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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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的收集法

王(云五)先生告诉我说,众位在这里研究图书馆学,每星期请专家来讲演。我这个人,可以说是不名一家。白话文是大家做的,不能说专家;整理国故,实在说不上家。所以我今天来讲,并不是以专家的资格。并且我今天所讲的,是书的问题。书这样东西,没有人可以说是专家的,是图书馆范围非常广博,尤其更不配说专家。我家里书很多,可是乱七八糟,没有方法去整理。当我要书的时候,我写信去说:我要的书是在进门左手第三行第三格。我的书只是凭记忆所及,胡乱的放着。但是近来几次的搬家,这个进门左手第几行第几格的方法,已经不适用了。现在我的书,有的在北平,有的在上海,有的在箱子里,有的在书架上。将来生活安定了,把所有的书集在一处布置起来,还须请众位替我帮忙整理。因为我是完全不懂方法的。

近来我在国内国外走走,同一些中国图书馆家谈谈,每每得到一个结论,就是:学图书馆的人很多,但是懂得书的人很少,学图书馆的人,学了分类管理就够了,于是大家研究分类,你有一个新的分类法,他有一个新的分类法,其实这个东西是不很重要的。尤其是小规模的图书馆。在小图书馆里,不得已的时候,只须用两种方法来分类:一是人名,一是书名就够了。图书馆的中心问题,是要懂得书。图书馆学中的检字方法,分类方法,管理方法,比较起来是很容易的。一个星期学几个星期练习就可以毕业。但是必定要懂得书,才可以说是图书馆专家。叫化子弄猴子,有了猴子,才可以弄;舞棍,有了棍,才可以舞。分类法的本身是很抽象的。书很少,自然没有地方逞本事;有了书也要知道它的内容。这本Pasteur的传,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是化学家呢,还是生物学家,医学或卫生学,就彷徨无措。无论你的方法是如何周全精密,不懂得内容,是无从分类起的。图书馆学者,学了一个星期,实习了几个星期,这不过是门径。如果要把他做终身的事业,就要懂得书。懂得书,才可以买书、收书、鉴定书、分类书。众位将来去到各地服务的时候,我要提出一个警告,就是但懂得方法而不懂书是没有用的。你们的地位,只能做馆员,而不能做馆长的。

今天我所要讲的,是怎样去收集书。收书是图书馆很重要的事。可是要收的,实在不少,有旧书,有新书,有外国书,有中国书。外国书自然是懂得外国文字的,才有收的方法。如果不懂得外国文字,便是讲也没有用处的,要懂书,有三个重要的办法:(一)爱书,把书当做心爱的东西,和守财奴爱钱一样。(二)读书,时时刻刻的读,继续不断的读。唯有读书才能懂书。最低的限度也要常常去看。(三)多开生路。生路多了自然会活泛。因此外国语不能不懂。一日语,二英语,三法语,四德语,五俄语,能多懂了一种,便多了一种的好处。生路开的多了,才能讲收书,无论旧的,新的,中国的,外国的,都得知道他的内容,这样,便是分类也有了办法。

我今天的题目是“中国书的收集法”。吴稚晖先生这几年来常说中国的线装书,都应该丢到毛厕里去。这句话在精神上是很可赞成的。因为在现在的中国,的确应该提倡些物质文明,无用的书可以丢掉,但是他安顿线装书的法子,实在不好。毛厕不是摆书的好地方,而且太不卫生。所以我提议把线装书一起收集起来,放到图书馆里去。所谓束之高阁。整理好了,备而不用,随时由专门学者去研究参考。那么中国书当如何收集呢?从前收集中国书,最容易犯两个大毛病:一是古董家的收集法,一是理学家的收集法。

