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橡皮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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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鲍威尔是块橡皮糖[1]——虽然我很想把他写成个讨喜的人物,但又觉得在这点上骗人不地道。他就是一块固执己见、本性难移、纯度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的橡皮糖。在梅森-迪克森线[2]往南很远的“橡皮糖地带”上,他懒散地在“橡皮糖季”里成长,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橡皮糖季”。
要是你管一个孟菲斯[3]人叫“橡皮糖”,他十有八九会从屁兜里拽出根又长又粗的绳子来,一抬手把你吊死在哪根电线杆子上;要是你管一个新奥尔良[4]人叫“橡皮糖”,他大概会龇着牙冲你一乐,然后问你那个拐带着你的妞儿去参加狂欢节化装舞会的人是谁。那一小块“橡皮糖地带”便是这一历史的发源地,它介于上述两座城市之间,是一座只有四万人口、在佐治亚州南部昏昏沉沉地打了四万年瞌睡的小城。它偶尔也会从瞌睡中惊醒,嘟囔几句发生在某时某地的一场早已被人遗忘的战争。
吉姆是块橡皮糖。我再次提笔写下这句话,就因为它念上去怪好听的——好像童话故事的开头——而吉姆也貌似是个好人。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冒出的吉姆是这般模样:一张浑圆诱人的脸,头上的帽子里会长出各种各样的叶子和蔬菜来。可事实上吉姆又高又瘦,还老哈着腰,都是整天趴在台球桌上给趴出来的。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北方,他大概就是那种街头浪荡、游手好闲的人。可到了冥顽不化的南方,“橡皮糖”指的就是终其一生来演绎“闲混”的各种状态的那种人——我正闲混着;我之前在闲混;我将闲混下去。
吉姆是在一幢白房子里出生的。房子伫立于绿荫遮蔽的街角,房前有四根饱经风吹雨打的立柱,屋后有好多格子围篱,与阳光下花团锦簇的草地交错组成怡人的背景。最早在白房子里住的人拥有隔壁、隔壁的隔壁,然后再隔壁的隔壁的土地,但那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了,久到连吉姆的老爸都记不清。事实上,吉姆他爸也没太把这当回事儿,以致于在某次斗殴中挨了枪子儿快要死掉的时候,他都懒得把这个告诉给当时已经吓惨了的五岁小吉姆。白房子后来变成了家庭旅馆,由一位来自梅肯、寡言少语的女人打理,吉姆叫她玛米姨妈,并打从心底讨厌她。
吉姆长到十五岁时上了中学,顶着一头打结的蓬乱黑发,内心惧怕姑娘。他憎恨自己的家,家里四个女人再加上一个老头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地聊着鲍威尔家当初拥有哪块地,将来会开出哪种花。城里一些小姑娘的父母想起吉姆的妈妈,总说吉姆和她拥有同样黑色的眼睛和头发。有时,他们会邀请吉姆参加聚会。可是聚会让吉姆感到羞怯,他情愿坐在蒂利修车厂拆下来的车轴上掷骰子,或者用一根长长的稻秆一刻不停地鼓捣他的嘴。为了挣零用钱,他打些小工,就更不会去参加聚会了。在第三次聚会上,小马乔里·海特冒失地嘀咕说吉姆是个时常要去送杂货的小子,虽然声音很低,可还是有人听见了。从那以后,吉姆和两步舞、波尔卡舞就再也挨不上边儿。他去学了一手掷骰子绝活,想要什么数都能扔出来;他也靠听人们讲过去五十年间十里八乡俗辣的枪击事件来打发时间。
到了十八岁,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水兵,在查尔斯顿海军船坞擦了一年的黄铜部件;之后换防去了北方,在布鲁克林海军船坞又擦了一年的黄铜部件。
战争结束,他回了家。那时他二十一岁,裤子穿得太短也太紧绷。脚下那双系扣的鞋子狭长细窄,领带是紫色和粉红色的撞色拼接,这种像阴谋一样的色彩选择巧妙而惹眼。领带上方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整条领带看起来像一块美丽却老旧的布,经过长时间的暴晒,已经褪了色。
四月里的一天傍晚,暮色之中,一抹柔和的灰光流淌在棉花田间和闷热的小城里。这时的吉姆在暮光中成为一道靠着木栅栏的模糊剪影。他吹着口哨,目不转睛地望着悬挂在杰克逊大街街灯上空的月晕,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这问题在此后一小时内都挥之不去——橡皮糖收到了聚会邀请。
