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天亮了!

你家中破旧的门

遮住的贫穷很美

——《给母亲》

370分。

不多不少,正是预料的样子。预料之中的事物,永远不会带给人惊讶。

查海生的父母可不是这么看的。

拿到北京大学法律系录取通知书的当天起,查裁缝家的电灯整整亮了一个月!

雪天已过。

冬季已过。

查家的天从此亮了!

查振全老人将猪圈里养了大半年的那头猪开心地宰杀掉,又借来数量足够大的一笔钱,留下海生上学的路费和几个月的生活费后,其余全部用于开席。

查海生的弟弟骑着平日上学用的破旧“飞鸽牌”自行车,到高河镇上批发来整整100根冰棍,5分钱一根,整整5元钱,全都装在泡沫箱里。村上的小孩子,凡来看热闹的,每人一根。虽说冰棍连牌子都没有,但不要钱的东西,吃起来就特别香。另外,弟弟还按照父亲吩咐,专门捎回两斤白糖,0.87元一斤,一共1.7元。回来全都倒进两只大水桶里,加上少量的醋,任人随便喝,很是排场。

前院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农具杂物全都移到后院,左邻右舍借来的9张桌子及配套的长凳,按照最科学的方式错落有致地摆放下来,构成最壮美的喜筵矩阵。至于筷子,至于小酒杯,至于盛饭的瓷碗,至于汤匙,至于茶壶,至于满塑料壶的粮食酒,至于见人就发的盒装烟,全都不在话下。

安庆地区文科第一名!

这是什么概念啊,乡亲们。查振全老人脑袋里天天转着这个思想。

查海生人前堆笑,叔婶爷婆地叫个不停。

王梅英跟另外三个家在高河的同学也赶来了。她还特地带来一个查海生从没有见过的超大型笔记本,足有杂志那么宽大。翻开第一页,“远大前程”几个字直刺查海生的眼帘。他非常清楚,那是她借给他看的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名。他笑一笑,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他跟她在人前从来不说超过同学情分的任何话。

他跟在父亲后面一一敬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学会如何敬酒。

晚上10点钟,远近的客人全都走光了,25瓦的电灯照着查家齐整整的6个人口。

查海生感觉自己脑袋的尺寸已经超过平常,耳朵发出异常的灼热,太阳穴的跳动很有规则,却伴有一阵阵的轰鸣。

他没有喝醉。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倒。

必须为父母特别敬上一杯酒。

父母好像已经知道这懂事的儿子必定会行过这一番大礼,就端坐在桌子上首,等着儿子发话。

查海生为母亲象征性地倒了几滴,给父亲倒上满杯,自己也倒上满杯酒,双膝跪下。

一个字没有说出口,眼泪已经花花流下来。

什么母亲的肿腿,什么父亲的旱烟,什么后面的破墙,什么借债,什么贫穷,什么艰辛,什么屈辱,什么父慈母爱,说什么不都是一大箩筐废话!

一仰脖,底朝天。

无论对父母,还是对我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难道不就是为了在动物界无情的资源竞争中处于较为有利的位置?因为弱肉强食,因此所有人都不愿成为弱肉,我们所有人都分秒不停地挤向食物链的顶端。掌握了资源,摆脱的弱肉地位,黄金屋就来了,颜如玉也来了,我们的全部尊严也按时到来。

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因为吃大锅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睡在梦中的人,迟早都有醒来的一天。谁早醒谁的路就宽!

爷爷让父亲读了两年书,又让他学会裁缝手艺,为了不让他成为弱肉。

外公让舅舅读了几年私塾,也让母亲读了两年,为的是让他们尽量远离土地。

爷爷死于贫贱,外公饿毙街头,舅舅亡于强暴,父母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他们厌弃的泥土。

我读9年,我接了最后一棒,这持续数代人的接力赛。我会顺利到达终点吗?

到达什么样的终点?

查海生此刻已经是泪如泉涌。

资源竞争的代价是亲情的分隔。

可敬可怜的父母啊,你们此刻可意识到,你们的儿子已经踏上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两代人就要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独立支撑。

这世上最动人的爱,竟然是将幼兽早早推向残酷无情的世界去觅食。动物界的生存法则包藏着多么伟大而不可言喻的大爱,又是何等难以理喻的骨肉分离。

可是,法则之所以成为法则,就因为那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是我们经验世界的最高智慧,儿女情长终究要被理性所熏蒸和洗礼。

查海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万千的景象,父母兄弟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堂屋的电灯变得越发刺眼,房顶开始旋转起来。

