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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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麻豆腐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踩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

——《雪》

第一学期就快结束的时候,查海生接到王梅英寄来的第一封信,也是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那是很厚的一封信,查海生知道,父母同意给她地址,肯定是因为她觉得非写这封信不可。他特意去未名湖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

海生,你好!

……我不想复读,分数太低,想赶怕也难得赶上。父母也同意了我的想法,就报了安庆卫生学校。我学的是药剂,只图毕业后有一份稳定工作就行。

我特意去看你父母,说想给你写封信。二老也没有借故阻挠,就把你写回家的信封给我,让我抄了一个地址。

你上了北大,不仅是我们全班的骄傲,也是我们高河的骄傲,是安庆的骄傲,我们班同学都打内心里服你,为你感到自豪。现在,命运分隔,已经明摆了两条路给我们,你一条,我一条。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反倒踏实下来。

我跟你说起这事,绝没有别的任何意思。我怀念以前在高河上学的日子,但不会对未来再做任何奢望。我爸也明白我这层意思。

上个星期,我跟父亲单独长谈了一次,详细询问了他们两位老人以前在祁门的那件事情。

那年我爸的确是劳改队的副队长,可你父亲不知道,当时一共有三个副队长,我爸管政宣,和主管劳改事务的另一副队长本来就有矛盾。我爸当时不是不能管,而是已经有小把柄捏在别人手上,正在自己犯难哩。他当时也就是想到要保住自己不挨别人整。你要知道,我爸当时在祁门也是外乡人啊。

可是,我爸当时也年轻,他不能管的事,出于面子又不能跟你爸明说,说出来传回查湾,脸上挂不住啊。所以,加上我爸当时又不太会说话,你爸因为不了解内情,有了误解,就大动肝火,就出了后来的事。要说,我爸再怎么着也不该把篮子和香烟扔街上去,就算你爸骂了我家祖宗,我爸也不该动手。我爸他现在老了,才知道自己年轻气盛的确不该。

现在,你应当明白,你舅的死,跟我爸一丁点关系没有。到底怎么发生那一切,连我爸自己也不清楚。

我爸过了几年,不是也被别人赶回高河镇了吗。

但是,我爸在这要紧事情上是不是说了实话,或者他有没有其他事情,就连对独生女儿也不能讲的话,我就不知道了。我不能肯定的事情,我绝不会让你也去相信。

我爸刚刚诊断出了癫痫病,恐怕这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大叫一声就倒地上。原来几年发一次,最近每隔几个月就发作一回。

世上一些人和事,真的叫人很难想得清楚。

高中毕业了,我才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可一切怎么就来得这么突然?

我想了,对你父母二老来说,我爸是仇人,因为他们把你舅去世的账算在我爸头上,换谁都会忍不了这口气。可是,这么多年来,二老对我却没有怎么的,他们知道我喜欢你,也没有因为对我爸有气就不让我们来往。我突然间就明白了好多道理。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父母二老看来可能是一个样,在你心里一个样,在高河跟他有仇的人心里一个样。可是,海生你得明白,在我心里,他始终都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爸年轻时去外地谋生,虽然当了芝麻大点的官,年轻时也有心高气盛的时候,可是,那是在别人眼中的样子。回到家里,他是最好的父亲。无论在单位里受了多大的气,在家里都一声不发,全都窝心里。我小时候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他都耐心说,小心教,从来都不打骂我。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算过得去。他受了多大的气,憋了多大的屈,我不清楚,我妈也不是很了解。

人活一世,许多事情往往要换个角度,换个时间,换个心情才能稍微想得明白一点。他是不是对我讲了实话,我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有指望能够把他们几十年的恩恩怨怨说得清楚,我只是在自己心里想,我必须跟你说,把我知道的跟你说明白,事实到底如何,我又能怎样?

海生啊,你父母一辈子不容易,他们全都指靠着你,我知道你也是聪明懂事的人,北京你一定能应付得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将来一定会成大气候,会有大出息。

我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怎么走,会走得什么样,我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也许过几年找个人嫁了,在父母身边能够帮助他们几年,也算是他们养我一场的回报。

我把这些说给你听,不是让你背上任何心理包袱,不是让你再去找二老议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来已经对我够好了,跟我父亲对我一样好。

我说这些,是对我自己做一个了结。说完了,自己心里舒坦一些。

我只希望你记住一句话,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让我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始终以你为骄傲。

看完信,查海生内心里翻江倒海,已经差不多淡忘的高中生活,又浮现起来。

应该说,父母让王梅英抄地址,显然对她还是相当信任的,父亲一辈子对她父亲耿耿于怀,是不是对一个时代的仇视在心理上的转移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以父亲的精明,不是她父亲确凿无疑的有意羞辱,他老人家应当能够看出来,也有可能容忍的。就王梅英自己来说,她也不能肯定事情的是非曲直。她毕竟知道,父亲要维持在独生女儿面前的形象,也可能故意隐而不发,将真正的秘密隐藏在心底。所以,她才不能要求我百分之百相信她父亲的话。

王梅英的话是值得相信的,她这次考得不好,当然不是发挥不当,她的确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因为她从初中起就是如此了。然而这样一个人,在众多男生的追求中只挑自己一个相好,不能说对自己没有情分,她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而父辈的事情,正如她所言,知道和不知道,她又能怎样呢?

