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问题自己解决了。麦基思科夫妇还没来。她刚把浴衣抖开,两个男人就离开那群人向她走来,一个是戴骑士鸭舌帽的男人,一个是亚麻头发的高个儿男人,正是传闻中差点把侍应锯成两半的那个。
“早上好。”迪克·戴弗说。他顿了一下。“瞧,不管晒没晒伤,你昨天为什么不出现呢?我们都在担心你。”
她坐起身来,高兴地露出微笑,欢迎他们的打扰。
“我们还想着,”迪克·戴弗说,“你今天上午究竟会不会来。我们现在过来,还准备好了食物和饮料,所以,你瞧,这是一个真心诚意的邀请。”
他看上去亲切、诚恳,而且风度翩翩,声音里已经许下了承诺:他会照顾她,不消多久,他就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展开一个又一个瑰丽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他负责为双方作介绍,确保不提到她的名字,却让她立刻明白,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只是出于对她个人生活的尊重而闭口不提。自她成名以来,除了和真正的专业人士在一起,就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周全的时候。
尼科尔·戴弗深小麦色的背脊在珍珠下延展,她正翻着一本菜谱研究马里兰鸡肉[11]的做法。萝丝玛丽猜想她大概有二十四岁。她的面孔配得上一切赞颂美貌的词句,却给人这样一种感觉:这张脸一开始是依着英雄人物的架子造的,骨骼强健,轮廓分明,眉眼容色的一切特征、神采仿佛都与罗丹的雕塑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气质、个性别无二致,到后来,却又朝着秀美的方向修整了一番,一刀一琢都恰到好处,稍有差池便会毁掉其中蕴含的力量与个性。只有到嘴部时,雕刻家孤注一掷地冒了险——很成功,那就是杂志封面上的丘比特之箭,同时还兼备其他五官的特点。
“你要在这里停留很久吗?”尼科尔问道。她嗓音低沉,几近沙哑。
这一刻,萝丝玛丽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们可以多待上一个礼拜。
“不太久。”她含糊地回答,“我们出国很长时间了,三月份就在西西里上了岸,然后慢慢往北走。去年一月拍电影时我染上了肺炎,现在还在休养。”
“上帝保佑你!是怎么回事?”
“噢,因为游泳。”萝丝玛丽不太想多说自己的私事,“有天我染上了流行性感冒,自己却不知道,刚好要拍的那段戏又需要我跳进威尼斯的水道里去。这个场景花费很高,所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跳,跳了一整个上午。母亲请了位医生到现场守着,可还是没用,我还是得了肺炎。”说完后,不等他们开口,她就断然改变了话题:“你们喜欢这里——这个地方吗?”
“他们非喜欢不可。”亚伯·诺斯慢条斯理地说,“是他们创造了这里。”他缓缓转动他高贵的头颅,好让喜爱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戴弗夫妇身上。
“哦,是这样吗?”
“这家酒店去年夏天刚开业,这才是第二个年头。”尼科尔解释道,“我们劝说戈赛留下了一个厨子、一个服务生和一个司机——去年没赚也没亏,今年就好多了。”
“可你们没住在酒店里。”
“我们建了所房子,就在北边的塔玛。”
“我们猜想是这样的,”迪克一边说话一边调整阳伞,遮去落在萝丝玛丽肩头上的一小片阳光,“所有北部那些地方,比如多维尔[12],都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至于我们美国人,半数都习惯了热带气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选择到这里来。”
那个长着拉丁面孔的年轻男人正在翻看《纽约先驱报》。
“嘿,这些都是哪国人?”他突然开口说,并用带点儿法国口音的声调读道,“‘下榻沃韦[13]皇宫酒店的有,潘德莱·鱼线先生、波妮赛太太’——我一点儿也没夸张——‘科琳娜·梅多萨、帕舍太太、谢拉菲姆·图利欧太太、圣母·阿玛利亚·赫托·麦斯、莫伊塞斯·图欧贝尔、帕拉戈瑞斯太太、使徒·亚历山大、约兰达·伊欧司福格鲁和吉诺维瓦·德·莫摩斯!’这个我最喜欢——吉诺维瓦·德·莫摩斯[14]。就算专门跑一趟沃韦去看一眼吉诺维瓦·德·莫摩斯都是值得的。”
这年轻男人突然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比戴弗和诺斯要年轻几岁,个子挺高,身体结实,肩膀和上臂肌肉隆起,没有一丝赘肉。一眼看去,他就是那种人们通常所说的英俊小子,只是脸上总隐约挂着厌恶的神情,大大损害了他那双棕色眼睛里锐利明亮的风采。即便人们将来忘了他那张从来无法容忍无聊事情的嘴,忘了那因为焦躁和无谓的烦恼而皱起的年轻额头,也绝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上周我们在美国的报纸上找到过几个不错的名字。”尼科尔说,“伊夫林·牡蛎夫人和——还有什么来着?”