古董家的收集法,是专讲版本的,比方藏书,大家知道北平的藏书大家傅沅叔先生。他收书,就不收明朝嘉靖以后的书。清朝的书,虽也收一点,但只限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精刻本。亦有些人更进一步非宋不收,而且只限于北宋;他们以为北宋版是初刻本,当然更好。不论是那一种书,只要是宋版,便要收藏。因此这一类书,价钱就很贵。譬如《资治通鉴》,是一部极平常的史书,什么地方都可以买,好古的收藏家,如果遇见宋刻的《资治通鉴》,都千方百计的要弄到他,就是花三千五千一万两万而得到一部不完整的本子,也是愿意的。现在刚刻出来的一本《宋刑统》这一部书,包括宋朝一代的政治法令,本来没有人注意到。大理院刻了这部书,在历史上很占重要的地位,可是古董式的收藏家,他不肯花数十块钱去买一部《宋刑统》却肯花三千五千一万两万买不完整的宋刻《资治通鉴》。拿这种态度收书,有许多毛病:(一)太奢侈,用极贵的价钱收极平常的书,太不合算,诸位将来都是到各地去办小规模的图书馆的,这种图书馆当然没有钱做这样的事情。便是有钱我以为也不必的。(二)范围太窄。譬如说,明朝嘉靖以后的书,一概不收。清朝本子刻得好的,才收一点。他们收的书,都是破铜烂铁,用处实在很少,只有古董的价值,完全没有历史的眼光。惟有给学者作校刊旧本之用。比方一部宋版的《资治通鉴》,他因为刻得最早,比较的错误的可能性少一点。如果用他去校刊旁的版本,当然有许多利益。诸位写一篇千字的文章,自己初抄的时候,抄错一个字,可是给人家第二次抄录的时候,就错了两个字。这样以讹传讹,也许会错到五六字十余字的。如果把原本对照,就可以改正好多。所以买旧本的用处,至多只有供校刊学者的校刊而已。如果要使人知道古书是怎么样子的,那么说句干脆话,还不如交给博物院去保存的好,而且严格的说一句,宋本古本不一定是好的。我们一百年来晓得校刊本子不在乎古而在乎精。比方ABC三个本子。在宋朝时候据A本校刊成为D本便称宋版。而E本呢,是收ABC三本参考校刊而成的可说是明本,这样看来,明本也许比宋本精粹些,说明如左(下):

理学家的收集法,是完全用理学家的眼光来收书的。这一种收集法比古董家还不好。古董家的眼光,如果这本书是古的他就收去,比方《四部丛刊》中的太平乐府是刻得很坏的,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元朝堂子里的姑娘所唱的小曲子,经杨朝云编在一处,才保存到现在。如果撞在道学家手里,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古董家因为看见他难得,所以把他收进去,使我们晓得元朝的小曲子,是一种什么样子的东西。董康先生翻刻的《五代史平话》,原是极破烂的一本书,但是因为古的关系,居然有人把他刻出来保全了这个书,这是第一种比第二种好的地方。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古董家虽然不懂这破烂的书,可是放着也好,要是用道学家的眼光收书,有很大的毛病。《四库全书》是一个很大的收集(collection)。但是清乾隆皇帝所颁的上谕,和提要中,口口声声说是要搜集有关世道人心的书。这我们查书的几篇上谕,就可以知道。所以他小曲子不要,小学不要。他所收的,都是他认为与世道人心无妨碍的。拿这个标准收书,就去掉了不少不少有用的书。他的弊端很大:(一)门类太窄。《四库全书》是大半根据《永乐大典》集出来的。《永乐大典》的收集法,乱七八糟,什么书都收在里面。戏也有,词曲也有,小学也有,他的收法,是按韵排列的。譬如这部戏曲是微韵,就收入微韵里。可是到了清朝,那些学者的大臣,学者的皇帝,带上了道学家的幌子,把《永乐大典》中保存的许多有用的书,都丢掉了。自此用道学的眼光收书,门类未免太狭。(二)因人废言。用道学家的眼光收书,常常因人的关系,去掉许多有用的书。比方明朝的严嵩,是当初很有名的文学家,诗文词赋,都占极高的地位,可是在道学家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个大奸臣,因此《四库全书》中,便不收他的东西。又如姚广孝,是永乐皇帝——明成祖的功臣。他是一个和尚,诗文都好。但是他因为帮永乐篡位,所以他的作品也不被收,又像明末清初的吴梅村等,都是了不得的人材。三百年来,他的文字,要占极高的地位。不过因为他在明朝做了官,又在清朝做官,便叫他贰臣。他的作品,也就不能存在。(三)因辞废言。用道学家的眼光收书,对于人往往有成见。其实这是很可笑的,往往因文字上忌讳的缘故,把他的作品去掉,这是很不对的。譬如用国民党的眼光去排斥书,是有成见的。用共产党的眼光去排斥书,也是有成见的。同为某种事实而排斥某种书,都讲不过去的。《四库全书》中有许多书不予收入,而且另外刊入禁书目录,有些明朝末叶的书,有诋毁清朝的,都在销毁之列。因此用道学家的眼光收书,是很不对的。(四)门户之见太深。门户之见,道学家最免不掉。程朱之学与陆王之学,是互相排斥的,两者便格格不入。所以程朱的一流对于王学每认为异端拒而不收;王阳明的东西尚不肯收,那么等而下之,自然不必说了。王派对于朱派,也积口诋毁。至于佛家道家,也在排斥之列。《四库全书》关于道家的,完全没有放进去。在中国这学派门户之见实在很多,总而言之,门类太窄,因人废言,因辞废言,或者为了学派门户的成见,以批评人的眼光抹煞他的书,这样收书,就冤抑了许多有价值的书。如果在一百余年以前,他们的眼光,能放得大些,不要说把销毁的书保留起来,如能将禁书收进去,也可为我们保留了不少的材料。在那个时候,没有遭大乱,太平天国的乱事没有起,圆明园也没有烧毁,假如能放大眼光,是何等的好。可是因为中了这种种的毒,所以永远办不到。

