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船上的撒谎者
在陆地上,人们死去的方式多种多样,在大海上也同样如此。死亡,总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冷酷事情。而在大海上,死亡则堪称恐怖。因为在那辽阔无边的大海上,人们总是会感到孤独恐惧——大多时候都是一艘船在独自航行,所以水手们需要承受很久的孤独寂寞。这种孤独寂寞往往要持续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种灾难都会被水手们牢牢记在脑海中。
“迪文玫瑰”号上就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那是他们离港一星期的时候。这天,当脚缆松开的时候,水手长突然摔倒了。虽然他竭尽全力抓住了一块帆布的中间部分,但还是没能阻止自己滑落大海——甲板上的人没有办法把他救起来,转眼间他就消失不见了。松开的绳子在半空中摇晃,属于他的吊床也空空如也。这位大嗓门、喜欢音乐的老水手长,就在他最后一次冒险活动中永远地沉入了大海。
类似这样的风险每时每刻都伴随着水手们。休息的时候,水手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水手长的死亡:他走得又远又急,以后人们永远也看不到他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他跌下去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的绝望。”
“到了晚上,我们可能就会听到他吹笛子的声音了。”
“老兄弟也许会去美人鱼住的地方做客,并且在那里等着我们这些人去与他相会——这么一想,真让人感觉不舒服啊!”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船长的贴身侍从,一个小男孩来到船头。小男孩战战兢兢,轻手轻脚地爬过来——这很容易理解,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死亡都会感到心惊胆战的!水手们正挤在船首楼附近的一个地方交头接耳,小男孩几乎无法挤过去。因为大家正聊得火热,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这种情况让小男孩觉得更自在一些。他慢慢挪到菲利普身边,对他悄声说:“船长让你过去见他。”菲利普起身跟他走了。
走进船长那宽敞的船舱,菲利普发现舱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感觉有些迷惑,但是还是规矩地站在那里等候。等候的同时,他也开始打量起四周的摆设来:这里有富丽堂皇的挂件、宽大的椅子和摆满瓷器的展示架。桌子上放着盘子,一件华丽的上衣随意地搭在椅子靠背上。在菲利普看来,这简直就是海上王子的生活。
时间流逝,菲利普开始感到不安起来。他站在那里,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不停地变换。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小男孩早就走了。一阵浪头打来,船跟着摇晃起来。菲利普赶紧向外跨出一步,以稳住身子。就在这时,门开了,船长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迈着沉稳的步子从船尾走来。
这位护卫舰的船长抱着双臂低头站在门口,即便如此,菲利普还是敏锐地发现他的眼睛正凝望着什么。船长的身子随着船左右摇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沉思。好像他已经彻底忘掉让侍从去叫菲利普的事情了。船像轻巧的玩具一样被巨浪抛来抛去,坎德船长头上戴的宽边帽子也忽前忽后地跟着摇晃,但这些都打不断他的沉思。菲利普无奈之下只得继续保持安静,眼望着船上一只不停盘旋的海鸟。
过了许久,船长才转身走进船舱。看到菲利普,他马上笑了:“真是疏忽,我把你给忘了。”说着,他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扔到一边,坐了下来。“请坐!”他说道。
“你是个‘老水手’了,经验丰富,技术全面。我觉得,以前你所在的那艘船的船长给你的薪水太低。嗯,航海的那套理论你是否都掌握了?”
“是的,船长大人!我对星盘和象限仪非常熟悉,而且在刻度和表格上我也有一定的技术。”
这下轮到船长吃惊了:“哦?那我要考你一下。你可以用面前的那支鹅毛笔和墨水,你拿一张纸出来,记下我给你出的题目。”
菲利普铺开纸,准备好笔墨,船长斜靠着椅子,半眯着眼睛开始出题了:“两艘船从同一港口出发。第一艘船沿着南——南——西的路线驶出一定距离后,转变行程,向西开了276英里。第二艘船驶出360英里后,遇到了第一艘船。那么你能算出,第二艘船的行程和方向角度是怎样的吗?还有,第一艘船从起点到终点走了多少英里?”
菲利普记下了问题,开始皱眉解答。船长靠在椅子上,微笑地望着正在冥思苦想的少年。
顷刻之后,少年抬起头来:“船长大人,也许我可以这样计算。首先,我画出第一艘船的路径角度,也就是南——南——西的行程,从A到E;然后我再从A到C画一条直线,延伸出去,作为西南方向的行程;第三步,我从A划出一条线,和第二艘船行驶的360英里相交汇,后者与我之前画的直线在D处相交。”少年有条不紊地在纸张上演示着,船长惊奇地俯身观看全部过程。菲利普仅用了几笔,通过几条直线和弧线,几个字母注解,就彻底解决了问题。在绘画中,具体数据全部显露了出来。
“最后的答案是这样的:第二条船的路径是67°,行驶36小时,行程大概是西——南——西。第一艘船则开出了147英里。”
看到少年的解答,船长沉默了。他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轻敲着桌子。他目光敏锐地盯着少年,说:“你这样计算非常棒。”
“我能学到这些,得感谢罗汉姆敦学校的亚伯博士。要是我能够跟着他学习,我会学到更多的知识,他可是个非常睿智的学者。不过遗憾的是,我不是很适应学校的环境。”
船长的眼睛紧盯着菲利普的脸说:“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很合适的岗位的。水手长怎么样?如果以后我的大副出了问题,我相信你也会是一个好大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前缓缓站起的少年,“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你和你那个胖胖的同行者格格不入,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哦!先生,我们是在来这边的路上遇到的……”
“是在陆地上而不是在海上?不是在海上!那就好。我完全明白了。去吧,我的新水手长。你可以上任了!”
