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
“主要由于他那日益被公众所认可的当代文学中最经典的伟大著作《布登勃洛克一家》而获奖。”
【颁奖辞】
瑞典学院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委员 弗雷德里克·比克
如果有人要问,在19世纪的文学界,哪种新的写作体裁的出现,壮大了希腊时期留传下来的史诗、抒情诗歌和戏剧的阵容,答案一定是写实小说。写实小说真实、细致、全面地勾画出了现实生活,展现出了当代人内心深处对现代社会深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并注重个人和社会之间的联系。而在这些方面,以前没有一种可以和写实小说相媲美的文学体裁。
写实小说因为英国、法国和俄国等国家作家的创作而不断成熟完善,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散文史诗,它的出现跟历史和科学的发展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和狄更斯、巴尔扎克、萨克雷、果戈理、福楼拜以及托尔斯泰等人的贡献更是密切相关的。但是,在德国,却没有出现在现代散文史诗上可以和前面几位大师并驾齐驱的作家,虽然在诗歌创作上,德国有着自己独特的成就。
不过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在20世纪初,一位年轻的作家弥补了这一缺憾。这位作家出身于商人家庭,他在27岁时,也就是在1901年的时候,创作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让28年来都无现代散文史诗的德国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篇磅礴宏伟的写实小说,也是德国最早出现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即使放在上面提到的几位欧洲大师面前,也璀璨夺目。
在这本书的描述中,本世纪[1]已经进入了中产阶级的时代,因此,它也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中产阶级的小说。在小说中,社会并不是崇高得让人无法靠近,也不是低俗卑微得让人难以接受。在那个社会里,中产阶级的人都热衷于理性的、细致的、思想的分析和创造,而《布登勃洛克一家》对这种现象进行了理智、成熟和细致的刻画,增添了小说本身史诗性的趣味性。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这部小说中发现中产阶级的色彩、历史的分解点、时世的变迁,发现从强劲有力、自觉和不自觉的类型逐渐转变为小说中敏感脆弱的角色。它还细致入微地观察到生命变化的全过程。这部小说笔力遒劲而细腻地勾画出精巧的事物,它话题沉重但并未令人丧失斗志,并在讽刺性的言语中,充满着幽默的趣味和安逸的情致。
从具体客观、现实地反映社会这个角度来说,德国几乎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可以与《布登勃洛克一家》相提并论。《布登勃洛克一家》不仅风格独特,还表现出了德国共通的文化特色,即在哲学和音乐上的高超性。托马斯·曼不仅将写实的文学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还巧妙地把尼采的文明批判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融入作品当中去,特别是小说中的几个主要角色都比较隐秘地把音乐的神秘性概括出来。
《布登勃洛克一家》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还是一部充满哲学意味的小说。从本质上来说,人性中天真的本性和追逐名利的倾向是无法调和的,托马斯很完美地把握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脉络来描写一个家族的兴衰。以自我反思、静心、玄妙为主要内容的哲学以及对美的陶醉,在托马斯看来,这些都充满着让人毁灭和崩溃的力量。除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之外,托马斯还有一部极为精致的作品,那就是在1903年发表的《托尼奥·克勒格尔》。在这本书中,他并没有局限于作品中塑造的中产阶级,而是以自由自在的笔触,用优美感人的诗句来赞美人性中的天真烂漫。不过,对于这种纯真的丧失,他也感到怅惘,而这种情感又引发了他对生命不一样的感悟、怜悯及关怀。
