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萝丝玛丽满心闷闷不乐地动身去蒙特卡洛。她坐在车上,沿着通向拉图尔比的崎岖山路前往改建中的老高蒙[16]片场。递进名片,站在格栅大门外等回音时,她仿佛看见了好莱坞。刚刚拍摄完毕的某部电影的奇异场景还没拆除,破败的印度街景,纸板做的巨鲸,挂着足有篮球大小果实的樱桃树,处处闪烁着异域的光辉,仿佛它们原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和灰白的苋属植物、含羞草、栓皮栎和矮松一样土生土长。片场里有一个供应午餐的快餐棚和两个谷仓模样的舞台,此外,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面孔,上好了妆,满怀期待,等待着。
十分钟后,一个头发颜色活像金丝雀羽毛的年轻人急匆匆地来到门边。
“请进,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等不及要见您了。抱歉让您久等了,可您知道,这些法国女士,总有人入不了戏——”
在摄影棚一面光秃秃的墙上,制片厂经理拉开一扇小门,萝丝玛丽跟在他身后迈入昏暗之中,心头涌起一阵愉悦的熟悉感。幽暗的光线里,处处有人影晃动,一张张灰白的面孔转向她,好似注视着凡人之路的炼狱幽灵。四下里有轻柔的低语声,远处传来小风琴的温柔轻颤。转过几个背景板搭出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白晃晃的舞台边。台上,一个法国男演员和一个美国女演员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男演员的衬衫前襟、领口和袖口都闪着明亮的粉红色。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仿佛已经这样站了许多个小时,而且还会这样站上很久,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人挪动哪怕一下。一排灯疲惫地发出嘶啦啦的声响,熄灭了,又再次亮起;音锤敲出哀伤的乞求,飘向无名的远方;晃眼的灯光自高处投下,一张忧郁的面孔出现在灯光中,冲着更高处的黑暗叫嚷了些晦涩难明的话语。接下来,一道声音打破了沉默,就在萝丝玛丽面前响起。
“宝贝,别脱袜子,你会把另外十双都弄坏的。那可值十五英镑呢。”
说话的人退后一步,撞到了萝丝玛丽,片场经理趁机介绍:“嘿,厄尔——这位是霍伊特小姐。”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布雷迪风风火火的,非常热情。握手时,她看到他从头到脚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这情形她并不陌生,反倒觉得挺自在,总忍不住对这样做的人产生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如果说美貌是笔财富,她就是能将这与生俱来的种种优势尽情发挥的人。
“我想着你这几天就要来了。”布雷迪说,就私事而言,这语气有点太笃定了,尾调还带着几丝高傲的伦敦腔,“旅行愉快吗?”
“是的。不过我们还是很想回家。”
“不——不不!”他抗议道,“待上一阵子——我想跟你聊聊。让我跟你说说你的电影,就是那部《爸爸的小姑娘》。我在巴黎看的。看完就立刻打电报过海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签约了。”
“我刚好已经——真是不好意思。”
“上帝啊,多好的电影!”
不想挂着笑脸傻傻附和,萝丝玛丽微蹙起眉头。
“没人能指望靠一部电影就让人永远记住。”她说。
“没错——很对。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一下。回去以后,我们也许会签约第一国家电影公司[17],或是继续和斐摩斯合作。”
“我们?还有谁?”
“我母亲。商务上的事情她说了算。没她我可不行。”
他又一次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她,这一次,萝丝玛丽却对他生出了别样的感觉。不是喜欢,和上午她对沙滩上那个男人打从心底里生出的倾慕完全不同。这只是一声嗒响,他渴望得到她,而出于少女情怀,她也会考虑泰然接受。尽管她心里很清楚,只要离开半个小时,她就会把他忘掉,就像忘掉拍电影时亲吻过的男演员一样。
“你住在哪儿?”布雷迪问,“哦,对了,戈赛酒店。唔,我今年的计划也都排满了,不过写给你的那封信仍然有效。既然康妮·塔尔梅奇当年也是个孩子[18],比起其他女孩来,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与你合作拍电影。”
“我也是这么想的。您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呢?”
“我受不了那个见鬼的地方。在这儿挺好。等等我,拍完这个镜头我带你到处转转。”
他走上舞台,对那名法国男演员温和地低声说起话来。
五分钟过去了——布雷迪还在说话,那法国人不时倒换一下脚,点点头。突然间,布雷迪停下来,冲着灯光喊了句什么,吓得它们一阵嗡嗡作响,更亮了。就在此刻,洛杉矶[19]开始高声召唤萝丝玛丽。她再一次穿行在那聚集着密密街区的城市里,无所畏惧,一心只想回去。她能想象布雷迪拍完后会是什么状态,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他,便带着犹存的几分着迷离开了片场。地中海的天地间不再那么寂静,现在她知道了,电影厂就在那里。她喜欢街上的行人。去火车站的路上,她为自己买了一双帆布平底凉鞋。
妈妈很高兴,萝丝玛丽分毫不差地完成了她的吩咐。可她还是想让女儿走得更远一些。斯比尔斯夫人表面上依然神采奕奕,可她累了。死亡的卧榻会让人经受真正的疲累,而她曾两次守候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