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况且况(李长声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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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出禅味儿

不许荤肉入民家

我们中国人向来有一个印象,那就是日本人信佛。据说日本有寺庙七万五千座,将近一亿三千万人口当中有八千多万佛教徒,怎么说也是个佛教大国,似乎我们的想当然没错。然而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说:“佛教也只是掠过了日本人的心头。”日本人甚至说自己“三无”:无宗教心,无哲学,无创造性。那么,我们的印象是怎么造成的呢?

虽然是国教,但很长时间里信奉不过是贵族阶级的事,向民间的普及,首先不是从精神信仰,而是吃。民以食为天,这也是治民之策。佛教有很多戒律,在家的信徒要遵守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基于不杀生的戒律,676年天武天皇下诏,严禁吃牛、马、狗、猴、鸡,后来又及于鱼类。自称“三宝奴”的圣武天皇屡下禁令,745年禁止天下杀禽兽三年。奈良时代几乎历代天皇都严禁肉食。不吃肉先是在贵族阶层实行。他们的生活优雅而奢华,但相形之下,吃食很简素,这种现象犹残存于今。农民还不知道佛教是个啥,稀里糊涂就只有粗粮野菜可吃了。非肉食者谋,立为国教,佛教戒律彻底改变了日本人自古以来的任其自然的饮食生活。中国南北朝的梁武帝——曾任命倭王为征东大将军——以佛教为国教,本人也三番五次进庙当和尚,不吃荤,不近女色,但治国用的是儒教,吃不吃肉终归是出家人的规矩。正是在这一点,日本虽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却自有特色,王道乐土上七十者无须食肉矣。有意思的是禁食的对象有牛有马,有狗鸡猴鸟乃至鱼,唯独没有猪。那时已经有“猪饲”之职,以养猪为业,不知为何猪肉却不在禁食之列。

探访禅寺,常见门口立一根柱,刻一行字:不许荤酒(肉)入山门。虽也不许入寻常百姓家,但禁而不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民皆然,想吃就找个借口,譬如当药吃。吃肉有益于健康,所以贵族也罢武士也罢终不能彻底断了肉。《和汉三才图会》说:牛肉作为日用之食有严法,但不能禁。千百年过来,日本人毕竟习惯不吃肉了。《江户繁昌记》写道:“德川幕府末叶,视猪鹿猴等类为污秽之物,大加排斥。诸侯行旅,途经肉铺前,甚至嫌其不净,把轿子举在空中通过。”没料想明治维新,独尊神道,又主张像西方人那样吃肉了,不吃牛肉就不是文明人。天皇带头吃。好在天皇是神道的最高神官,神从不吃素。佛教在佛前供花、灯、香,而神道重视供神的吃食,叫“神馔”,不仅有五谷,而且有鸟兽等山珍海味。天皇不独享,正月里吃了,开春就号召和尚吃肉娶媳妇。全国齐开化,盛行吃“牛锅”(关西叫“锄烧”),连烤带煮,大快朵颐。供不应求,就有店家拿马肉、猪肉以至“恶兽腐肉”来冒名顶替。

素菜成席出禅寺

8世纪末奈良朝迁都到平安京(京都),史称平安朝,长达四百年。12世纪末源赖朝消灭了平家势力,在镰仓创立武士政权,执掌天下,此后约一百五十年被称作镰仓时代。近代以后日本人从西欧拿来了“宗教改革”一词,在自己的历史中翻找,于是镰仓时代就成了宗教改革的时代,而且比欧洲16世纪宗教改革早得多。改革开创的新宗教有法然的净土宗、亲鸾的净土真宗、一遍的时宗、日莲的日莲宗,这几位宗祖都不曾渡海求法,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改革无非对来自中国的佛教加以解构,使之面目全非,也就日本化。这些新宗教皆起自草庵,念一个经,拜一个佛,不分男女贵贱皆成佛,佛教真正成了民众的宗教。唯有禅宗是荣西和道元先后从宋朝取回来的。与其他新宗教不同,禅宗重视戒律,尤合乎武士的秉性与口味。现在日本佛教徒大半属于镰仓佛教。