“去船长那里什么事情?挨训了?”当菲利普经过马丁身边的时候,马丁有点幸灾乐祸。
“没挨训,我被他任命为水手长了。”
“你?”
“是的,兄弟。”
“怎么会是你?一个单纯地发傻的家伙。船长绝对昏头了!为什么不是我呢?”马丁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
“他也提到你来着。”
“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水手,但是脾气急躁,而且太鲁莽。马丁。”
“啊!原来如此。”听了好的评语,马丁又开始得意起来。菲利普发觉自己说的话生效了,就不由得高兴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进一步迷惑了马丁。
“一个鲁莽的好伙计。”马丁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遍小声嘀咕着。“他会把我想得那么好?从他的眼神里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不过,一个好船长不会看不到一名优秀水手的闪光点的!‘一个鲁莽的好水手’——这个评价也算中肯了。这说明他看人的眼光还算不错。”
放下手里的活,马丁抱着肩膀站在船舷旁边,久久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神情就像一只自命不凡的公鸡。在他背后不远处,大副死死盯着他,可是马丁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大副的注意。“一个鲁莽的好伙计……”马丁嘴里依然不自觉地念叨着。越念叨,他的骄傲劲越大。
扫了一眼甲板,大副俯身捡起一根绳子,然后在一头打了一个结。看到他的动作,水手们就知道要有好戏看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其实他们是在冒险,因为这可能招来大副同样的处罚。这时候,船长也走到了后甲板的中央,斜靠在武器架上。看到眼前有趣的一幕,他也来了兴致,这时候好奇心战胜了他的严肃,微笑爬上了他的嘴角。
“一个鲁莽的好伙计。”就在马丁还不停念叨的时候,一根绳索擦着他的肋骨紧紧缠上了腰部。突如其来的袭击顿时让马丁脸色惨白,他紧张地喘息着,脸色由红润变成了紫色。他飞快从身上拔出了刀子,嘴里嘶吼着:“是哪个可恶的家伙?卑鄙的混蛋?是谁?”说着,他努力挣扎扭过了身子。迎上他目光的是大副冰冷的眼神,这个眼神刺激地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不过,很快他的鲁莽性格又压倒了理智:“你这个恶棍,居然敢袭击我,袭击我这个船长都要夸奖的好水手!”他的话招来了水手们的窃笑,这让他更加狂怒不已。但接着,水手们的窃笑就成了轰然的大笑。一个站在主桅杆边上的水手开始大声喊叫:“一个说谎者,一个说谎者。”听了这句话,大副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很快,喊声由一个声音扩展到了一群声音:“一个说谎者,一个说谎者。”
站在后甲板的坎德船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副则兴奋地拍着大腿:“你这个笨蛋!听到人们在喊什么了?这可是星期一的早晨啊!他们在主桅杆边上喊你呢!”
“说谎者,说谎者……”人们的喊声更加大声,而且更加有节奏了。
“我没有说谎!这是我那个卑鄙的同伴,那个乳臭未干的水手长……”喊到这里,马丁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菲利普戏弄了。现在即使把事情的真相全都说出来,他也扭转不了被人嘲笑的结局。他愤怒地扫视着人群,但是没有人怕他,他也无法就此改变自己被嘲笑的境地。伴随着人们的喊声,大副拿着绳索一步步逼近了马丁。
虽然马丁现在依然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样子,但是他那握刀的手和眼睛已经露出了心虚。尤其是看到大副手中的绳子的时候,他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终于,他迟疑着把小刀插回了刀鞘。
按照海上的老规矩,每个星期一的早晨,要是谁撒了谎被发现,那么大家就要聚集在主桅杆那里,大声喊出说谎者的名字。被唤为“说谎者”的人显然很不高兴,因为接下来一周里,他不仅始终要被称为“说谎者”,而且地位会比清洁甲板的清洁工还低。
“你要牢牢记住,你受的惩罚是7天,你这个骗子。”大副大声宣布,“这段时间里你要用心地擦干净船鼻和链索,不要觉得丢脸难过,要是你是在陆地上被抓住,你也许会在大街上被执行鞭刑呢!”大副的话再一次引起了狂笑的高潮。
马丁生气极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不过,因为他还想当“鲁莽的好伙计”,所以他还是强忍下了,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此时不管他对菲利普有何等的怨恨,都强忍下来,走过去擦锚链。干杂活对于一个高智商、经验丰富的人来说完全称得上是一种侮辱。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能够逼迫像马丁这样鲁莽的人学会做事谨慎。
“你要对他多加小心了。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能够把满腔的怒火全部压在肚子里藏起来。你千万不能招惹他,否则一定会遭到他的报复的。”
对菲利普说这些话的是威尔·坎特。现在,这个小伙子已经和新任水手长彻底搞好关系了。与马丁相对比,他觉得菲利普明显是个更值得信任的伙伴。不过这里不得不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段友谊并没有给威尔·坎特带来幸运,而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遭遇了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