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呢?说说你吧。”孟超从衣架上拿起一件印着太阳花的裙子,递给周瑾,“这件怎样?你穿上去一定好看。”
“这件……有点太暴露了吧?”周瑾又将裙子放回衣架,心里暗叹眼前这个男士眼光如此独特,总能找到适合她的衣服。
然后,既然孟超问到了,周瑾也跟他讲了自己的工作和如何打发业余时光。她在明普公司负责软件服务。最近在追一部美剧,叫《急诊室的故事》,她还爱看肥皂剧,《老友记》上的一些台词,她都可以背诵。她也喜欢打网球,等回国了,可以约个时间切磋一下。
阳光下,周围的一切如此清澈、灿烂。
很快,夜色笼罩了美丽的芭堤雅。孟超如约在公司宴会前将周瑾带到了酒店。
宴会开始了,院子里,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灯泡在树上闪闪发光。餐厅里到处都是人,甚至外面的露台、门廊上也站满了人。人们交谈着,在碟碗碰撞声、女人的喧哗声中,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扬声器里播放起轻快的乐曲,有人跟着乐曲在舞台上跳舞。在与同事的欢乐畅饮中,周瑾透过玻璃杯注意到相隔几个桌子的孟超,发现他也在看她。
这一夜,周瑾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的心怦怦地跳,脸热到了脖子根,脑子里思念着孟超。
回国后,他们的见面开始变得频繁。每次见面,周瑾都可以感觉到孟超和她一样发自内心地开心。孟超细腻,温文尔雅,很会揣摩周瑾的心思。很多时候,周瑾还没有表示自己的意愿,孟超就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从各个方面看,孟超都完全符合周瑾的要求,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她爱上了孟超,离不开他了。
深圳靠近海边的老外街最尽头是一家荷兰风情的酒吧。门前种着一片盛开的郁金香,或黄或红。酒吧的木头门并不大,一束束假花缠绕着拱形的棕红色门框。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的男子站在大门一侧,频频点头,微笑着给客人开门。大厅里的客人寥寥无几,正对大门的小舞台上,一个皮肤黝黑的菲律宾女子怀抱着吉他,唱着一首最近刚刚流行的爵士乐,略微卷曲的长发垂到胸前,遮住了半张脸,浑然一副悠闲懒散的样子。几张厚重的圆桌围坐着正在喝酒的人,一看装束就知道是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
周瑾站在酒吧过道口四处搜寻着。右前方靠近舞台的墙角摆放着一个半圆形的布艺沙发,沙发上坐着两个时髦女孩儿,一个手里把玩着饮料杯子,眼睛盯着前方,另一个正朝着大门,向着周瑾招手。这个人就是周瑾在公司里的死党,米歇尔。周瑾笑了笑,微微抬了一下右手,向米歇尔走去。
“对不起,来晚了。这地方第一次来,害我找了半天。一路都是酒吧,如果不是给你打电话问路,我还真难说能找到这儿。”周瑾道歉着。
米歇尔拍了拍沙发示意周瑾坐下:“这地方不错吧,比咱们常去的那家好多了,离公司也不远。”然后,又转向摆弄酒杯的女孩,“博,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我们部门的大美女,周瑾。”
女孩早就将目光停留在周瑾身上,上下打量着,伸出右手跟周瑾轻轻地握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冯博,冯小刚的冯,博物馆的博。你叫我博好了。”
冯博,一头短发梳理得全部向一边倒,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白色短袖衬衣扎进裤子里,将上身包裹得紧紧的,使平坦的胸部更加像飞机场。不介绍自己还好,一介绍自己,再加上握手的动作,活脱脱像个爷们。周瑾差点没笑出声,好在自己低着头,没有让冯博看到。
“很高兴认识你。”周瑾礼貌地问候。
“我们理工女能出个像你这样长相的女子真是不容易呀。”冯博半带夸奖半带调侃地回应着周瑾。
服务生走了过来,递给周瑾一本人造革封面的菜单。周瑾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一瓶啤酒。三人女人开始了一台叽叽喳喳的无聊戏。
“花泽类当然比道明寺好多了,我就喜欢那种忧郁的美,真让人心疼。”米歇尔继续谈论她们刚才的话题,“瑾,《流星花园》里面,你最喜欢谁?”