想当年——所有男孩厌恶所有女孩的那些日子——克拉克·达罗和吉姆在学校里就已是同窗好友了。当吉姆的社交渴望被淹死在修车厂油污的空气中时,克拉克已经恋爱、失恋这样往复折腾了好几遭,后来他上了大学,嗜酒成瘾,然后再戒。一言以蔽之,他是城中最有名的花花公子之一。尽管如此,克拉克和吉姆仍然保持着友谊,虽然关系松散,但是确凿无疑。就在那个下午,吉姆正在人行道上闲逛,克拉克的老福特在他旁边减速慢行。毫无预兆地,克拉克邀请他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一场聚会。无论是发出邀请的冲动还是接受邀请的冲动,都同样令人费解。后者很可能是出于某种无意识的倦怠,要不就是突然点燃的冒险精神在作祟。眼下,他正严肃认真地思考此事。
他唱起了歌,长脚板懒散地敲击着人行道上松动的石板,石板上下的翘动恰巧应和了他喑哑的歌声:
一英里外的橡皮糖镇上,
住着橡皮糖女王珍妮。
她热爱骰子并对骰子们好,
骰子们也对她呱呱叫。
歌声戛然而止,吉姆被石板绊了一下,突然一个踉跄。
“该死的!”他骂出声来。他们都会出现在聚会上——过去的那个小团体。对吉姆来说,仗着白房子(虽然早就卖掉了)及壁炉上灰色制服军官画像这点资本,过去的他,好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渐渐地,这帮家伙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紧密。这种渐变如同女孩一寸一寸加长的裙子,也像男孩子的裤脚突然垂到脚踝那般的笃定。对于这个不问姓甚名谁、短命的早恋来得快去得快的小圈子,吉姆只是个局外人,一个白皮肤的穷酸小跟班。这伙人没有几个不认识吉姆的,可这种认识却透出恩赐、俯就屈尊的范儿。当然,吉姆也只对那帮人中的三四个女孩有过些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暮色渐浓,月亮挂在蓝色天幕的背景上,小城异常闷热,遍是让人欢欣的热辣气息。吉姆穿行其中,往杰克逊大街方向走去。商店正纷纷打烊,最后一拨儿顾客也正慢慢往家的方向漂移,就像骑着旋转木马一般如梦似幻地悠悠荡荡。明亮小巷的深处,有个摆满五颜六色小货摊的夜市,夜色中混响着各种音乐之声——汽笛风琴奏出的东方舞曲,畸形秀前响起的忧伤号角,还有手风琴奏出《回到田纳西故乡》的欢快曲调。
橡皮糖在一家小店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一个假衣领,然后悠闲地朝“山姆苏打水”店逛过去。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小店门前照例停着三四辆车,还有几个黑人小孩儿拿着冰激凌和柠檬水跑来跑去。
“嗨,吉姆。”
一个声音从他身旁传过来——乔·尤因和玛丽莲·韦德坐在车里,后座是南希·拉玛尔和一个陌生男人。
橡皮糖轻托帽檐儿以示敬意。
“嗨,本——”然后,他短促得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顿,“你们都还好吧?”
几辆车驶过,他继续慢条斯理地朝着修车厂方向晃过去,在那儿的楼上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刚才那句“你们都还好吧”是说给南希·拉玛尔听的,他已经有十五年不曾跟她讲过话了。
南希有一张让人想要亲吻的柔唇,深遂的双眸,还有一头遗传了她出生在布达佩斯的母亲的蓝黑色秀发。从前,吉姆常常能在街上碰见南希。她习惯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像个小男生一样。吉姆知道,她与莎莉·卡罗尔·霍伯形影不离,从亚特兰大[5]到新奥尔良这一路上,这两个女孩不知伤了多少人、留下多少破碎的心。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吉姆真希望自己也会跳舞。然后他自己都笑了,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吉姆又轻声唱起了歌:
她的媚,令人意乱情迷,
那双褐色的大眼睛,
她是橡皮糖女王中的女王,
橡皮糖镇里我的珍妮。
2
九点半,吉姆和克拉克在“山姆苏打水”店门口碰头,搭上克拉克的老福特前往乡村俱乐部。
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香,老福特在夜色中叮里咣啷地前行。“吉姆,”克拉克随口问道,“你都靠什么生活啊?”
橡皮糖没有立刻作答,思量起来。
“是这样的,”吉姆总算开口了,“蒂利修车厂楼上有我一个房间,下午的时候我帮他修修车,他也就不要我房租了。有时候呢,还开他的出租车出去跑跑生意,不过跑得太多,我也会烦。”
“就这些?”
“嗯,店里要是忙,我就帮他干上一整天,通常是礼拜六。还有啊,我一般都不提的,我来钱的主要渠道,你可能都不记得了,要说玩掷骰子我可是镇子里数一数二的高手。现在他们只准我从杯子里随机往外掷骰子,因为只要我对那两颗骰子找到感觉,那就想什么来什么。”
克拉克笑了笑,满心钦佩。
“掷骰子我可不灵,但愿哪天你能和南希·拉玛尔玩一把,把她的钱通通都给赢过来。她喜欢跟男孩子们玩骰子,输了好多钱,他老爸的钱已经不够她输的了。碰巧我知道,上个月为了还债,她还卖掉了一枚很不错的戒指。”
橡皮糖不置可否,不动声色。
“埃尔姆大街上的白房子还是你的吗?”
