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人一椅一壶茶
喜欢春天，却也最怕春天。
每年春天，百花姹紫嫣红地开着，大自然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可我的内心深处却常常是一片空山寂寥的落寞，有夜色如水的秋凉。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卑微和痛楚，无声的在心头攀爬着。
没人懂得我的失落和迷茫，可我自己知道。
在那些灼灼其华的生命面前，在那些灿烂如霞的盛大面前，渺小的我走在人群里，如同被海水淹没的我，又怎能不心生感怀呢？
“一人一椅一壶茶，清坐林间看落花。一笔一砚一丹青，悠悠清梦与谁同”。那天微雨的黄昏，窗外的草色已是一片遥看茵茵的凄迷。百无聊赖之间，无意中在网上看到这首不知作者是谁的诗时，瞬间便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诗里有花落人独立的静美，有清雅凝香的孤芳自赏，是一份怡然自得的闲情。虽然最后也有渴求知音的惆怅，但更多的却是自我的清远宁静，刹那一股莫名的孤独开始退却。
其实，仔细想想，哪一个人不孤独？怎么会应该孤独呢？
有人选择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填满生命的缝隙；有人会用一场接一场的情爱来证明生命的热度；还有人会千里奔袭地去见证这尘世的万水千山；当然也有一些人，会选择一场慎独的人生修行，来打磨和修炼自己的品行和心性。
在无常的人生面前，我们都是一叶漂浮在汪洋上的小船，有着太多出没风波里的不确定性。但无论用何种方式来填补这漫长而飘摇的一生，每个人都在尽力扑腾着，没有人甘于被孤独摆布、束缚、奴役。
在无情的时光面前，我们都是孤独的舞者，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也会孤零零地离开，没有人能够陪你到永远。父母会老，孩子会逐渐长大，爱情也有褪色的时候，而唯一能支撑我们一路走下去的，便是自己那颗自立而坚强的心。
那日整理东西时，无意中看到泛黄的日记本上有这么一段话：
当一把竹椅，空留了一生的等待；一份心灵同息的夙愿，被命运无情地分崩离析时，谁的叹息被留在梦中？
心里一惊，泪差点落下来了，这段话其实是写给母亲和父亲的。
那是十年前，父亲突然就去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悲伤得乱了方寸。就连父亲的丧事，都是我这个还是一般大人眼中的孩子在料理。那一刻，我突然就长大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按照当地风俗，所有与父亲相关的物件都要烧掉。而母亲那时却突然清醒了，扑倒在父亲当年亲手做的桌椅上，固执地不让大家动。
母亲护着那套桌椅，就像老母鸡护着要被老鹰叼去的小鸡一样。
那一刻，母亲倔强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所有人看到母亲的神情，都心酸地拭擦着眼角。
我也加入了对那套桌椅的保护当中，最后执事长辈无奈只好作罢。
就这样，那套桌椅成了父亲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还没搬离老屋时，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被母亲擦得油光发亮的桌椅前坐上一小会。而后来搬了新家，那套桌椅仍被母亲搬了过去，安置在和邻居家共用的夹墙过道里，母亲在那里种了桂树。
我们闲暇回去的时候，也会坐在那套桌椅前喝茶。只是少了父亲的气息，那茶里便少了很多温情。因此，总是常常想念与父亲喝茶的时光……
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懂是何缘故，只觉得年少时家乡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日子像薄雾似的，总在带着金属色的阳光里飘着，太阳仿佛被什么拽着一样，慢悠悠地挪不步子。
特别是夏天，一抬头，太阳刚刚爬到山边；再抬头，太阳只不过向前迈了几步；等到了中午，太阳好像被仙人施法定住了，直愣愣地挂在空中，一步也不肯走了，直烤得大地能冒出烟来。而每到这个时候，劳作了一上午的父亲，便会汗流浃背地从地里回来。
母亲总是依在门槛上，远远地眺望着父亲归来的方向。每当父亲从山弯那边闪出人影时，母亲便会急切切地走进屋里，端出提前沏好的连翘凉茶，放到两排房屋中间的过道里。
那个过道位于南北走向和东西走向两排房屋的交界处，顶上盖着土瓦，在靠近屋檐的一边栽有一颗梨树，一年四季有长风穿堂而过，最适合夏天纳凉了。
而梨树下，放着父亲亲手做的竹椅和橡木桌子。
我从来没觉得母亲做的凉茶好喝。每次母亲倒给我们时，我们都觉得苦涩且难以下咽，便一窝蜂似的四散跑开了。可是，只要母亲倒给父亲，父亲便会喝，倒一杯喝一杯，一喝就是一个中午，一喝就是一个夏天，父亲就这样慢慢地喝过了很多个夏天。
我曾偷偷地问过父亲，“你觉得母亲做的凉茶好喝吗？”
父亲笑了笑，“我若不喝，你母亲总担心我会中暑，倒是喝了的好。”
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再也不做凉茶了。
以前曾听别人说过，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母亲自己说，之所以嫁给父亲，是因为父亲懂她，在意她的感受。那时尚未成家的我，自然是不以为然的。时至今日，方懂母亲的心情，其实一个女子最想要的生活，莫过于有一个知自己懂自己的男子相伴一生。你说与不说，他都能懂；你的在意，他恰巧会放在心上，如此而已。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金钱地位，她们全不在乎。只要你是她们想要的那个人，即使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她们都能吃出蜜一样的甜来。
为此很多人一生，都在寻寻觅觅。
然而更多时候，生活总喜欢跟我们捉迷藏。你以为找到了，终于可以交付一颗真心了，却不知在你欢天喜地的刹那，一颗原本充满希望喜悦的心，也许只是对方一个意念的转换，便会跌到谷底。
张爱玲爱胡兰成吗？
那样一个才华洋溢的女子，她肯为他低到尘埃里去；且用文字表白说，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来，可见是爱了，而且是深爱。
能写出那样冷静深刻文字的女子，有什么是她不懂的呢？爱得没了自尊，爱得失了分寸，可是后来呢？她是低到尘埃里了，可开出花朵的，却是他和别人。此后一生，张爱玲再无那样刻骨铭心的恋情，即使后来也曾有过短暂的婚史，可也耗尽了她的文学才华。此后，张爱玲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最终客死他乡。
那样一个精灵一样的女子，如若她愿意，难道没有更好的人去爱她吗？
只是经过赴死般的爱情，她知道自己的心空了，她开过这一季便谢了。她再也不能那样卑微地去爱了，所以她选择不再去爱。
于她的余生而言，她终于明白，所有的经历都是组成生活的一部分，包括爱情。努力地开过一季便好，谢了也就谢了，所以她把自己的余生交给了挚爱的文字。
很多人惋惜一代才女的悲情遭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一份闲坐林间看落花的悠闲。她再不愿与这尘世将就，哪怕也曾有悠悠清梦与谁同的惆怅。她把她的爱，全给了文字，给了翻译，给了自我坚守的心性。
哪怕以后再也写不出那么刻骨铭心的文字，她亦没有抱怨，没有软弱，她就是她。
想着张爱玲的一生，我不仅感慨：一人一椅一壶茶，独自起舞的清净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生命之花开过一季也会凋零，更何况是爱情？既然很多路注定了要一个人走，何不在心中也为自己放置一把椅子，沏一壶静心明目的清茶，以悠闲的姿态去看待生命里每一场盛大的花开呢？
也许是一份爱情，哪怕是一场邂逅，或许只是一次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