年轻的托马斯经历过不少的痛苦和磨难,不过这些经历也造就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富有沉重而玄妙的色彩。书中深层次探讨的问题,也是作者一直希望能够凭借自身的经历来找到解决方法的问题。在托马斯的内心深处,他深切地认识到人追求美的本性和中产阶级身上追名逐利的现实性之间的矛盾,而这种矛盾,他希望能够从更高的生命层面予以调和。为了防止生命逐渐走向世俗和不堪,他的解决办法是:放纵自我,让自己的一生都投身于艺术和知识的海洋,以此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纯真和健康的热爱与追寻。这一点,在托马斯的《托尼奥·克勒格尔》和《特里斯坦》两部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托马斯还有一本书为《王爷殿下》,是在1909年出版的。在《王爷殿下》一书中,他通过纪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调和了人物的现实性和艺术性,并将人们的理想概括为一句名言:“崇高的地位和爱情相配合才是真正的幸福。”不过,他的这种调和既显得粗浅无力,也没有像《布登勃洛克一家》和其他作品中阐述的相反的主旨那样,让人感到震撼。在他1906年写的剧本《佛罗伦萨城》中,通过塑造道德家萨沃纳罗拉和坚持唯美主义的罗伦·遮梅廷西之间的敌对仇恨,重新刻画了人性现实和追求纯真之间的矛盾。1913年,他的《魂断威尼斯》又以这一话题来彰显两者之间无法调和的悲剧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来临前,托马斯·曼突然对腓特烈大帝产生了兴趣,因为他认为,腓特烈大帝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统治者彻底地、具有历史现实意义地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腓特烈大帝用他顽强的生命活力有效整合了行动和深思,并避免了幻象的干扰而使得他的想法和行动特别的清晰、有条理。在1915年发表的论文《腓特烈大帝和大同盟》中,他又强调了这种矛盾调和的可能性和现实操作性。值得惋惜的是,托马斯·曼这位勤学好思的作家没能再通过这种新兴的文学体裁来让他的理想得到充分实现。
“一战”的爆发,让他不得不摒弃纯粹的思考、理性分析和追求美等理论范畴的东西,因为动乱的时代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在《王爷殿下》一书中,就明确表达出作者决定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摒弃思想上的闲适和逍遥,打算积极入世,认真去思考“国难”这个现实而又让人痛苦的问题。在他接下来的作品中,特别是出版于1924年的《魔山》,充分表明他自己这个思想挣扎的路程,通过故事中人物激烈的争辩来阐述这一思想。
德国的作家、思想家托马斯·曼先生,是您让我们深信艺术价值的可贵,也让我们看到现实状况、人类思想的困顿和在痛苦中孕育美的精神;是您让诗歌的崇高和一种理性的、对生命纯真的热爱得以调和,因此,我国陛下亲自把皇家学院的奖章颁给您,并向您表示深深的祝福!
【致答辞】
托马斯·曼
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来到这里向各位表达我的谢意,不用说,我自己是十分期待这个机会的。不过,当我面对这一刻的时候,心里反而变得有点紧张了,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因为对于一个像我这样不是能说会道的人来讲,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一般来说,和演说家们完全不同的是,作家们好像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不是特别能说会道的人,作家们和演说家们甚至还会站在完全对立的角度上,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职业和作用的发挥是通过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实现的原因吧。尤其是一个有着高度职业自觉的作家,已经习惯了文学性的表达方式,但一生中又免不了会碰到一些临场的、简洁的谈话,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些令让人措手不及的意外,而这些意外情况,通常也只有伶牙俐齿的演说家们才能够避免。但我现在面临的状况就更为复杂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贵国会把这份荣誉授予我,更没有想到在座的诸位还专门为我精心安排了这个隆重得令我不安的盛会。更不妙的是,我的生命是为史诗而非戏剧所生,我时常告诫自己保持心绪的平和稳定,进而维持生命和艺术旋律的平和。