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在猜你是不是有戏,”麦基思科夫人说。她是个眼神不善的漂亮少妇,有点咄咄逼人。“我们不知道谁有戏谁没戏。我丈夫以前特别欣赏一个演员,觉得他肯定是主角,结果呢,只是个小配角。”
“戏?”萝丝玛丽一头雾水,问道,“这里有人在拍戏?”
“我亲爱的,我们可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说着,笑得浑身的肉都在抖,“我们没戏。我们都是旁观席上的人。”
邓弗莱是个麻黄头发的阴柔年轻人,他补上一句:“艾布拉姆斯妈妈自己就是一出戏。”坎皮恩晃动单片眼镜点点他,说:“嘿,罗伊尔,别胡说八道了。”看着这群人,萝丝玛丽心里不太舒服,只希望妈妈也在。她不喜欢这些人,特别是想起沙滩另一头那群有趣的人时,这感觉就更明显了。她的妈妈有着得体、利落的社交技巧,能让她们迅速摆脱眼前这种讨厌的情形。可萝丝玛丽出名才六个月,她少女时代的法国风范和后来才养成的美国民主做派有时会搅在一起,让她陷进类似的情形中。
麦基思科先生是一个三十多岁、异常瘦削而且长着雀斑的红脸男人,他可不觉得“戏不戏”的话题有什么意思。他一直盯着海面,这时突然回头瞥了一眼妻子,然后转向萝丝玛丽,硬邦邦地问:
“到这里很久了?”
“刚一天。”
“哦。”
显然是感觉到话题转换得太过突兀,他挨个儿看着其他人。
“整个夏天都要待在这里吗?”麦基思科夫人问,一派无辜模样,“如果是的话,那可就有戏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奥莱,别再提这茬了!”她的丈夫爆发了,“找个新笑话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麦基思科夫人凑近艾布拉姆斯夫人,用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
“他紧张了。”
“我不紧张,”麦基思科先生反驳道,“刚巧相反,我一点儿也不紧张。”
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火了,铁青的脸色让他的话显得毫无说服力。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他站起身走向水里,他的妻子跟在后面。萝丝玛丽趁机跟着离开。
麦基思科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扑进浅水里,僵硬地挥着胳膊开始拍打地中海,看上去是想表示他正打算游个爬泳——直到一口气耗尽,他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一脸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仍然在岸边。
“我还没学会换气。我从来就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换气的。”他探询地看向萝丝玛丽。
“我想,你的头埋在水里的时候应该吐气,”她解释了一下,“每划四下就抬起头来吸一次气。”
“对我来说,换气是最难的部分。我们要游到筏子那边去吗?”
狮子头的男人四肢摊开躺在救生筏上,筏子随着海水起起伏伏。当麦基思科夫人抵达时,筏子猛地一歪,重重地撞在她的胳膊上。男人翻身起来,把她拉上救生筏。
“只怕是撞到你了吧。”他语调舒缓,声音腼腆——这是萝丝玛丽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脸,有着印第安式的高颧骨、长长的上唇和格外凹陷的金色幽深的眼眸。他的话语从嘴角边钻出来,像是主人希望它们可以婉转不唐突地传进麦基思科夫人耳里。说完后他便跃入了水中,修长的身体笔挺伸展,一动不动地冲向海岸。
萝丝玛丽和麦基思科夫人都看着他。惯性过后,他猛然曲起身体,精瘦的大腿抬出水面,接着整个人都消失了,只在身后留下几不可辨的一小片泡沫。
“他是个游泳好手。”萝丝玛丽说。
麦基思科夫人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粗暴。
“噢,他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她转向自己的丈夫,后者试了两次才勉强爬上筏子,这会儿刚找到平衡,正打算舒展舒展手脚找回些面子,却只换来又一个踉跄。“我刚刚在说,亚伯·诺斯也许是个游泳好手,可终究是个蹩脚的音乐家。”
“是的。”麦基思科勉强回应。很显然,他为他的妻子创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赋予了她极少的自由。
“安泰尔才是我喜欢的。”麦基思科夫人转身向萝丝玛丽发起挑战,“安泰尔和乔伊斯[8]都是。我不指望你在好莱坞能听到多少有关这些人的消息,可《尤利西斯》刚在美国出版时,是我丈夫写了第一篇评论文章。”
“真希望现在有一支香烟,”麦基思科静静地说,“眼下对我来说,这个更重要。”
“他是行家——你不这么看吗,阿尔伯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来到水里,加入到她的两个孩子中间,就在这时,亚伯·诺斯钻到一个孩子身下,仿佛升起的火山岛一般,把他架在肩膀上举了起来。孩子吓得大叫,兴奋不已,那女人温和平静地看着,没有一丝笑容。
“那是他的妻子吗?”萝丝玛丽问。
“不,那是戴弗夫人。他们不住在这家酒店。”她死死盯着女人的脸,眼珠都不转一下。过了会儿,她猛地转向萝丝玛丽。
“你去过国外吗?”