无论如何,寒假回家得去看看她。

他刚刚看完大学流行阅读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可是,歌德的那一份贵族气,让他觉得怎么也沾不着边,倒是王梅英的这封朴实无华的普通信件,让他觉得十分亲切。

一种思念的情怀巨浪般涌上心头。

母亲的腿好些没有?父亲是否健康?弟弟学习长进一些没有?

虽然每次来信都说好,可到底怎么个好法,弟弟文字表达能力并不好,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从不说具体的事情。照这个进展,作的作文分也不会很高。

想想聋子爹和他的枣红马,人世的事情有时觉得很简单。成功、失败、顺利、曲折,可能都是相对而言的吧。查春花的父亲多半还躺在床上,他脾气不可能好,不可能好就会对查春花吼叫。

人跟人,差别怎就这么大呢?

我们要是抱怨,可能都没有他们的理由大。

王梅英说得有道理,她爸对别人再坏,再不通情理,也可能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他对自家人的爱与他对别人的恨,有时候是统一的。对立统一有可能用在这样的场景中啊。

15岁的查海生,前途的不确定,父母兄弟生计的不确定,学业的不确定。

他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地往寝室走。

理论上讲,320路公共汽车可以将北京西郊所有大学的学生转运至北京城的任何一处,拥挤归拥挤,别着小校牌的大学生坐在公汽上,不用仔细看便能知道乘客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胸前。

查海生经常冒出一些自知不妥的怪念头。比如,班级第一次组织同学去八达岭长城。扶墙兴叹之余,查海生不禁心生疑虑。

长城长归长,可太长就有联络的问题。两处烽火台之间有的地方恐怕得有几十里,这样,敌军若是来袭,在中间地带慢慢挖上几处大口子,恐怕大军过境几个月都没有人知道吧?

再比如,就算有隘口要过,谁能保证守关的将领不受贿赂呢?可能敌军到来前,先派个将领来商量,说可以给他一双上好的蒙古草鞋。等守关将领开了闸门,进来将守关将士杀掉,再取回草鞋,那岂不是废墙乱砖一堆?

如果仅仅是象征意义,或者为显示一种保家卫国的决心,一个需要制造、运送、堆砌如此规模砖瓦石块的浩瀚工程,就不是一个民族的骄傲,而是愚蠢迂腐的见证了。

再说了,历史上有任何一件说长城成功抵御了来犯大敌的见证吗?好像没有,至少课本里面都没有说。秦以来,北方蛮族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如入无人之境,从没见过长城有过何等防御的记载。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绵延万里的长城是由城墙、敌楼、关城、墩堡、营城、卫所、镇城烽火台等多种防御工事所组成的完整防御工程,可是,这个定义本身就经不起推敲。若是常年驻军,则不仅兵力平均分布会耗资巨大,真有战事,平均分布的兵力也打不过敌军往一处死挺。山形险峻的地区,敌兵根本就不会选择。若是千骑万骑来袭,平均布置的兵力估计抵挡不住。正是这个原因,满清入关才顺顺当当,略施小计,便能让汉人自己带路开进关来。

若是一个旅游项目,则是更加可笑了。不仅配套的设施没有布置,连基本的投资回报率也没有考虑。帝王将相、戍边士卒、骚人墨客、诗词名家的长城篇章,不知感慨从何而起。翻遍历史,一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笑的故事;一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血泪控诉。

长城啊长城!查海生望着八达岭外看不到尽头的长城余迹,心中感慨万端。

更多时候,他会借来同学的自行车,一个人由近到远在城里到处骑。

除长城外的绝大部分城内景点,他花了好多周时间骑车一一品鉴、游览。

在元大都城基础上改建和扩建而成的北京城,经600年风雨如晦的阴沉历史,最终演变成今天这个白天阳光明媚、夜间密谋不断的封建都城格局。在欧洲封建城堡将尖尖的塔顶与信仰一同指向天空的时候,华北大地上的这个封建都城一开始就展示了横向扩展,四面铺陈,像一只瘸腿的动物无力地趴在大片黄土上的意图。

