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能力
因果分析有许多形式。弄清楚一台新咖啡机如何运作需要因果分析,怎么修补一件毛衣上的洞或如何治疗你的膝关节炎也是如此。在社会生活中,我们通过多种方式交换有关因果分析的信息。在销售一台需要自行组装的新电器时,我们把组装指导手册放入包装;我们在视频网站上分享一则如何修理洗碗机的视频;我们还阅读专家写的关于怎么治病救人,如何给他人留个好印象,以及怎么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书籍。
讲故事大约是人们彼此间传递因果信息的最常见方式了。想想下面这个古老的犹太故事。一位店主走到他的商店门口,发现窗户上满是用喷漆颜料画的侮辱和贬损涂鸦。他把窗户擦干净了。但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因此,他萌生了一个计划。第三天,店主一直等到这帮当地的小流氓们出现,在他们干完这些勾当之后,店主付给他们10美元作为这项“工作”的酬金。翌日,他再次酬谢他们但只付给他们5美元。接下来几天,他继续为店铺受损而付钱,但金额逐日缩减,因此,小流氓们很快就只能拿到不到1美元了。他们终于不再来了。何苦就为了这么一点点钱而喷漆侮辱这位店主呢。
这个虚构的小故事揭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因果教训,关于是什么让人们采取行动,以及你如何能够引导他们的动机,让其认为他们正在做一些违背初衷的事情。
故事用于阐述人类动机很常见,但还有一些故事所传达的是一些有关世界运行规则,以及我们该如何应对的其他类型的启示。《圣经》中的一则传说讨论了世间万物的根本之源,世界是如何被创造的。许多《圣经》中的故事告诉我们行之有报且原因何在,因此,某些特定的行为是正确的而其他是错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教导我们要遵照神的指示去做,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告诉我们应当与兄弟友爱。童话和都市传奇总是告诫我们应该避开什么,什么是危险的,以及我们如何确认谁值得信任。有关英勇事迹的故事告诉我们自身有着惊人的潜力。
讲故事是我们对一系列事件建立因果意识的自然本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到处都能看到故事。20世纪40年代社会心理学的经典论证之一,是弗里茨·海德(Fritz Heider)和玛丽安娜·西梅尔(Marianne Simmel)向人们展示的一个简单的动画片。主角是在屏幕上移动的一个圆形和两个三角形,仅此而已,无配音,无字幕。有时其中的两个几何图形会相互靠近;有时一个似乎在追另一个;有时它们似乎在打架。毫无疑问,人们看到的远不止圆形和三角形,他们看到的是一场浪漫的戏剧表演。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看故事。
一则好故事不仅仅描述实际发生的事情,它在更广义的层面上告诉我们世界如何运作,这便关系到那些并没有真正发生的或至少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当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夫人在杀害邓肯王后无法自已地不住地洗手时,她哭道:“去掉,该死的血迹!去掉,我说!……一,二;那么好吧,现在到了动手的时候啦。……地狱是阴冷的!”从中我们所领悟到的不仅是某个虚构人物的追悔莫及,更是关于谋杀带来的情感恶果。我们习得一个因果定律:杀害某人会使凶手饱受负罪感的煎熬,惶惶不可终日。
一则好故事的道德寓意不仅适用于此情此景,也要能应用到我们或将身临的其他地方。我们之所以将亚伯拉罕在摩利亚山牺牲其子以撒的故事代代相传,绝不仅仅是为了在亚伯拉罕及其家族的事迹上多添一笔。这绝对是一堂教导我们不论何时何地都忠于上帝的课。