“我,我还没看过《流星花园》呢,我不知道。”周瑾为自己的落伍感到尴尬。
“你呀,别整天坐在电脑前鼓弄那些无聊的代码。”米歇尔把玩着她手中的酒杯,看小麦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来荡去,继续说道,“我看你——”说到这儿,她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手肘轻轻捅了周瑾一下,“你都快成出土文物了。”
啤酒送了上来,米歇尔举起酒杯像个东道主似的祝酒:“来,祝我们这些美少女永葆青春。”
“祝在没有男人的日子里,我们仍然天天开开心心。”冯博紧跟着附和。
周瑾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还好嘴里没有酒,不然一定会喷对面的米歇尔一脸。“博,这是什么祝词呀!你是不是刚刚失恋呀?”
“我哪里是失恋呀,我是暗恋了好几个,就是没有看到柳暗花明的日头呀。现在的男人都喜欢那种嗲嗲的小美眉,娇得嘞什么都不会做。在我们这种能挺半边天的美眉面前,他们怕找不到位置。”冯博自嘲地说着,手里玩弄着酒杯。周瑾心想这个冯博还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看到冯博留的比男士略长的短发和听到她的声音,还真难分辨出她的性别。
“哎,”冯博朝刚才她盯着的地方翘了翘下巴,示意周瑾往她所指示的方向看,十分诡异地笑着说,“你看对面的那个帅哥怎样?我和米歇尔谈论了半天啦。我就觉得他是available(单身)的,米歇尔偏说不是,听听你的意见。”
“你们这两个花痴。”周瑾心想看来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米歇尔一向以花痴、恨嫁的形象在部门里出了名,她结交的朋友也是这样。周瑾顺着冯博的目光看去,在斜对面的木头桌子旁,坐着一位男士,三十多岁的样子,皮肤白净,雪白的衬衫熨烫得没有一点褶皱,悠闲地跷着二郎腿,一条深蓝色西服裤子,可以一眼看见笔挺的裤线。男子一只手翻弄着摆在桌子上的杂志,一只手垂在凳子上支撑着上身。
“显然他是在等人,是在等女朋友呢,还是在等生意上的客户呢?如果是在等女朋友,穿着上未免太过正式。但是如果是在等生意上的客户,可谁又会约在如此暧昧的酒吧里谈生意呢?”周瑾思索着自言自语,耸了耸肩轻微地摇了一下头,“I don't know。”
“这还看不出来吗?”米歇尔对周瑾的回答非常不满。在分析男性方面,米歇尔一向以专家自居,这缘于她多次的失败恋情。“博,你看这个人跟你们部门那个小帅哥多像呀。”
“哪个小帅哥呀?”冯博诧异地问。
“就是今天下午我去你部门看到的,坐在墙角隔间的那个帅哥呀。我还让你帮忙介绍来着,你说他已经结婚了,没戏了。你看他穿的衣服烫得笔直笔直的,一定是老婆熨的。”米歇尔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拿出证据一一阐述。
“哦,你是说孟超呀。神态确实有点像。”冯博好像被驳倒了,上身连带着头点了点。
周瑾一向对米歇尔无厘头的聊天毫不上心,这种酒吧聚会也纯属姐妹们下班后用来散散心的,缓解一下工作压力,但听到“孟超”二字,她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你说孟超,大客户部门的孟超吗?”
“是呀,我是在大客户部门工作呀。”冯博这才想起忘记介绍自己在哪里工作了。
“你说孟超已经结婚了?”周瑾睁大了双眼,一脸疑惑。
“是呀。怎么,你们认识?”
