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4)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听到这句问话,我扭头一看,是夏文俊。“他去卫生间了。”见我看了看他的空位,夏文俊又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懒得问夏文俊,自己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你觉得沈亮怎么样?”夏文俊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说:“挺好的。”他点点头,“嗯,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听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有点儿恼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地回道:“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他嘴角的笑有点儿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也许吧。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我很想用柠檬水泼他一脸,但嘴上笑笑:“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他没有在乎我的口气,突然问我:“你手机号码是多少?”我噎了一下,还是不得已告诉了他,他输入了号码,又给我打了过来,“这是我的。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联系我。”
吃完饭,十点钟,出了饭店门口,夏文俊和我们告别,自己打了的士走了。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没有去看他,自己径直往宁城广场那边走去。他过来,要牵我的手,我甩开,他再牵,我再甩却怎么也甩不掉,他牢牢地控住我的手腕,我就用另外一只手去推他捶他,他也不还手。一辆车擦着我的身子开走,他猛地一下把我拉到他怀里去。他身上那股让我着迷的味道强烈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一天的委屈和不快都被溶解掉了。我掐他,再掐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嗷地一下叫出声来,“女王,饶命!”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手牵手穿过宁城广场,往宁河桥走去。桥下的宁河水此刻看是墨绿色的,可惜没有月亮,只有河边缠绕在香樟树上的五彩小灯投下的光斑。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走过来问:“先生,买朵玫瑰花送给女朋友吧。”我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们是姐弟!你看我俩像不像?”小姑娘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低头准备走,他拿出五块钱递过去:“给我一朵。”小姑娘接过钱,笑着把花递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情侣!”他说:“你真聪明。”小姑娘走后,他走到我前面,单膝跪下,把玫瑰花递过来:“女王,请接受微臣的赔礼。”我笑个没完,“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快起来啦!”他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女王不接受,臣不敢起来。”我拿过玫瑰花,“好啦好啦,平身吧!”他立马蹦起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再次回到他的住处时,其他的房客都没有回来。他说他们都回家过节去了,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家过节,你家人不说你吗?”他脸色一暗,随即又笑笑:“说就说吧。”我没有再问下去。一进房间,我们就吻上了。这次他的动作熟极而流,丝毫没有上次的那种生涩感。我说:“三日不见,果然刮目相看啊。”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埋头干活。反正没人在,房门都懒得关上,床蹭着水泥地面的嘎吱嘎吱声分外撩拨人。房间没有开灯,走廊的感应式顶灯,在我们发出的声音中灭掉又亮起。我问他:“会不会吵到楼下的人?”他愣了愣,说:“管他们呢!”完事后,我们起身去洗澡。洗澡间跟卫生间是在一起的,整个空间十分局促,我们俩挤在一起。淋浴喷头的水流极小,我们哆哆嗦嗦地就着那点儿水洗,从小窗子缝隙中挤进来丝丝缕缕的冷空气。回头看窗外,一只猫穿过花坛,钻到小叶黄杨里去了。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难得的秋高气爽。我们收拾了一下,坐车去海边玩。车子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开着,沿途的田地里立着一排排用来发电的白色大风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兴奋不已。空气中有久违的泥土气息,高大的毛白杨在海风中摇摆着哗啦哗啦响的树叶。下车后,我们走到高高的海堤上,往内陆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和田地,往大海这边看,浑而黄的海水拍打着堤脚。我们坐在堤坝上的亭子里,风把我们的头发掀了起来,海水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海鸥从海天交接处飞来。渔船要出海了,我们特意跑到闸门口,看装满网兜、渔网的渔船一艘艘地穿过闸门,往海里开去,后面尾随着一道喷起的海浪。他感慨道:“我来了好多次,都是没涨潮的,能看到的都是泥滩。这次老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这么幸运呐。”我嘴上说“够了”,心里还是甜甜的。
看完渔船出海,我们又回到亭子里坐下来吃自带的便当,鱼香尖肝、酱爆鸡丁、番茄肉末烧豆腐,都是我们早上起来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的,我们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吃到一半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没有接听。我说:“你怎么不接啊?”他抬头笑笑:“不管它。”我们继续吃饭,手机铃声停下来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我有点儿不安,看看他:“你还是接吧,可能对方有急事找你呢。”他叹了口气,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亭子外走去。通话进行了很长时间,便当都冷了。我向大海极目望去,真是无边无际,海浪从远处极细的一线处升起,一点一点壮大升高,到了一百多米的地方简直称得上是澎湃了。看久了那海浪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吸了过去,心里有点瘆得慌,我扭头去看他。他已经走到五十多米远的闸口那边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单看他的神情,隐约是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辩着什么,又像是在乞求着什么。继续说了大概五六分钟,他挂掉了电话,往亭子这边走来。我赶紧回过头来装作看大海。他问:“怎么还没吃完?”我看他的脸色平常如故,说话也很正常,我说我吃饱了,他就拿起便当盒自己吃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他的话少了很多,像是陷入一种低沉的情绪当中。我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事,过一会儿又回到那种状态里。看他如此,我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的手机短信声老响,对方连续发了好多条,他看了看,回复了长长的一段话过去,刚回复完,对方又连续发了几条。我没有看他,靠着窗子看外面的树一棵棵地往后掠去,耳边他手机的铃声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跟谁来回往复地交流,但是我心底却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感。有一刻我很想扭过头来抢过他的手机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当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我感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这样一想,我心里平静了很多。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回到他的住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把东西放下,他说下午需要去商场交班,让我自己在房间里玩,或者去街上逛逛也可以,我说没事的,让他赶紧去。