而今,假使这束充满戏剧性的火把已经从北方邻国点燃,并将影响到自己旋律的平稳,使得我的表达能力降低到平常最低水平之下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当得知瑞典皇家学院决定把这份荣誉授予我时,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进而沉浸在不能自已的狂喜之中。如果要用诗歌来表达我的感情的话,那么我想借用歌德赠予爱神丘比特的那句“Du hast mirmein Geratrerstellt und Verschoben”,意思就是说“你令我心旷神怡,不能自已”,这句话充分说明诺贝尔奖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当然,请允许我把诺贝尔奖对我的影响比作安稳生活中的偏激行为,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才不至于失礼。
一般来说,对于一个有品格和有自律性的作家来说,要安心地接受一份像我现在所获得的殊荣是不易的。为了化解这种尴尬,让自己能够更坦然地面对这份荣誉,我觉得只有不站在个人的角度上来考虑这份荣耀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些。歌德曾经狂妄地宣称:“只有下九流的人物才会谦虚。”他这样说,是为了挣脱虚假的道德礼仪镣铐而说出的大话。但是,我对此并不十分赞同,毕竟谦虚和智慧、学问是分不开的,如果我因为自己获得了现在这份殊荣而狂妄自大,显然是不明智的。我历经长时间的呕心沥血,才从我的邻国获得这个世界级的奖项,我的同胞今天也因此欢呼沸腾,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
这么多年过去了,瑞典皇家学院能再次把诺贝尔奖颁给德国作家,特别是授予德国散文体的作品,说明我那备受他国误解和伤害的祖国已被人们的爱充分接纳了,对此,我内心的感受是错综复杂的。
我想,人们能接受我的国家也是有道理的。过去的15年,我国日益繁荣发展,但在物质和精神条件优越的情况下,我国的思想和艺术并没有取得重大的突破,因为在舒适的环境下,是不可能有一项工作能够取得成就的。特别是,思想和文化本身就需要在激烈的、纷乱的痛苦滋养下才可能成长。不过,当俄国和东方历经动荡时,西方和欧洲文化形体的尊严却是由于德国才得以保存,形体本就是荣誉的重点,这样说来,我的祖国也并非无所贡献。
我对新教徒和上帝直接交流的方式非常赞赏,不过遗憾的是,和在座的诸位一样,我本人并非新教徒。但是,我个人还是非常喜欢一个叫巴斯羡的圣徒,当他被四面而来的利器伤害时,依旧毫无畏惧,面带微笑,因为新教徒们认为,当他们遭受苦难的时候神就会靠近他们,这是巴斯羡身上体现出来的英雄气概。虽然这种气概并不高雅,或许还有点粗糙,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从德国文化和艺术中也寻找出这种风范,而且,我还坚信,诺贝尔奖授予我国,不仅仅是一种荣誉,更是在精神上赋予了这种高尚的英雄气概。这种风范在我国的诗歌创作上也是可以寻觅到的,因此,德国维护了本国的荣誉,凝聚了政治力量,避免了陷入无政府状态。同时,在精神气节上,整合了西方的形体原则和东方的苦难哲学,进而在苦难中孕育出美来。
在诺贝尔基金会决定将这份荣耀授予我后,立刻有几位代表来找过我,在和他们的交谈之中,我已经向他们表达了我的兴奋和感动。作为一个吕贝克的儿子,我从小的生活方式就非常类似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人民;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来说,对于北欧的思想氛围我是非常羡慕的。在自己过去写的一本小说中,刻画了一位把北欧和南欧的特性富于创造性地而又耐人寻味地结合起来的年轻人,有点类似《托尼奥·克勒格尔》。这位年轻人的南欧特性也就是指那些实质上的感官、思想的向上和理智冷静的艺术热情;而北欧特性是指代表着灵魂的、中产阶级的故乡,以及深厚的情怀和温馨动人的人性。而现在,代表着灵魂之乡的北欧,用这场壮观的盛会来迎接着我。这一刻,对于我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最美丽、最有意义的日子,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节日,正如瑞典人口中的“欢欣的时刻”——这句话我用得还不太熟练,请见谅。
最后,请允许我和大家一道对诺贝尔基金会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祝福,相信在未来,世界能够因为它而变得更美好。同时,依照贵国的风俗习惯,请和我一起再次向诺贝尔基金会致以最热烈、最真诚的欢呼和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