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4)
烈日下转了一天,孩子累得精疲力竭,好像有点中暑了。但他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仍然计划着第二天。小孩子就是任性,这孩子就像他爷爷一样任性。第二天只能继续出发。不停地走,这哪里是我带他?简直是他押着我。要这么一直走下去,我要死在路上了。儿子不会死,我会死。我一边被儿子逼迫,一边还得考虑找回来的后果,万一真找到了呢?这问题毕竟无法逃避。也许最可行的方案是大家轮流。但大哥三弟能同意吗?即使同意,父亲那么乖张,他肯依吗?都是问题,都是问题!我太累了,走不动了,我这种年龄,体质正迅速走下坡路。我心力交瘁。我得回家。
但我不能说我要回家。我只能把孩子打发回去。我说你得回去做作业了,学习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找爷爷了?”
“谁说……找爷爷是大人的事!”
“也是我的事!”他说。
“你一个小孩,不给大人增添负担就行了。你看你走得这么慢!”
“我可以走得快,我会跑!”
“你很本事啊?”
“我真的很会跑!”
“病了怎么办?你就要病啦!到时候大人得照顾你,怎么找爷爷?”
孩子无话了。
“听话!你回去,爸爸来找!”
“那你一定要把爷爷找回来!”
“好。”我说。
“要说‘一定’!”
“好,‘一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爷爷是我的爸,就像我是我跟你的关系。你丢了,我能不去找吗?”
“不对,是你丢了!”儿子说。
“对,我丢了,你能不去找吗?”
“不会!”儿子说,“我找不到就不回家!”
这么说,他是觉得我没找到爷爷,也不能回家了?我暗暗叫苦。和他一起回家,才擦了擦身子,喝了水,就感觉到他严厉的眼睛。我简直是被他赶出自己家门的。我在外面流浪,到了傍晚,终于可以回家了。没有找到爷爷,但我明天要上班了,大人要上班,怎么能像小孩那样任性?“又不像爷爷那样不要上班!”我又说。
“那怎么办呢?”孩子问。
“还是交给警察吧!有事情找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我说,开玩笑地笑了。孩子没笑,表情依旧严峻。我赶忙收起笑,认真说:“毕竟警察专业,光是警车都胜过我们‘11路汽车’,”我拍拍两条腿,“只要搞个‘地毯式搜索’。”
我没想到我这话,在他那小脑袋里起了作用。他孕育起一个惊人的计划,竟然联络上大哥的儿子,第二天逃学,跑去派出所,要人家出动警车搞“地毯式搜索”。人家把他们轰出来,大哥儿子像大哥,是个暴脾气,去跟人家打。人家就把他们控制了起来。问家长,不敢报父母,就报了三弟。孩子们跟三弟好,三弟会跟孩子们打打闹闹。三弟接到警方电话,马上通知我和大哥。我赶到派出所时,撞见大哥给他儿子一个耳光。
“打我干什么!”大哥儿子横道。
“替警察打!”大哥道。我知道这是打给警方看的,是在控诉警方。打罢,大哥对警察指着自己儿子,“你们满意了吧?”
大哥儿子哼哼:“有本事打警察啊!”
“我不敢打?”大哥做着挽袖管的样子。警察一边退,一边叫:“你别乱来……”
“乱来又怎样!”三弟的声音。才发现三弟也在场。他不要上班了?三弟一下逼到那警察跟前,“你们能乱来,我们就不能乱来?”
警察说,是孩子父亲自己打孩子。三弟说,为什么会打?还不是原因在你们?警察说,原因怎么会在我们?你们孩子自己跑来捣乱。“捣乱?要你们履行职责叫捣乱吗?”三弟说,“我们父亲失踪,报警了,你们不作为……”
“我们都在找!”警察说。
“你们怎么找的?”三弟问。警察愣愣地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吧?”三弟说,“别抵赖!小孩都看得出来!你们就这么敷衍我们?把我们当小孩一样敷衍!”
三弟像逮着了证据一样得意。
“你们干什么屌工作!”他突然发火,把桌子一拍。这火发得冒失,但任何一个丢了父亲的人都会发火的。这火发得不理性,但丢了父亲还能理性?理性就是冷血,就是不孝。三弟一跃成为最孝顺的儿子。我瞧见大哥也往前一冲,我也下意识地跟上去,我不能不跟进,我不能手指向外扳,我也不能显得事不关己。
“你们想干什么?”警察叫。
“这应该我们问你们!”三弟说,“你们都干了什么?拿人钱财,总懂得为人消灾吧?”