◎ 《四库全书》

◎ 《永乐大典》

今天我讲的,是第三种方法。这个方法,还没有相当的有名字,我叫他杂货店的收书法。明白的说,就是无书不收的收书法。不论什么东西,如果是书,就一律都要。这个办法,并不是杜撰的,上次顾颉刚先生代表广州中山大学,拿了几万块钱出来收书,就是这样办法。人家笑话他,他还刊了一本小册说明他的方法。这书,王先生也许看见过。他到杭州、上海、苏州等处,到了一处,就通知旧书铺,叫他把所有的书,统统开个单子,就尽量的收下来。什么三字经,千字文,医书,和从前的朱卷都要。秀才的八股卷子也要,账簿也要,老太太写的不通的信稿子也要,小热昏,滩簧,算命书,看相书,甚至人家的押契,女儿的礼单,和丧事人家账房先生所开的单子和杠夫多少,旗伞多少,如何排场等的东西都要。摊头上印的很恶劣的唱本,画册,一应都收了来。人家以为宝贝的书,他却不收。他怕人家不了解,印了一个册子去说明,可是人家总当他是外行,是大傻子,被人笑煞。不过我今天和诸位谈谈,收集旧书,这个方法最好。他的好处在那里呢?(一)把收书的范围扩大所谓无所不收。不管他是古,是今,是好版本,是坏版本,有价值,没有价值,统统收来,材料非常丰富。(二)可免得自己来去取。不懂得书,要去选择,是多么麻烦的事。照这样子的收书,不管他阿猫阿狗,有价值,没有价值,一概都要。如果用主观来去取书,选择书,还是免不掉用新的道学家的眼光,来替代老的道学家的眼光。是最不妥当的事。(三)保存无数的史料。比方人家大出丧,这个出丧单子,好像没有用处。但是你如果保存起来,也有不少的用途,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很好的记载。像虞洽卿先生的夫人死了,就有大规模的出丧,仪仗很盛。那时人家只看见了这样的出丧,却没有人去照相去详细记载。如果找到了虞先生的账房先生,要了那张单子,就知道他这次出丧多少排场,多少费用,给社会学者留下很好的材料。将来的人,也可以知道在中华民国十七年〇月〇日,上海〇〇人家,还有这样的大出丧。这种史料是再好不过的。(四)所费少而所收多,譬如八股文现在看来是最没用的东西,简直和破纸一样,可以称斤的卖去;可是八股文这种东西,在中国五百年的历史上来占极重要的地位。几百万最高的阶级——所谓第一类人材的智识阶级,把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在里面,我们想想,这与五百年来学者极有关系的东西,是不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材料;而且这个东西,再过十年八年,也许要没有了。现在费很少的钱,把他收了,将来价格一贵,就可不收。而且还可以一集二集的印出来卖钱,什么成化啊,宏治啊,嘉靖啊式式都有。到没有的时候,也许会利市三倍呢。(五)偶然发现极好的材料。这种称斤的东西,里面常有不少的好材料。如果在几十斤几百斤破烂东西中,得到了一本好材料,所费的钱,已经很值得了。