吉姆摇了摇头。
“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要知道那房子的地段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好了。律师让我把卖房子的钱都拿去买了自由公债[6],可之后呢,玛米姨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脑子不清楚了,公债的利息全都花在她住‘大农场疗养院’的开销上了。”
“唔。”
“我在北部州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叔叔,真要到哪天混不下去了,我可以去那儿找他。他的农场挺好,就是没那么多黑鬼替他干活。他提过让我过去帮忙,可我没什么兴趣,太他妈寂寞孤单了……”吉姆突然截住话头不说了,“克拉克,你叫我出来我真是非常感激,可如果你现在停车让我下去走回镇里,我想我会更高兴的。”
“呸!”克拉克气呼呼地说,“出来看看对你有好处,再说了,你也不用跳舞啊……往舞池中央站站随便晃几下就可以了。”
“等等,”吉姆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你可不要把我领到那些女孩子面前,然后你跑了,就剩下我自己,搞得我必须跟她们跳舞似的。”
克拉克大笑起来。
“因为,”吉姆都急眼了,“如果你不发誓的话,我马上就下车,我这两条好腿保准能自己走回到杰克逊大街的。”
一番讨价还价,他们总算达成了协议:吉姆可以不受女孩子的骚扰,只需要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沙发上看看,而克拉克呢,在不跳舞的时候,就需要过去陪陪吉姆。
十点的俱乐部,吉姆跷着二郎腿,双臂拘谨地抱在胸前,他想尽量做出一副随意自在的模样,既要对面前跳舞的人没什么兴趣,同时又不想显得太失礼。而在内心,他却被两种情绪撕扯着,一边是铺天盖地的自我意识,生怕别人会注意到他;另一边又对四下里发生的一切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看见女孩子们一个个从化妆间走出来,像色彩艳丽的小鸟一样伸展着自己,越过扑满香粉的肩膀冲着她们的女伴微笑,迅速扫视一眼整个房间,同时还要收集人们对她们入场的反应——然后,再如同小鸟一般,飞落、栖息在久候的护花使者稳重的臂弯里。莎莉·卡罗尔·霍伯出现了,金色的头发,慵懒的眼神,身着她最喜爱的粉红色衣服,明亮闪烁得如同刚刚醒来的玫瑰。马乔里·海特、玛丽莲·韦德、哈里特·凯莉,所有那些中午他还看见在杰克逊大街闲逛的女孩子们,现在个个都把头发弄得鬈鬈的,抹了发油,她们精心染过的头发颜色与舞厅的顶灯十分相配。她们就像一个个令人惊叹的、刚从商店里买回来,油彩都没干透的粉色、蓝色、红色和金色的德累斯顿瓷娃娃[7]。
吉姆已经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其间克拉克欢脱地过来询问过几次,而吉姆却完全提不起兴致来。克拉克每次过来,都会问同样的话:“嘿,老弟,待得怎么样啊?”同时,克拉克还会在他膝盖那儿拍上一巴掌。当然还有十几个男子过来搭腔,或在他旁边稍微逗留一下,可吉姆心知肚明,这些人对于他在这种场合出现还是很讶异的,甚至他觉得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对他的露面约略抱着怨恨。可时间到了十点半,他的尴尬感骤然消失,一股令人窒息又昂扬的兴致让他忘掉了窘困——南希·拉玛尔从化妆间走了出来。
她穿着黄色的玻璃纱连衣裙,这套衣服有上百个炫目的亮点,三排褶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蝴蝶结,身着纱裙的南希全身闪烁着黑黄相间的磷光。橡皮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哽住了。她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等她的舞伴匆匆赶来。吉姆认出他就是今天下午同南希一起坐在乔·尤因汽车里的那个陌生人。吉姆看见南希双手叉腰,低声说了句什么,大笑了起来。那人也发出一阵笑声,一种莫名的刺痛弥漫了吉姆全身,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新锐的痛。某种光芒从两人中间闪过。那是须臾之前曾让吉姆感到温暖的那颗太阳放射出的美丽。橡皮糖突然感到自己像是长在阴暗处的杂草。
一分钟之后,克拉克朝他走来,眼睛闪闪发亮。
“嘿,老弟,”他缺少新意地大声问,“你玩得怎么样?”
“和想象的差不多,”吉姆答道。
“跟我来,”克拉克命令道,“我搞到一些能让这个晚上更刺激的玩意儿。”
吉姆笨拙地跟着他穿过舞池,去到楼上的衣帽间。在那里,克拉克掏出了一个小酒瓶,里面盛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黄色液体。
“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
一托盘姜汁汽水被递了上来。“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这种劲道十足的琼浆玉液得需要比塞尔查苏打水[8]更好的陪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