“哦,我和他在去年年会上见过面。”周瑾赶忙解释,手里的啤酒瓶抖动了一下,差点儿洒出来。
“哦,不奇怪,孟超在很多部门都挺出名的。”冯博眼睛仍然盯着对面那位男士,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反驳米歇尔。
酒吧微弱的灯光一子暗了下来。周瑾感觉自己所有的内脏好像都在上下翻腾,胸口有东西在搅动,让她浑身发痛。她的脸由红润变成苍白。耳边米歇尔和冯博在谈论什么,然后哈哈大笑,她们两个好像跟周瑾不在同一个空间,嘴里发出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
酒吧的门开了,一位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女士走了进来,直接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两个人亲密地拥抱亲吻,然后紧紧地坐在一起。
“你看,你看。”米歇尔这时已经完全胜利了,拍打着周瑾的大腿。
一切不用再辩解。
和孟超认识已经六个多月了,周瑾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甜蜜。一想到这个男人,她会情不自禁地嘴角挂着笑,她会内心里很满足地骄傲起来。可是就是这个昨天还搂着她品尝巧克力锦芯芝士蛋糕的孟超,却不是她一个人能拥有的。
周瑾默默地喝着啤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太阳毒毒地照着大地。空气灼热而黏稠,让人窒息。市政广场的水柱喷涌,孩子们伴水嬉戏。下班的人们形色匆匆地走向公交车站。人流中,一位削肩细腰的女子慢慢地走着。一个学生打扮的男子小跑过来,轻轻碰撞了女子,那女人趔趄了一下,差点倒地。男子回过头连忙道歉,询问有没有事,她没有理会继续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颗小小的泪珠滑出,滚落在她的脸颊上。整整一天,周瑾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好在她的办公隔间是在公司里最隐蔽的地方,否则上班期间几次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就会被同事看到。现在,周瑾走在行人中,感觉胸口很痛,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昨天晚上,她和孟超分手了。
虽然孟超苦苦哀求,希望周瑾等他,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能没有周瑾,但周瑾仍然无法理解和忍受爱情的欺骗。爱情是保不住了,但她还有尊严需要维护。从进入青春期的第一次懵懂到现在,周瑾都认为爱情应该是纯洁无瑕的,不可以有半点欺骗,相爱的恋人可以为对方倾尽所有。难道不是吗?难道在爱情中还会有灰色的中间地带?
周瑾在哭泣中入睡。这个地球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它的自然规律,次日太阳依旧在东边升起。周瑾在一片建筑工地上的机器轰鸣声中醒来,她依旧需要上班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周瑾觉得生活是如此简单,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爱情不可以也这样简单,不可以像建筑工地打地基一样,一个坑一个桩。
这条下班的路,周瑾走了快两年了,可是今天变得如此漫长,如此陌生。这是回家的路吗?周瑾在十字路口停住。家,她的家是在这个城市吗?这个城市有属于她的家吗?大学毕业后,她远离父母所在的小城市,来到这个改革开放后成为中国发展最快、最年轻的国际大都市,希望找到一个舞台,属于她自己的舞台。每日上班下班,周而复始的生活近乎麻木了她的神经。周瑾开始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大,她在空间里变成一只小蚂蚁,拼命地奔波。不,她不是蚂蚁,是蜗牛。在她的背上是和自己一起移动的家。
周瑾走到了路口红绿灯处停下。马路上排成了长龙的汽车开始慢慢挪动。一些身影穿梭不停,正忙着向等待绿灯的人群散发广告。“办理出国留学移民,价格合理,手续简单。”一张彩色的小广告单几乎是塞进周瑾提着电脑包的手里,塞给她广告单的黑瘦小个子嘴里还不停地介绍着广告内容。周瑾下意识地看了看广告,心跳了一下。既然自己是蜗牛了,那她可以随时把家搬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
一年后的一个早上,周瑾收到了一封印有枫叶、来自加拿大政府的信:
“亲爱的女士,恭喜您。我们很荣幸地通知您,经过多方审核和评判,我们已经通过了您的技术移民申请……”
虽然已经入秋,天气仍然炎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整个城市像要冒烟,街角休憩的大黄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周瑾走出家门,一个人走在黄昏的林荫小路上。她的心激动地怦怦跳,幻想着将要踏足的另一个国家——加拿大。然而,周瑾对它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中学的《世界地理》课本中,一切幻想都感觉是那样无力,没有依据。街心公园的沙地里,有两个小孩在玩沙子,他们在沙堆中堆起了一座座小房子。周瑾突然感觉她好想有一个小房子,一个固定的家。
临行前,在周瑾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孟超又一次让周瑾心酸。
“瑾,生活很多时候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我对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希望你尽快找到你的那一位。”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此时的周瑾采取的方式是冷漠以对。这是一家有四五年历史的老咖啡馆了。这些年,它不知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周瑾环顾着咖啡馆,这里无处不透露着一种看透世态炎凉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