◎ 敦煌手卷

有人问我,你不赞成古董家的收书法,又不赞成道学家的收书法,那么这个杂货店的收书法,原则是什么呢?当然杂货店不能称是原则,他的原则是用历史家的眼光来收书。从前绍兴人章学诚,(实斋)他说:“六经皆史也。”人家当初,都不相信他,以为是谬论。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句话,其实还幼稚得很。我们可以说:“一切的书籍,都是历史的材料。”中国书向来分为经史子集四类,经不过是总集而已。章学诚已认他是史。史当然是历史。所谓集,是个人思想的集体,究其实,也渊源于史,所以是一种史料。子和集,性质相同,譬如《庄子》《墨子》,就是庄子、墨子的文集,亦是史料。所以大概研究哲学史,就到子书里去找。这样看来,一切的书,的确是历史的材料。

虞洽卿家里的礼单是历史,算命单也是历史。某某人到某某地方算命,就表示在民国〇年〇月〇日还有人算命。是很好的一种社会历史和思想史料,《三字经》和《百家姓》,好像没有用了,其实都是史料。假如我做一部中国教育史,《三字经》和《百家姓》,就占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必须研究他从什么时候起的,他的势力是怎么样。又像描红的小格子,从前卖一个小钱一张,他在什么时候起的,什么时候止的,都是教育史上的好材料,因为从前读书,差不多都写这种字的。从前有某某图书馆征求民国以前的《三字经》刻本,都没有征求到,可知道这种东西到了没有的时候,是极可贵的。我小时候读书,把南京李广明记的很熟,因为所读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和《学而》——《论语》首章等。都是从李广明来的。李广明在教育史上,也有一个相当的地位,此外如《幼学琼林》啊,《神童诗》啊,《千家诗》啊,都是教育史料。至于八股文乃是最重要的文学史料,教育史料,思想史料,哲学史料。所谓滩簧、唱本、小热昏,也是文学史料,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平民文字。诸位要知道文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大多数人最喜欢唱,喜欢念,喜欢做的东西。还有看相的书,同道士先生画的符,念的咒,都是极好的社会史料,和宗教史料,思想史料。婚姻礼单,又是经济史料和社会史料。讲到账簿可以说是经济史料。比方你们要研究一个时代的生计,如果有这种东西做参考,才能有所根据,得到正确的答案。英国有人(Rojers)专门研究麦价,便是到各地去专找账簿。麦子在某年是多少钱一担?价格的变迁如何?农家的出产多少如何?他是专门搜集农家教堂和公共机关的账簿来比较研究的。这种种的东西,都是极有价值的社会经济史料。我记得我十岁十一岁时记账,豆腐只是三个小钱一块。现在拿账簿一看,总得三个铜板一块,在这短短的时期中,竟增加到十倍。数十年后,如果没有这种材料,那里还会知道当时经济的情况。倘使你有关于和尚庙尼姑庵等上吊的材料,你也可收集起来。因为这是社会风俗史的一部。人能用这种眼光来看书,无论他是有无道理。都一概收集,才是真正收书家的态度,我们研究历史,高明的固然要研究;就是认为下流的,也要研究;才能确切知道一时代的真象。高明到什么地步?下流到什么地步?都要切切实实的研究一下。

谈到文学,杜工部李太白的诗,固然是历史上的重要文学,应该懂的;然而当时老百姓的文学,也占同一的地位,所以也必懂得。李杜的东西,只能代表一般贵族的历史,并不能说含有充分的平民历史;老百姓自己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平民历史。《金瓶梅》这一部书,大家以为淫书,在禁止之列,其实也是极好的历史材料。日本的佛教大学,还把他当作课本呢,这个就可见他有历史的眼光。《金瓶梅》是代表明代中叶到晚年一个小小的贵族的一种情形,譬如书中的主人,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小老婆,还有许多姘头,一家的内幕,是如此如此,如果没有这种书,怎么能知道当时社会上一般的情况。此外如《醒世姻缘》小说,不但可以做当时家庭生活的材料,还可知道从前小孩子怎样上学堂,如何开笔做八股文,都是应该知道的事;要有种种材料给我们参考,我们才能了然于胸中。因此我们的确应该知道,王阳明讲些什么学说,而同时《金瓶梅》中的东西亦应当知道的。因为王阳明和《金瓶梅》同是代表十五世纪到十六世纪一般的情形,在历史上,有同样的价值。无论是破铜烂铁,竹头木屑,好的坏的,一起都收,要知道历史是整个的,无论那一方面缺了,便不成整个。少了《金瓶梅》,知道王阳明,不能说是知道十六世纪的历史;知道《金瓶梅》,去掉王阳明,也不能说是知道十六世纪的历史。因此《圣谕广训》是史料,《品花宝鉴》也是史料,因为他讲清朝一种男娼的风气,两者缺了一点,就不能算完全。我们还要知道历史是继续不断的变迁的,要懂的他变迁的痕迹,更不能不晓得整个的历史是怎样。拿最近的事情说,国民党容共时代所出的公文布告标语,他的重要与分共时代所出的标语公文布告占同一的地位。而且你们如果不懂容共时代的东西,也断不能懂得现在的东西。