等他走后,我倒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四点多了。房门让它开着,阳光从走廊的玻璃窗透了过来,细粒的灰尘在光中飞舞。我刚从床上起身,头就撞到了上铺的板子,一阵生疼。没有他在,房间显得分外小,一股厚重的隔夜气迟迟不散。我从床边找到一把扫帚,把他的房间打扫了一下,从床底下扫出零食袋、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一团一团纠结的长头发。我蹲下身细细看了看,套子不是我们之前用过的,头发也不可能是我的,我的没有那么长。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我冲到卫生间,把上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不能再吐,只能吐酸水,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并不是难过,我知道。“他,沈亮,”我念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什么。”我跟自己一再说这句话,它像是镇静剂一样让我安静,可是很快那股生猛的痛感又升了起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立马背着包去长途车站,但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关上大门,我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给我钥匙,房门已经锁住了。我下楼往巷子里走去,脑子里空空的,汽车在我身后鸣笛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大街,过节的人们塞满了各个商场店铺,促销的高音贝喇叭声撞击着耳膜。走到宁城广场,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天上飞着风筝,鸽子哗地一下飞起,盘旋一圈又依次落下,一枚灰色羽毛缓缓地飘落下来,被我接住。我又站起来,脚带着我穿过街道,爬上天梯,到马路对面去。抬头一看,是他工作的商场。这应该是宁城最大的商场吧,人流奔涌不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是要找他?心里又迟疑一番,此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上到三楼生活区,走到卖盆子衣架棉被的货架那边,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夏文俊。他穿着商场的红色马甲,手上拿着货物清单,“你怎么过来了?沈亮呢?”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便低头不语。他笑笑说:“沈亮这小子真是的啊,自己又跑哪儿去了?”我便说:“他不是过来交班吗?”夏文俊“咦”了一声,“没有啊,今天下午是我轮班。”我心里一阵乱,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大跨步跑走。我像是陷入迷宫之中,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你是不是要出去?”夏文俊在我身后说。我立在那里,商场的灯光太亮,非常刺眼,声音也太大,像是要把人吞没了。“我带你出去吧。”他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沈亮说他下午要来交班?”他等了等,跟我开始并排走,见我点头,便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说他什么好!”我说:“我并不是来找他的,我只是随便逛逛。”他睨了我一眼,“你,了解他吗?”我吐了一口气,“也许谈不上多了解吧。”他点点头,“如果你想了解他一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见他这么说,我倒笑了起来,“你不是他好朋友吗?”他点点头说:“当然是。但是不妨碍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到了出口,我说:“谢谢你。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宁愿他自己告诉我。”说完,便跟他告别,他说了一声:“保重!”
出了商场,我又去书店逛了逛,找了本书坐在地上翻看。没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了,走出书店,天都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可能是看了书的缘故吧,我心里平静多了。回到他的住处,他正拎着垃圾袋出门。“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你都没接。”垃圾袋里会不会装着我下午扫出来的那些东西?我又涌出一股恶心感。他让我等等,自己跑下楼扔垃圾去了。他回来时,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他拉住我问:“你要去哪儿?”我没有看他,执拗地往门口走。“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他站在我前面,挡住门口,“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是以前的人留下的。”我看他憋得通红的脸,没有继续要往外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挽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我瞥了他一眼,“嘁,我才不在乎。”他嘻嘻地笑起来,忽地亲了我额头一下:“我们做饭吃!我买了一些菜回来。”我说不想做饭,转身去床上躺着。
一条蛇缠在我的脚上,我怎么也甩不掉,它盘绕着钻进我的袖口里。我想拍打又怕它咬我。忽然之间无数的肉虫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里爬出来,它们多汁的黏液散发出恶心的气味。我的喉咙一阵收紧,感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了,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黑暗无光,空气像冻结了似的,硬硬地压着我。原来是做了个梦,但是那种无比真实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呕吐感时不时地涌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给我盖上了被子。我听到厨房里烧菜的声音,锅铲刮着油锅的呱啦呱啦声,还有他走动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是稍微一动弹它们就会消失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时,房门突然开了,灯也亮了,他走过来坐下:“起来吃饭了。”我睁开眼,他穿着一件做饭用的绛红色长围裙,眼镜的镜片上罩了一层油烟气,“我吃不下去。”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一定要吃的。你躺着,我端过来。”
韭黄豆腐、清炒芥蓝、苦瓜炒腊肠,我的饭也盛好了,都搁在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我要起来,他不让,把靠垫塞到我身后,让我靠着就好,他拿起碗,夹了块豆腐喂我。我说我自己吃,他不让,就等着我张口吃他喂的饭菜。“怎么样,手艺还可以吧?”他笑着问,我翻他一白眼,“还成吧。”他又夹起一截芥蓝过来,我让他自己也吃。吃完饭,他把碗筷摞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走到门口时,我喊了一声:“沈亮。”从我半躺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又高又胖,他的影子倒在我的脚上,他“嗯”了一声看我,“怎么了?”我说:“下午在商场工作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说:“还好。不太忙。”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我笑了笑说:“那挺好的。你去吧。”他说了声好,出了门去。
(五)
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来得分外早。街道两边的泡桐和青梧都来不及落叶,枝干上就堆着一层雪。他发来短信说宁河罕见地结冰了,要我记得多加衣服。这将是接下来一年我用这个号码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回复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便去换了个手机号码。公司派我去美国加州工作一年,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事宜,又回郊县的家里特意待了几天,陪陪爸妈,之后便坐上国际航班直飞美国。透过舷窗,跨海大桥细细的一条搁在海面上,很快宁城市区尽收眼底,宁河穿城而过,那些民居、大楼、街道看起来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根手指头就能盖住它们。我没有再往下看,这座城市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飞机很快把整块大陆甩到了后面,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