“谁拿了你们的钱!”警察紧张辩污。
“你!你们!你们的工资哪里来?是我给的,我们!我们是纳税人!”
这话绝!三弟历来维权意识极强。对方哑口了,只瞪着冤枉的眼睛。大哥趁势也喊起来,说警察拿钱不干活。大哥绝对不是有权益意识的人,他是被三弟启发了。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大哥那么大年龄的人,竟然手舞足蹈。不是打架的架势,而是唱歌跳舞似的。他从来没有这种样子。大哥和三弟一唱一和,联合发难。这不只是问责警方,甚至根本就不是在问责,而是在进攻。他们身上都有着戾气,大哥平时很恨戴大盖帽的,现在找到了发泄机会。三弟是什么都恨,在公司被上司和客户欺压,到社会上囊中羞涩。但这样闹,难道就于事有补?三弟可是比大哥理性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警察眼看要发威了,但他没有罢手的意思。难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凌驾于警方之上?我于是转而劝他,他把我甩开,叫:“怕什么!大不了一条命!”
这语气像极了父亲,三弟骨子里有父亲的决绝劲。但我总觉他的激愤底下有点虚,倒像是表演。他嗓音很高,动作幅度很大,但眼神冷静,这眼神出卖了他。我蓦地明白了,他是在策划事态升级,要跟警方关系恶化,矛盾打结,再也无法打开。我明白了他怎么这么积极跑来,他发现了这是一个契机。也许大哥暴怒打儿子也是出于同一个动机。
当然我也可以把他们想得人性一点,这么多天,不再找父亲,他们也会不安,毕竟丢失的是自己父亲。风平浪静更容易想起父亲。我就处在这种状态,如同被隔离审查,期待着外面哗变。机会来了。
矛头对准自己家人,总不如对准外人来得踏实。兄弟算计,亲人反目,指责来指责去,无论如何都牵扯着自己的影子,抛不开自己的责任。指责外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指责公权机关,大家都对公权机关不满,只要骂公权机关,骂者一定被同情,没有人会同情公权力。“臭头鸡仔大家啄”。
但这骂也只是骂,只停留在愤怒,盛怒。从头到尾,无论是三弟,还是大哥,当然我也是,都没有说出对警方具有实质性威胁的话。其实只要扬言要去上级机关告状,警方就会软下来。或真到网络上发帖,敲几个字,鼠标一点。但我们只是骂,辱骂。彼此心照不宣,冲向一个结果:警方从此不理我们,怠工,扯皮,踢皮球……我父亲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得负责!但警方能负责吗?这是中国。问题大而化之了。我们怨恨这个社会。这不是美国。我们自怨自艾。早知道当初送父亲去美国,去小弟那里。
【5】
小弟已经移民美国。家里有事,已经想不起他了。他也乐得逍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回来,说是公司没法请假。这符合父亲的意识形态:人家母亲死了也不让回家奔丧,资本主义没有人情味。但我觉得是小弟自己的问题,根据我的阅读,西方人对家庭是很看重的。
他躲在国外,只是隔一段时间打个电话问问父亲。他跟父亲说不了几句话,基本是跟我说。他问父亲情况,我常觉得他是在审问我。父亲就过着日常生活,过就过了,要我汇报,就跟写总结报告一样。本来没有问题,一经盘问,就显出问题来了。当然我可以诉苦,但这样他就会指手画脚,这个不对,那个不该。我做事,反而有了错。多做事就多出错。不做只动嘴,永远没错。做事的人,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是不应该。他应该也知道父亲那脾气的,可能时过境迁了。
但毕竟他比大哥三弟会念叨父亲。其实我也愿意父亲过得幸福。父亲虽然不如母亲好,但毕竟是父亲。母亲走了,想着父亲还在世,总会有一种安逸。只是父亲别住在我家,他住在别的地方,我愿意每周去看望他一次,每三天也行啊。我愿意给他买很多东西,在我跟他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任凭他怎么折腾我,我可以忍,因为有尽头,这只是阶段性的。这才是理想的尽孝状态。小弟做到了,我无法做到。归根结底是他有本事,他有能力远走高飞,我只能搁浅在我出生的地方。我对小弟,更多的是羡慕夹杂着嫉妒。
有一段时间,父亲烦我管他,说要搬去养老院。那一阵媒体在讨论中国养老问题,说到了养老院。父亲说他要去养老院,不求子女。他显出很硬气的样子,其实他哪里是真想去?他住院请护工都不愿意,再说,他丢得起这个脸?无非是赌气,要寒碜我。他还故意大声嚷嚷,说得邻里都听见。
他说起养老院,总会描绘一番悲惨景象,挨饿,挨打,被绑在椅子上,死在床上。这些从各渠道获得的传闻,他特别容易记住。但有一点他从来不说,就是孤独。其实在养老院,他所列的情形未必会发生,但孤独是肯定会的。也许孤独像水一样无法把握形状,他可以回避。也许孤独是指向内心深处,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老了,暴露了脆弱的内心,多么丢人。
有一次我跟小弟说到,父亲吵着要去养老院,小弟竟然说,国外老人去养老院是很正常的。但中国怎么能跟国外比?国外福利好。
说到国外福利好,三弟出了主意,让父亲移民美国,进美国的养老院。小弟回国探亲时,三弟对小弟说。当时小弟就慌了,说父亲的移民申请很难批的。三弟又将他一军:那就先探亲。小弟又强调他工作忙,压力大。三弟说现在国内生存压力也大,工作也很忙。小弟又说国内好歹有三个兄弟,可以互相支援互相帮衬,在外面他只有一个人。说到急了,他强调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打拼,一切全靠自己,父母没有给他什么。他出国,父母,没给他一分钱,是他自己申请到伯克利的奖学金,路费也是他向朋友借的。这是事实。但父母没有给你好处,就可以不管吗?我也没得到好处。
小弟也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就说:“二哥你不也是?都靠你自己。三哥你不也是靠自己打拼?”