哇地一口,查海生吐了。

离9月1日开学只差几天,到了做最后准备的时候。

查海生打小就爱清洁,垫的床单和盖的被子是绝不能有明显污渍的。查海生父母知道孩子的这个癖好,所以,晾晒了好几天的被子和垫絮都套上了崭新的被套。

被套虽然还是海生高中时用的那种,也就是用废布料剪成三角形拼接起来的那种五彩斑斓的花被面,可是,这次,查裁缝不仅换了他特意新准备的、有新图案的被套,而且还特意用极浓的米汤将干干净净的被面和被套浆得硬挺结实,好像是将抵挡风寒和可能到来的一切打击的全部重任,都托付给了无言的棉制品。

被子垫絮捆扎结实了,妥当地塞进早预备下的化肥袋子。袋子旁,一只新买的塑料红桶里,铝壳的荆江牌开水瓶骄傲地立在中间。

查海生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仿佛好多年欠下的瞌睡怎么也无法弥补周到。醉酒期间和意识不断清醒的过程中做了几十个梦,他无法按照数学原理那样清晰归类,可是,他挑了最吉祥的几个梦讲给母亲听。

母亲读过书,她不太相信虚无缥缈的梦与铁板钉钉的严酷现实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可是,海生大醉,原本让这当母亲的心痛得难过,现在,儿子说梦,说出这番明显好意的话,当妈的还能再有什么别的指望呢?

这个儿子,明摆着就是老天爷给他们送来的大礼,他清醒的时候,没有哪一句话或哪一件事情是叫她这当妈的不在心里感到宽慰的。

查裁缝知道,到了北京那大地方,儿子再不用自己每餐去洗米蒸饭了。可是,碗总得要结实的,而且不能随便换。查海生初中期间用过的那口黄面蓝边的搪瓷碗,虽然碗口已经有些破损,但查裁缝还是决意让查海生带上它。

饭碗有瓷有铁,查裁缝觉得这口铁芯搪瓷碗跟海生的运气之间存在某种前生的约定,让他们的海生哪怕感冒发烧拉肚子也能考出好成绩,初中高中几年下来,没有出现一次意外的。

一切都准备齐整,从高河乘汽车至合肥,再从合肥乘火车到北京的线路已经弄清楚。

查海生抽空到村子里到处乱转了一通。

他有一个明显的目的,这些儿时的景物,村里人这么多年来目光不同的闪烁,那些老树新树各自的生存竞争故事,那些无论有没有新增裂缝的房舍墙面,那些池塘与塘边的水草,它们都是等待拍照的迫切的人和物,是他必须用心灵之眼收纳进来、存入记忆的。

聋子爹的马照旧在河边扇动它永不知疲倦的马尾,他的脸上照旧浮现120年来不变的嬉笑,查春花的父亲肚子上的包块并没有小一些,她背上的猪草篓子泛出同样的青色。

他又想起王梅英。她没有提起高考的事情,她平时的成绩早已经告诉她高考无望,查海生当然也不会去问。她家就在高河镇,可明显为了查海生,她每周总有几个中午专门在食堂搭伙,不过就为了给查海生带些好吃的。她爸爸知道她喜欢查海生,明知也不拦她。王梅英父亲曾对她说过:查海生的确是个好孩子,他父母要怨我,我也不去解释。人一辈子,总有些事情不好说清楚,不到时候说不清楚。

查海生继续往村子南边走。

查湾。

北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中的查湾。

查湾最南边靠高河拐弯处,矗立着一座9层佛塔。因为去的人少,又因为年久失修,不仅塔本身的红砖墙一直显出颓废的气色,太阳一照还会露出红砖上面薄薄一层灰白色的芒硝。就连塔前两间青瓦房的屋顶,也已经露出三两处再没有任何人想到去修补的破洞。残阳夕照,无力的光线顺着破屋顶透进来,显出森森鬼气。

破砖烂瓦、纸片、树棍、荒草和泥水。

查海生踮着脚尖左跳右跳艰难地蹿上塔顶。

高河在荒草与蔬菜之间缓缓地流出一根细线,蜿蜒于巨石与沙滩的空处。要等到盛夏数场豪雨之后,高河才会裹挟着上游飘下来的千奇百怪的人造物品和死畜恢复它一年一次的威严。

别了,司徒雷登!海子心里冒出这么奇怪的一句。

别了,查湾。

别了,高河。

可是,天若有情,请让母亲的肿腿早日消退。请保佑父亲平安无事。

查海生双掌紧合,两根大拇指贴在鼻梁上,对着高河南边的天空发出自己并不能十分确信的祈求,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那第四次的,口粮和旗帜,就要来了!

——海子《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