在这重意义上,讲故事要求我们做一些唯人类之能力所及的事。这需要我们运用对世界因果机制的理解,建立对整个世界的思考。讲故事有助于我们如此设想:倘若某些情况有所不同,世界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在科幻小说中最清楚不过了:作者帮助读者畅想了另一个世界,在其他星球上有生命存在,或有能够确保带来幸福的药物,或一个由机器人接管的世界。但是,许多其他类型的故事也涉及另类世界,特别是我们讲给自己听的故事。你可以设想你是一位摇滚明星,你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要想知道答案,你可以参考你对世界运行机制的理解,当一个摇滚明星的“因”能够导致怎样的“果”。举个例子,你可能会出入豪华酒店,宝马香车相随,而且会花不少时间在给歌迷亲笔签名上。你可以尽情幻想其他可能性。想象另一种世界是人类思维重要的一部分。它被称为反事实思考,你可以体会到,这取决于我们进行因果式推理的能力。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我们为何会本能地讲述那些要求在虚构世界进行推理的故事?或许,这样做的主要动机是它让我们得以考虑替代性的行动方案。我们非常自然地去想,如果做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世界将会怎样:如果我们换了发型,买了一个新割草机,或卖掉我们的房子并买了一艘游艇。正是因为我们可以考虑这种假设行为,在某些少数时刻,我们真的会去追寻那些假想的世界。一个无法构想出一套新发型的人是不会出门去理发换造型的(至少不会主动为之)。一个无法构思一系列权利法案或无法想象一台新型吸尘器的人也不会去发起提案或购买。反事实的思考能力使得人们能够同时做出非凡和平凡的行为。
人类最伟大的一部分发现皆源于反事实的思维实验。伽利略从比萨斜塔上丢下砝码以证明不同质量的下落速度相同,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学家不认为这一事件确实发生过,但我们知道的是,早在声称的实验进行之前,伽利略已经知道他已在脑中演练过的这一实验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正如他在16世纪的著述《论运动》(On Motion)中描述的那样,他设想了两个重量不同的物体同时从天而降。伽利略对物理定律的理解指引着他的思考,他能够准确地推断出,无论质量大小,这些物体都会以相同的速度下落。
我们的想象力通常不如伽利略那般深刻而富有见地,但我们每个人也都经常以某种形式运用着想象力。许多决策是通过进行少量的心理模拟,依据我们对支配当前情境的因果律之见解,来理清不同的行动方案所对应的可能出现的结果。当道路拥堵时,我们会试想不同的路线,并选择途经交通流量最小又不用花太长时间的那一个。当纠结午饭吃什么的时候,有些人会想象每样菜品尝起来如何,以及,那是不是我们渴望立即吃到的味道。这些心理模拟也是我们讲给自己和他人的小故事,其目的在于寻找和架设一座通向我们当前处境的因果之桥。
心理学家指出,故事建构了我们从个体自我到集体成员的身份认同。我们讲述关于过去的故事,我们追忆往昔并赋予它们浪漫色彩。我们讲述关于未来的故事,我们畅想未来并赋予它们奇幻色彩。我们还讲述关于现在的故事,我们建构出自我并开始白日做梦。所有这一切都是关于挖掘原因和预见结果的。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们要去哪里?此时此刻,我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故事被用于在人群中传播因果信息和教训,同时也被用于分享经验、组建集体式的共同记忆,并表明和宣称一种态度。当一个共同体认同一段特定的故事时,他们也正在接受故事暗含的立场。讲述1773年波士顿倾茶事件的美国人,是在讲述一个骄傲的反抗强权的故事;而如果是所有茶叶被倒光的英国商人讲这个故事,他们描述的就是一群需要被狠狠教训的盗贼无赖。因此,故事通常属于一个共同体,而不是某个人,而且这些故事与其共同的信仰体系密切相连。
故事或许是独立客观存在的实物,但要讲述它们需要个体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认知系统。我们已看到,认知系统中有关因果的表现和推理能力是有限的,仅凭我们个人无法应对世界真实的复杂性。这无疑是为什么故事倾向于简化,且有时过度简化。比如,大多数人对亨利八世的欲求不满都略知一二,这就是他有6个妻子的原因之一,以及他的妻子大多不久于人世。我们实在无法在接近现实世界复杂性的程度上记住和散布这些故事。
然而,故事是世界中因果关系的反映,无论我们如何简化它们。因此,个体需要一套无论面对什么内容的故事都能理解其内在因果关系的认知系统。我们需要一套认知系统,用于理解正面人物和反派角色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诸多困难是如何阻止目标达成的,以及这些困难是如何被克服的(或没有被克服的,视情况而定)。这些都是涉及试图影响世界走向一个特定结局的因果概念。这并非巧合,讲故事作为人类最本能的表达方式,取决于同一个才能——因果知识,它能让思维激发更有效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