥曾经和他交谈过,知道他的头脑十分正常,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正当大好年华却为何如此厌弃人世。
“我认为他总是要回到这里来的。”皮娅夫人对犹太人说,“因此,我非但不会将这间房子租出去,还要将它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您看,那里的水果和甜酒,都是他为一位有可能前来看画的公主准备的。您再看这墙壁,这幅您十分欣赏的画作是他离开之前那几天几笔画成的,多么令人赞叹啊。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将他变成这个样子?我保证与爱情无关,因为这个年轻人非常老实,再纯洁不过了,当然,或许他真的被一位公主吸引住了。哦,达维德先生,有谁能够帮帮他呢!这些青年啊,都如飞蛾一般。本来他们能够轻轻松松地在这人世间生活,可是只要看到一丝光线,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就为了一时痛快。结果很多人都被碰得头破血流,却还不明所以。不过,亲爱的先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况也不会产生什么大的影响。坚强的人能够在上帝的保佑之下治愈自己的伤痛,心灵和肉体都是如此。任何人在摔断一次胳膊腿之后,就不可能再摔断一次了,这也是令人欣慰的地方!”
注释:
[1]原系教皇尤里乌斯二世(1503—1513年在位)在梵蒂冈宫中的居室,内有大量拉斐尔及其学生所作壁画,故名。
[2]梵蒂冈内供教皇作弥撒的小礼拜堂,穹顶上保存着米开朗琪罗等大师所作的数百平方米壁画。
[3]罗马刑场,罪犯在此被推下悬崖摔死。
[4]《德尔斐城的女先知》是西斯廷教堂里的一幅名画。德尔斐系希腊城名,阿波罗神庙所在地。
[5]瓦克洛斯,意为“缺少勇气”。
[6]意大利语,“先生”之意。
[7]意大利语,“民间情歌”之意。
[8]将汉斯念走了音。
[9]意大利语,“腊肠”之意。
[10]意大利语,“炒鸡蛋”之意。
[11]意大利语,“猜拳游戏”之意。
[12]典出《圣经·旧约全书》,歌利亚是非利士族的巨人,被年轻的大卫杀死。
[13]典出《圣经·旧约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