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次见面
老师善意地提醒道:“刚开始上课就急着看手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他就是伯特·尚老师,70岁,约168公分,66公斤左右,头发很短,灰白色。他喜欢穿有点磨旧的粗花呢夹克,一副现在已不多见的大学教授模样。虽然在中国大陆出生,但他却生活在台湾。他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英语说得也不错。虽然他身形瘦削,但是他的姿势暗示他曾在部队待过。这跟办公室里成堆的中文版《国际大都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些杂志是他的、是他侄女的,还是研究资料,可能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莉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随即笑了笑,将表扣解开,表带顺着手腕滑进了手袋中。“不好意思,因为有一个同事让我帮他顶班,其实我跟他的关系一般般。我只是想刺激一下他,并不想理他。”
“不过,”莉莉一边环顾这间老旧的办公室一边说道,此时一束阳光照在布满灰尘的直角棱镜上,闪闪发亮,镜子又将光线投射到房间的其他地方,她决定把手袋放在椅子上,而不是地板上。“我们真的要从今天开始做冥想吗?我还以为一开始你要给我介绍一下冥想呢,哦,然后慢慢……推进。”转念一想,她又补充道:“不得不说这个地方跟我想象中的不太像呀,不是应该有个道场吗?”
眼前的这间办公室和这位老师都跟她想象中的中国冥想大师形象有些许出入。这个房间让她想起了大学时代与一位文科教授共处一间办公室的日子,到处都是论文、书籍和用过的纸杯。观察了一会儿之后,莉莉发现这些杯子里装的都是过夜的茶水,而不是咖啡,虽然有一些英文书籍,但是大多数都是中文的,从标题来看,有几本书应该是希腊拉丁文写的,幸好不是用梵文写的。这些书籍让伯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他戴着线框眼镜,散发出一种旧时代的学者气质,现在估计只在黑白电影中才能看到这种形象,这大概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所追寻的怀旧感吧。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符合她心目中的冥想大师形象。他很老,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他看上去很健康。看上去好像不到60岁,但是据莉莉所知,他至少有70岁了。白发与黑发混杂,白发比黑发更多,就像雪地上的木灰。他有莉莉所谓的“老人的大耳朵”,曾经与身体维持着合适的比例,但是当他身体缩水的时候,耳朵还是维持了同样的大小。莉莉觉得他的胡子才是最糟糕的。被修剪得又短又整齐,活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电影中的日本将军。她很了解中国文化,所以她非常清楚跟他说这种话有多可怕,因为害怕一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大实话,莉莉有点紧张。
“道场?没有,可能你功夫片看太多了。忍者才有道场,冥想导师可没有,如果他没有出现在电影里,那应该就是没有道场的。”他语速很快,但是口齿清晰,说话好像在练习口语。“我觉得这个办公室挺好的。这是你的座位,你走了之后我会把它收起来。我把办公桌放在这里堆文件,等哪天我忘了为什么留着它们,我就会把它们挪到地板上去。北京城里,这些50年代的旧房子墙壁都很厚实,夏天屋里也很凉快,就是混凝土比较差,看上去总是脏脏的。灰尘应该不是太多吧。”他一边挥舞着手臂,空气中的灰尘开始翩翩起舞,一边补充说,“也没有电梯。”
“我发现了。”莉莉说。她在爬最后一段楼梯之前在四楼歇了好一会儿,以免被别人发现她爬完五楼之后气喘吁吁的窘样。
“你并不是唯一一个质疑我办公室的人。我觉得教会的很多人来我这儿都是为了获得更多更地道的中国式体验。”
“至少得点几根香吧?”莉莉建议。
“太对了!”他大笑,用一根细长的手指指了指莉莉。莉莉被吓了一跳,往座位里缩了缩,这才第一次上课,她并不希望老师这么快就表扬自己。“很好,或许我应该点几根香。”他继续说道,“或者弄一架锣鼓?不行,有点过了。但是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有受过专业的冥想训练。我在北大教比较宗教学。最近刚退休,年纪大了。我有时候会弄场研讨会,东城社区教会的那帮人很喜欢,就让我开设私人课程。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担心,担心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日后跟朋友炫耀自己在与尚大师相处的过程中体验到了地道的中国式风情。我以前在加利福尼亚神学院上过学,所以不会向他们传播任何歪门邪道,你看我头发全白了,不会是个骗人的老头儿,而且我收费不高。要是我的胡子再长点,说不定我会教得更好,你说呢?”
莉莉自顾自地笑了笑。“可能一不小心就从受人尊敬变成了哗众取宠啊!哦,怎么称呼您?”莉莉说道。
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有可能。你以后叫我伯特就好了,我不太喜欢别人叫我尚大师。叫我尚老师也行。你知道尚老师的意思吧?”他补充道,因为他在莉莉的脸上看到了些许不安。
“我懂,我懂,”莉莉说,“每次听别人讲中文,就算是很简单的中文,我还是会很紧张。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丢过来一个从没有听过的汉字,那就尴尬了。那我以后还是叫你伯特好了。我可以问问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我自己取的,”他开心地说。“美国动画片《芝麻街》里面有一个叫伯特的玩偶,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在旧金山的神学院读书的时候,至今也还没有毕业,”他带着忏悔的口吻说道,“经常看《芝麻街》。这部动画片对研究哲学与信仰很有帮助。爱发牢骚的奥斯卡就是第欧根尼,饼干怪兽是伊壁鸠鲁,伯特则是老子。伯特是真的懂道道儿。怎么了?”