“有个S.肉身先生。”戴弗说着,也站起身来。他拿过耙子开始认真地耙去沙子里的小石子。
“噢,对——S.肉身——有没有让你觉得毛骨悚然?”
和尼科尔待在一起很清静。萝丝玛丽觉得甚至比和母亲在一起时更清静。亚伯·诺斯和巴尔班——那个法国人——在谈论摩洛哥,尼科尔已经抄完了她的菜谱,开始捡起针线活儿做起来。萝丝玛丽细细打量着他们的装备:四把大阳伞,用来组成遮阳天篷;一个便携浴室,用来更衣;一匹充气橡皮马。全都是萝丝玛丽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是战后头一批奢侈品,大概还只有优先级最高的客户才能现在就拥有。她断定他们都是上流人士,虽说母亲告诫过她,要提防这类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可她觉得在这里不必如此。即便这一整个上午他们什么都没做,她还是感觉到了某种目标,一种针对某件事情的努力,一个方向,一种有别于一切她所知晓的创造性行动。她的心智还稚嫩得很,没有想过这群人相互关系的内涵,她所关注的,只是他们对她的态度。不过她还是隐约察觉到了其中交织的某种友好关系,对此,她的看法是,他们看上去都非常愉快。
她轮番考察三位男士,暂时将他们纳入了自己“麾下”。三个人都很出色,各有各的风度,但全都具备一种特别的高贵气度,她觉得应该是源于他们的生活、过往经历和未来,不为环境所转移,也与男演员那种公式化的客套礼貌截然不同。此外,她还察觉到一种深及骨髓的优雅,与导演们那种粗糙马虎的友好也不一样——在她的生活里,导演就是有学问的代表了。男演员和导演,还有那些来路不同却一概面目模糊的大学男孩——去年秋天她在耶鲁的毕业舞会上见到的那些——就是她所见过的所有男人了,他们全都只对一见钟情感兴趣。
这三个是不一样的。巴尔班文雅稍逊,略多几分玩世不恭,但举止很有规矩,甚至有些囿于形式。亚伯·诺斯的内向之下掩藏着一种绝望的幽默感,逗得她又是开心,又是疑惑。要想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严肃的天性并不具备优势。
而迪克·戴弗,他是最完美的。她静静地欣赏着他。他肤色红润,有日光的影子,短短的毛发也一样,浅浅的汗毛从胳膊一直蔓延到手背。他的双眼是一种幽深的湛蓝色。鼻子略微有点尖,你永远不会弄不清他在看谁或对谁说话,那是一种讨人喜欢的关注,毕竟,谁会看向我们呢?那些落到我们身上的一瞥,要么好奇窥探,要么漠不关心,不外如此。他的声音里隐隐带着美妙的爱尔兰声调,仿佛在取悦全世界,可她还是能感觉到其中的硬朗、自制和自律,这也是萝丝玛丽自己的优点。噢,她选中他了。尼科尔听到轻轻的叹息,抬起头来,明白她选中了他,那叹息在说,可惜,他已是别人的了。
快到中午时,麦基思科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莱先生和坎皮恩先生出现在沙滩上。他们带了把新的沙滩阳伞,撑开时瞟了一眼戴弗夫妇,一脸满足地钻进伞下去了——除了麦基思科先生,他还滑稽地留在外面。迪克拖着耙子经过他们身边,回到阳伞天篷下。
“那两个年轻人正凑在一起看《礼仪手册》呢。”他低声说。
“打算结交名流啊。”亚伯说。
玛丽·诺斯,就是萝丝玛丽第一天在救生筏上见到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子,她游泳回来了,俏皮地笑着说:
“看来是从不颤抖先生和夫人到了。”
“他们是这个家伙的朋友。”尼科尔为她解释,冲着亚伯比划了一下,“他为什么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难道你不认为他们很迷人吗?”