材料不在乎好坏,只要肯收集,总是有用处的。比方甘肃敦煌石室里的破烂东西,都是零落不全的,现在大家都当他宝贝,用照像版珂罗版印了几页,要卖八元,九元,二十元的价钱。我们到北京去,也得看见一点敦煌石室中的东西。敦煌石室中的东西,是甘肃敦煌县东南的一个石窟(叫做莫高窟)里所藏的书。敦煌那个地方有一个千佛洞,在佛教最盛的时候,有二三百座庙,石室里都是壁画,大概是唐人的手笔;亦有六朝晋朝时候的壁画。因为北方天气干燥,所以都没有坏。有一个庙是专门藏书用的。当初没有刻本,只有写本。有的是蝇头细楷,有的是草字,差不多式式都有。其中佛经最多,亦有雕本,恐怕是世界上最早的了。这里面有和尚教徒弟的经卷,有和尚念的经咒,女人们刺血写的符箓,和尚的伙食账簿,小和尚的写字本子,和唱本小调,就是敦煌的公文,也留在里面。有许多书,有年代可考,大概在西历五百年起,到一千一百十年的光景——东晋到宋真宗时。这许多年代中,有很多的材料,都不断的保存在这个和尚庙里。到了北宋初年,那里起了战乱,和尚们恐怕烧掉,就筑了墙,把一应文件都封在中间。大概打仗很久,和尚们死的死,逃的逃,从宋真宗时封起,一直到清末庚子年,墙坏了,就修理修理,也不知道中间有什么东西。直到庚子年——西历1900年,一个道士偶然发现石室中的藏书,才破了这个秘密。可是这个道士也不当他是宝贝,把他当符箓来卖钱,说是可以治病的。什么人头痛就买一张烧了灰吃下去,说是可以医头痛;什么人脚痛,也买一张烧了灰吃下去,说是可以医脚痛。这样卖了七八年,到了1907年,才有洋鬼子来了。那是英国的史坦因(Stein),他从中亚西亚来,是往北探险去的。他并没有中国的学问,据说他有一个助手王世庭,学问也并不高明,不过他曾听见在敦煌发现了许多东西,就去看看,随便给他多少钱买了大半去。因为不好拿,就捆了几大捆,装着走了。过了半年那是1908年,法国学者伯希和(Pelliot)来了,他是有名的学问家,他的中国学问,恐怕中国学者,也不能及他。不过伯希和(Pelliot)很穷,只能够在敦煌选了二千多卷,拿到北京,他是很诚实的,还去问问人家,请教人家,于是大家就知道了敦煌有这个东西。清朝的学部也得了这个消息,就打电报给陕甘总都,叫他把所有石室里的东西,统统封好了,送到京师图书馆里去。那些官员,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是宝贝;因为外人都买了装回本国去,朝廷又要他封送晋京,于是拣完整的字迹端秀的几卷,大家偷了去送人,所以偷掉的也不少,现在存在北京的,还有八千余卷。从东晋到宋朝初年,六百年间,许多史料,都保存在里头,真是无价之宝,现在六千余卷在英国伦敦,二千余卷在法国巴黎,八千余卷在北平,一共在一万八千卷左右,我都去看过,在英国、法国的数千卷,那真可爱。他们都用极薄极薄的纸,把他裱起来,装订成册;便是残破了的一角,或是扯下的一个字,也统统裱好了,藏在一处。他的内容说来很可笑,我刚才说过,小和尚的写字本子,老和尚念的经卷,和女师太刺血写的东西,样样都有。有些和尚们,在念经的时候忽然春心发动,便胡乱写一首十八摸,哼几句情诗,也都丢在里面。各种材料,差不多都有一点。此外如七字的唱本,像《天雨花》,《笔生花》一类的东西,唐朝已经有了。我们只知后代才有,那里知道敦煌石室里面,已有这个东西,可以说是唱本的老祖宗。这在文学史上,是多么重要的好材料。这不但使我们知道六百年前的宗教史事;就是我们要研究佛家哲学经济思想之等等许多史料,都可到里面去找,在那时很不经意的,乱七八糟杂货店式的把东西丢在一处,不料到九百年后,成了你争我夺的宝贝,这是此种收书的很好的证据。