“是的,我在巴黎上的学。”
“噢!那你大概知道,如果想在这里找点儿乐子,最重要的就是要认识一些真正的法国家庭。这些人有什么用?”她耸动左肩,点点海岸的方向,“他们不过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厮混,整天到处逛来逛去。当然,我们有介绍信,跟所有生活在巴黎的法国一流艺术家和作家都见过面。这才叫棒呢。”
“我猜是吧。”
“你瞧,我丈夫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说。”
萝丝玛丽说:“哦,是吗?”她什么都没想,只是琢磨着,这么热的天气,不知道妈妈睡着了没有。
“是受了《尤利西斯》的启发。”麦基思科夫人接着说,“不过可不止写二十四个小时,我丈夫写的是整整一百年的事。他写了一个家道中落的法国老牌贵族,把他放在工业时代的冲突中——”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见人就说,维奥莱,”麦基思科抗议道,“我可不希望书还没出这构思就传得满世界都是。”
萝丝玛丽下水游回岸边,上岸后,她把浴衣披在已经发疼的肩膀上,重新躺到太阳下。戴鸭舌帽的男人这会儿正在几把遮阳伞之间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和几只小玻璃杯。很快,他们那边愈发热闹起来,他和他的朋友们凑得更近,遮阳伞连成一片,所有人都聚在伞下。她猜是有人要离开了,这是在沙滩上举行的告别聚会。就连孩子们都知道伞下有让人兴奋的事情,全都转身朝那边张望着——在萝丝玛丽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
正午的气息统治了天空与海洋,就连五英里外那一线白色的戛纳城也渐渐淡去,幻作了清凉的海市蜃楼;一艘旅鸫般昂首挺胸而来的帆船向岸边驶来,自远处的暗色海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尾迹。看起来,似乎整片海岸都了无生气,除了那被沙滩阳伞滤去了阳光的地方,在那里,有某种东西在斑斓色彩和嗡嗡话语声中传递着。
坎皮恩走近她,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萝丝玛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过了会儿,她微微虚开眼睛,看到两根模模糊糊的柱子,那是腿。那人想躲到一片泛黄云彩的阴影里,可那云彩在无边无际的火热天空里越飘越远。萝丝玛丽真的睡着了。
她满身大汗地醒来,发现沙滩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戴鸭舌帽的男人还在,他正在收起最后一把阳伞。就在萝丝玛丽还原地躺着眨眼时,他走近几步,说:
“我正打算离开之前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厉害可不好。”
“谢谢你。”萝丝玛丽垂下眼睛,一眼看到自己通红的双腿。
“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邀他聊会儿,可迪克·戴弗已经把帐篷和一把沙滩阳伞搬上了一旁的汽车,于是,她下水去洗掉身上的汗水。迪克走回来,把耙子、铲子和筛子收到一起,塞进一道岩石缝里。随后又来回打量了几眼沙滩,看看有没有漏下什么。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萝丝玛丽问。
“大概一点半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海面。
“这时间不坏。”迪克·戴弗说,“不算一天中最糟糕的时候。”
他看看她。有那么一瞬,她沉入了他双眼那湛蓝明亮的世界里,满怀着渴望,却又分外安心。然后,他就扛起他的最后一包零碎朝汽车走去。萝丝玛丽出了水,抖抖浴衣,径直返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