查海生每每惊异于古代社会随意调动民力的横强霸道与肆无忌惮,据说,自永乐四年起至十九年迁都止,明朝集全国匠户27000户,工匠30万人,征发民夫百万余。这种横征暴敛的残酷风气需要多么强横无耻的统治理论和多么全无人性的统治手段才得以维持。

高筑城墙,广植树木,设置禁城,构造淫窝,黑暗和阴谋穿插其间,查海生的自行车汇入世上最大的自行车流而更觉自身的渺小,那些景点很少能够唤起他任何一种自豪与荣耀感。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陌生感造成的逆反心理,还是由衷之言。

常人所说的宏伟对称,什么园林布置,什么建筑技艺,在他心里唤起的,总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郁闷。

大的景点看完了,他就开始骑着自行车满胡同巷子乱转,也不定具体什么方向,什么地点。

北京的胡同,一年四季任何时候总能遇上一两个人,这遇见的任何一两个人,论穿着打扮还是说话方式,总跟自己老家不同。

查海生每到胡同里面,根本都无心看风景,因为似乎北京的每个胡同长相外表都是一样的。他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各色人等在胡同里见面时的相互招呼。

老的见小的,男的见女的,熟的见生的,高的见矮的,每次说话都像有所不同,每次都给他一股热乎的感觉。

“大爷,您出来溜溜?”

“小英子,上学去了哩?”

“老张头,今儿个还没准备喝上二两?”

“他大婶,这你都不知道啊,这天大的事儿,你瞧你这人。唉,都该怎么说你呢。”

“王军,你闪一边去,这事跟你没有关系。”

查海生有时候会停下来假装系鞋带子偷听,或者维修根本就没坏的自行车,想听听那些大事到底都是些什么事。结果不出所料,根本没什么事。

那是胡同关出来的毛病,出门到了太阳底下,不呼喊几声还能叫出了门?

只有一种人的叫喊永远没有隐藏的成分,永远都是一个目的,永远都不说接下来的别的话题。

“萝卜水灵灵,大白菜便宜卖。您要来便快来,卖完我就走人啊,啊,啊……”胡同里停着板车卖青菜的,不大不小的叫卖声,时叫时不叫。没精打采。

北京的青菜板车真是太寒碜,三五件不成菜样的蔫叶植物趴在上面,与老家的菜场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最奇怪的,倒是胡同里面永远无法预料地冒出一家两家根本不能叫餐馆的餐馆。

没有招牌,没有七大桌八大桌的摆设。几根竖条的透明塑料帘子,算是在告诉路人,喂,这里是餐馆,或,这里是理发铺,或,全南城最好的羊肉汤铺就这儿了。

就这么简陋的小饭馆,查海生也没有钱进去看看。除非骑得饿极了。

他还真有饿极的时候。

有天骑到东十四条,额上突然冒出冷汗,浑身无力,下来推车,推着也难受。

根据以往经验,这是饿的。

一摸口袋,就剩三角钱。

拨开塑料帘子:就一样。

炒肝。

一问,两毛一碗。

管它哩,就喝一碗吧。

查海生早听说过北京名吃小炒肝,也知道就稀稀松松一碗汤,几截吊儿郎当的肥肠浮在粘糊糊的汤碗里,根本不成体统。遇上运气好的时候,肥肠之外还会有几粒白生生的蒜茸和几小片薄薄的三角形猪肝半悬在汤碗里,呈现出店家慷慨大方的气质。

就这玩意儿,北京人也想用唐诗宋词的规格予以高度赞扬。

稠浓汁里煮肥肠,一声过市炒肝香……

让查海生万分惊讶的,倒是一种称为麻豆腐的北京小吃。

望文生义,麻豆腐应当是白汪汪、齐整整的豆腐上撒上几粒装相的芝麻。如果嫌色相单调,不妨沿碗口布置几片香菜叶子。

可是,端上来的哪里见得着白豆腐,分明是查海生经常在路边看见的牛粪,还是冬天里冒着呼呼热气的那种!橙黄的一堆上面竟然果真摆着几片绿森森的香菜叶子。

样子难看不说,店家还特别用据说是羊尾巴油的一种油料来炒制。虽然里面依稀可见几粒可爱的青豆让人觉得有些许安慰,可是,几分钟过后,羊尾巴油被北京的寒风吹得慢慢变成阴森森的白色,油渍渍地粘在青豆上,做出让人吃下立马就会直奔厕所拉肚子状。

是同学庆生的聚餐,总不能不给面子。

查海生差不多是闭着眼睛插进一筷子,搬运到嘴边后呷了一口。

嗯,味道倒是不难忍受,几分钟之后,一种植物发酵后的特别酸香终于征服了他。

可以睁开眼睛了。

已经太晚。那盘牛粪样的麻豆腐,在查海生犹豫期间,已经被别的筷子和一些性急的人用大号匙子三下两下消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