我和三弟被他统战了。“其实大哥也是,”小弟又说。大哥也在场。小弟可真是统战高手,“大哥也是白手起家。”
大哥除了住着父母房子,也没有从父母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其实我们这代人,谁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什么?大哥叹息:“爸就是这种人!珠蚶都不分我们吃一颗。”
大哥揭开我们兄弟共同的记忆。小时候,家里穷,我们吃不饱,父亲却还要喝酒,用珠蚶下酒。珠蚶小小的,放在他嘴里吮着,配合着地瓜烧的香气。我们兄弟站着看他吃。有时候邻居看不过去,说他,他还理直气壮:
“小孩子不要吃!”
我们现在做父母,千方百计首先保证子女,巴不得给子女多一些,再多一些。
那一次,话题转成了声讨父亲,感慨命运对自己这一代的不公。小弟逃过了一劫。虽然如此,他也被吓得够呛。他走前,还跟父亲吵了一架。我们都怀疑他是故意的。那次父亲跟外面人吵架,动了手,人家告到家里来。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总是出去赔礼示软。谁叫我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一边还得哄父亲。小弟却怪我太软弱,他坚持要父亲自己去承担后果。父亲恼了,骂他吃里爬外,骂他出国出傻了,这是在中国,中国就是拳头说话。他说父亲:
“你这样,要在美国,是要坐牢的!”
他强调父亲这样子,到美国根本无法生存。我知道他是不想把父亲接去美国。其实小弟多虑了,父亲也不会去美国。父亲不喜欢美国,还讨厌美国,那是他青壮年时期意识形态教育的后遗症。当然主要原因是不适应,他熟悉的人中也有老了去国外的,往往不适应跑回来。当然还有叶落要归根的原因吧。政治、文化、经济种种因素,父亲根本没有去美国的念头。我曾经试探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去美国,他说:
“为什么要去他美国?在中国就饿死了?”
这回答里有太多的信息。父亲不是说不去美国,而是反问为什么要去美国。不是说“美国”,而是说“他美国”。难道我这么没骨气?难道我非要离乡背井?难道你们逼我去?难道我不去就要把我饿死?饿,是他们那代人深刻的记忆。我不会被你们饿死,我花自己的钱。甚至,美国还欠着中国的钱,他们才会饿死。
但父亲有时候又会炫耀小儿子在国外,从世界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公司工作。但他很快又会显出不在乎的样子,说:
“小孩再本事也是小孩的,跟我们做大人的有什么关系?”
但有时他又会骂小弟,说他跑远远的,没有对他尽孝。所以小弟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说不定父亲要他尽孝,表态要去呢?就像当初父亲表态要住我家。父亲常让我们捉摸不透。
小弟应该肠子都悔青了,这时候打电话回来,简直是自投罗网。如果他不打电话回来,他还可以装作不知父亲失踪。
座机响起时,我已经躺下了。这座机是专门给父亲用的。大家都用手机了,父亲坚持不用手机,只能给他留着座机。半夜打来,只有小弟。电话比以往迟了一个小时。他后来说,他总感觉父亲有什么事,心一直很焦,想打,又想是自己多疑。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打了。这么说,他本就是要自投罗网了?也许,他是没想到父亲出了这么大的事,失踪。这不是电话关心关心就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