因此诸位如果有心去收,破铜烂铁,都有用处,我们知道我们凭个人的主观去选择各书是最容易错误的。这个要那个不要,借自己的爱憎来定去取,是最不对的,我们恨滩簧小调,然而滩簧小调在整个的文学上,也占极重要的地位。孔子是道学家,可是他删诗而不删掉极淫乱的作品,正可充分表现他有远大的目光,《诗经》中有两章如下: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会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淫乱到了极点,像这首诗,他怀想所欢,竟愿渡河以从,并且是人尽可夫。可是孔子并不删去,否则我们现在要得二三千年以上的材料时,试问到那里去找。孔子收书,因为有这种态度,这种眼光,所以为中国,为全世界,保存了最古,最美,最有价值的文学史料,社会史料,宗教史料,政治史料。假如一有成见,还会有这样的成功么?现在流行市面的小报很多,什么叽哩咕罗,噜哩噜苏,《福尔摩斯》,《晶报》,《大晶报》等,五花八门,为一般人所鄙弃的,可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用处。我们如果有心收集起来,都是将来极好的文学史料,社会史料。要是在十年二十年后,再要去找一个叽哩咕罗,或是噜哩噜苏也许没法得到。我能把他保存起来,十年二十年后,人家要一个叽哩咕罗,要一个噜哩噜苏,我就可以供给他们,借此能知道民国十七年,上海社会上一般的情形是怎么样。当《申报》五十年纪念的时候,他们出一部纪念册,可是《申报》馆竟没有一份全份的《申报》。于是登报征求。结果全中国只有一个人有这么一份,《申报》馆愿意出很多的钱去收买,结果是二万块钱买了来。照我这样,觉得二十万块钱都值得,以中国之大,或者说是以世界之大,而只有一份不缺之《申报》,你想是多么可贵呢,所以现在看为极平常而可以随手弃掉的东西,你如果有一个思想,觉得他是二十年后二千年后的重要史料,设法保存起来,这些东西,就弥觉可珍了。

我们收集图书,必须有这种历史的眼光,个人的眼光有限,所有的意见,也许是错误的,人家看为有价值的,我以为无价值;人家看为无价值的,我以为有价值,这种事情很多。我们收书,不能不顾到。所以(一)要认定我们个人的眼光和意见是有限的,有错误的。(二)要知道今天看为平常容易得的东西,明天就没有,后天也许成了古董,假如我们能存这个观念,拿历史的眼光来收书,就是要每天看后的报纸,也都觉得可贵的。

讲到这里,诸位对我所说的,也许有一点怀疑,以为照这样说来,不是博而寡要了么?可是我觉得图书馆是应当要博的,而且从博这个字上,也会自然而然的走到精密的路上去。收文学书的,他从文学上的重要材料起,一直到滩簧小热昏为止,件件都收。或者竟专力于文学中的一部;从专中求博,也未尝不可。有一位陶兰泉先生,绰号叫陶开化,他收书什么都收。但只限于殿版开化纸的书,因此得了这个陶开化的名称,正是博中寓专。因此第一步是博,第二步是由博而专,这也是自然而然的趋向,大概到专,亦有三个缘故,(一)是天才的发展,(二)是个人嗜好,(三)是环境上的便利。有这三个缘故,自然会走上专门的路,诸位都知道欧洲的北边,有一个小岛,叫冰岛(Iceland),那里许多的文学材料,再不能到冰岛去找,全世界只有我的母校康奈尔大学有这完全的冰岛文学史料,康奈尔图书馆所著名的,也就是这一点。因为当初冰岛上有人专门收集这全部的材料,后来捐给康奈尔,并又出资再由康奈尔到冰岛去搜集,因此我的母校,就以冰岛文学著名于全世界。这种无所不收的材料,实在有非常的价值,非常的用处。

今天我讲书的收集法,是极端主张要博,再从博而专门,古董家和道学家的方法,是绝对要不得的,这不过一个大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详细的办法,还须诸位自己去研究。

本文为一九二八年七月三十一日胡适在上海东方图书馆主办的图书馆暑期补习班上的演讲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第九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