“我想他们大概是很迷人的,”亚伯表示赞同,“只是我不觉得,仅此而已。”
“好吧,我是觉得今年夏天这片沙滩上的人也太多了,”尼科尔承认,“这是迪克从卵石堆里整出的沙滩。”她思忖了片刻,压低声音,免得后面另一把阳伞下的三个保姆听到。“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总比去年夏天那些英国人好一点儿,那些人一直大叫大嚷:‘这海难道不是很蓝吗?这天难道不是雪白的吗?小奈莉的鼻子难道不是红了吗?’”
萝丝玛丽心想,她可不愿意和尼科尔为敌。
“可你是还没见着那场架呢。”尼科尔接着说,“你来的前一天,那个已婚的男人,就是那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汽油还是黄油代用品的——”
“麦基思科[15]?”
“对——那会儿他们吵了起来,她把沙子扔到他的脸上。而他就骑到她身上,把她的脸摁进沙子里,动作利索极了。我们全都,嗯,惊呆了。我还想让迪克去劝架来着。”
“我觉得,”迪克·戴弗的视线落在草席上,若有所思地说,“我该过去,邀请他们共进晚餐。”
“不,你不会去的。”尼科尔飞快地对他说。
“我想这应该是好事。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不如我们自己调整一下吧。”
“我们已经调整得够好了。”她坚持道,笑了起来,“我可不想让我的鼻子被摁进沙子里。我是个小心眼的刻薄女人。”她对萝丝玛丽说。跟着便提高了声音喊道:“孩子们,换上你们的泳衣!”
萝丝玛丽有预感,这次游泳将成为她人生中标志性的经历,从今往后,只要提起游泳,这一次的情形就会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时候,聚会开始转移到水里了,不得已的长久静止之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走出暑热,步入凉爽,痛痛快快地享用美味的咖喱,品尝沁凉的白葡萄酒。和老派绅士的日子一样,戴弗家的一天规划得井井有条,充分享受手边的一切,各项活动之间的空闲时间也绝无浪费。萝丝玛丽还不知道的是,眼下就有另一项活动,将会把引人入胜的游泳与普罗旺斯午餐时间的絮絮闲谈衔接起来。然而,她又一次感觉到,迪克关照着她。她愉快地响应最后的活动,就好像那是一道命令。
尼科尔把一件刚刚做好的古怪衣服递给她丈夫。他走进更衣帐篷,再出现时,身上的黑色透明蕾丝泳裤引起了一阵骚动。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原来里层是衬了肉色的布。
“呵,不过是同性恋的小把戏罢了!”麦基思科先生轻蔑地叫道——旋即慌忙转回身去,对邓弗莱先生和坎皮恩先生说,“噢,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这条泳裤逗得萝丝玛丽开心极了。她的天真心性为戴弗夫妇这种昂贵的俭朴而欢喜雀跃,却不曾意识到其中的复杂,意识到这并非纯然无邪,也不曾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是因为他们对品质更加挑剔,无法满足于拥有世界大巴扎里淘来的大堆杂物;她更加不知道,他们一举一动之中的真诚,周到贴心的淡然与友善,日常细节处凸显的美好品质,统统都是在冒险与上帝拼命讨价还价之后,在经过了她无法想象的挣扎努力之后得来的。此时此刻,戴弗夫妇的行为所展现的正是当下社会阶层可能进化到的最高层次,因此,大多数人在他们面前都相形见绌——事实上,就在萝丝玛丽毫无察觉的时候,一种质变已经开始了。
大家喝着雪利酒,吃着薄脆小饼干,她也和他们站在一起。迪克·戴弗冷静的蓝眼睛注视着她,那和善的、令人信服的嘴张开来,深思着,谨慎地说:
“这么久以来,你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真正称得上如花儿般绽放的女孩。”
后来,萝丝玛丽伏在母亲的膝头哭了很久很久。
“我爱他,妈妈。我爱他爱得要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对某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可他结婚了,我也喜欢他的妻子——毫无希望。噢,我是这么爱他!”
“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她邀请我们周五去吃晚餐。”
“如果说你陷入了爱情之中,那就应该感到快乐才对。你应该笑呀。”
萝丝玛丽抬起头来,脸上滑过一个漂亮的轻颤,笑了。母亲对她始终是很有影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