荣西生于1141年,在比睿山学天台宗,修密教,二十七岁西渡取经。四十六岁再次赴宋,钻研临济宗奥义。回京都建立建仁寺,为避免既成宗教的迫害,以台密(日本天台宗传承的密教)的名义传布禅。前往镰仓,有“尼将军”之称的源赖朝妻北条政子和第二代将军源赖家皈依,建立寿福寺。著《兴禅护国论》,还著有《吃茶养生记》。茶以前已传入日本,但贵族、僧侣们喝了一阵子就不喝了。荣西重新带回来茶树,也种植在宇治,后来宇治就成了名茶产地。他推广吃茶,尤注重茶的药效,说它是“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宿醉不适,荣西用茶给他解酒。喝茶的习惯在禅寺及武士社会普及,又广及庶民之间。本来荣西就是把禅茶捆绑在一起引进的,茶也带着禅味。民间喝茶渐渐发展为游戏,越来越讲究形式,从中产生了茶道,又从精神上强调茶禅一道。虽然端绪都是在中国,但日本俗生活中的禅文化创造更为丰富多彩。

道元比荣西晚一个甲子,生于1200年,二十岁入宋,历访诸寺,四年后回国开山曹洞宗。临济是看话禅,以公案逗趣,曹洞是默照禅,只管打坐。道元打破了中国禅标榜的不立文字,著有《正法眼藏》,为日本佛教史上最宏大的著述。虽然严于戒律,但当时就有“临济将军,曹洞士民”之语,现今就独个教团来说,曹洞宗是日本最大的宗派。仿照中国禅林的《百丈清规》,道元编写了《永平清规》。中国寺庙之森严,似乎规矩未及于民间,那规矩更显得非同一般,而日本禅宗尤其被武士阶级接受,“赴粥饭法”之类清规也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食即法,法即食,饮食是信仰生活的组成部分,也是理念的体现。彬彬有礼,做事中规中矩,或出自禅宗,未必是儒教的熏陶。

荣西、道元也带回来宋朝的饮食文化,使日本的食桌为之一变,代表即所谓“精进料理”(素菜)。起初大概是家里做法事,觉得禅寺的素菜很好吃,渐渐在民间形成了一个菜系。吃素总不免让我们联想到信佛。日本拿来中国的吃法,是当作文化拿来的,日久天长,形成了日本所独特的样式。“怀石”的意思是禅僧修行时拿块热乎乎的石头放在怀里抵御饥寒,后来茶道就有了“怀石料理”。腹内空空,喝茶刺激胃,也可能做驴饮状,所以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这就是“怀石”。“怀石”难解,一般写作同音的“会席”,若说不同之处,前者是用来品茶的,后者是酒席。如今店家们乱叫一气,多为了显示高档。

日本另一种菜肴“普茶料理”则出自黄檗宗禅寺。江户时代的1654年禅僧隐元隆琦从福建渡海而来,带来明朝的禅,建万福寺,为黄檗宗鼻祖。“普茶料理”是素菜,多用油和淀粉。油炸食品很早从中国传入,再加上南蛮(日本曾把荷兰叫红毛,把葡萄牙、西班牙叫南蛮)做法,产生了江户三味之一的“天麸罗”,也写作“天妇罗”,成为和食的一种代表性菜肴。“普茶料理”用餐是围桌而坐,大盘上菜,小碟分食,可能传来得晚,很接近今天的中国方式。菜豆叫“隐元”,原来菜豆、西瓜、莲藕等都是隐元带给日本的。

日本日常生活中常吃的东西很多都出自禅寺。例如豆腐,传说豆腐是汉高祖的孙子刘安开发的,日本禅僧学了去,在寺庙里做,又流入民间。“纳豆”也就是中国的豉。江户时代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解释:寺庙的庖厨叫纳所,在纳所做此豆,故有此名。镰仓时代初禅僧从中国带回了“金山寺豆豉”,这就是后来的“金山寺味噌”(径山寺味噌)。有一种腌萝卜叫“泽庵渍”,据说是临济宗和尚泽庵创作的,用来下酒也不错。游日本需要买礼物,与其买点心,不如买这脆生生的咸菜,保鲜日子长,确保日本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