“第欧根尼?”
“没错,我觉得这样形容他们是在向伟大的哲学家们致敬。我自己接受了伯特的观点,所有就用了他的名字。这是尊敬老师的一种方式。”
“因为你信道教吗?”莉莉问道,尽量跟上对话的思路。上周,莉莉告诉伯特想去办公室拜访他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想法,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我是基督教徒。我是因为伯特的乐观才喜欢他的。不过他真的让我想起了老子……好吧,实际上,”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声音也慢慢变小,莉莉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谎,“他更像庄子,你可能没有听说过庄子,所以就不说了。”
“庄子?”
“我发现你经常重复我的话。这是好事,说明你是个好学生。没错,就是庄子。他教导我们只有放弃对权力的贪念才能过上有意义的生活,有点像上帝的口气,对吧?他还经常这样劝那些当权的人。你知道伯特他们分饼干的故事吗?”
“我早就忘了,尚老师,不,伯特。”
“那个故事很有教育意义。伯特和另一个玩偶都有一些饼干,想分着吃。另一个玩偶坚持说自己可以平分这些饼干,然后就一块一块地分,非常仔细,分到最后还多了一块饼干。怎么办呢?伯特真的是很懂道道儿,他把最后那块饼干吃掉了,然后两个人的饼干就一样多了。这样说能听懂吗?”
“哦,应该是懂了。”莉莉回答。伯特讲完之后,莉莉想起了那个故事,只是有点不确定这到底算是个哲学故事还是一个笑话,看样子冥想课比她想象的更高深。
“不懂没关系,今天第一次上课,我讲这个只是为了让你领略一些‘东方的智慧’。顾客就是上帝,对吧?在继续上课之前,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等你对我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哪天我要是胡说八道了,你就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忽视我了,你也可以随便我走来走去,万一我真的想到了什么呢。中日战争的时候,我在上海出生,没过多久我父母就去了台湾。他们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是基督教徒了,上海当时也有很多基督教徒。当时基督教可算是现代、进步和走向繁荣的象征。后来的人再也不谈论繁荣了,这句话是库内特·冯内古特说的。你知道这个人吗?”
莉莉点点头。
“他跟第欧根尼很像。是的,现在很少用‘繁荣’这个词了,但是在战前,繁荣就是上海的新希望。现在的人谈钱谈得多。之前看到不少广告里都出现了‘财富管理’‘个人银行’之类的词,但是钱跟繁荣是不一样的。财富管理是没有希望的繁荣。”伯特顿了一下,“我说到哪儿了?”
“上海。”莉莉说。
“对,上海,只是简单提一下。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家就去了台湾。我在那里上大学,研究医学,不过这都是为了我父母,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去了旧金山的神学院。但是我的神学跟医学学得一样糟糕。一个合格的牧师应该主动去帮助他们的教友,但是我更喜欢坐下来思考他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可能他们比我更懂,可能我想错了,总之我应该向他们学习。反正最后在很多人的帮助下,也有可能他们就是想让我走,通过‘学分转移’,我在斯坦福大学得到了宗教研究的学位,然后回到了台湾,在那里的一所大学教书。1995年,我获得了一个回大陆教书的机会,就回了北京,一直待到现在。”
“你的英语讲得很好啊。在教堂里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待了大半辈子呢。你真的只在那里待了几年吗?”
“你说笑了。不过我之前认真学过。我的父亲会说一些英语,就要求我和我母亲都说英语。我小时候读过很多科幻小说,在台湾时有个邻居有很多当时很流行的科幻小说杂志。小说的标题尽是‘神奇’‘惊人’之类的词。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科幻小说跟基督教学说很像,都想找到希望。我在北京也教英语。但是因为我已经70岁了,学校也没有给我分配多少教学任务,我就辅导几个学生,都是外国人。我之前一直以为北京大学的某个院长会请我去教书,有点像在做白日梦,我想他们不相信我能教出点什么。其实我也这样觉得。也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有时间跟朋友们说这些东西。”
“一个小时收100元。”莉莉补了一句,说完马上就后悔了。
“是的,我得付房租啊。”伯特说着,挥了挥手,似乎在指这间办公室,“不管是在台湾还是在北京,教比较宗教学都不赚钱。不过,我们上课的时间不会很长。一般情况下,我只会给你提示一下,布置一些家庭作业。当时我们的朋友皮尔特坚持要收费,他觉得不然那些人是不会认真听的。”
“不好意思,”莉莉说,她想忽略“作业”一词,听起来实在有点吓人。“我只是有点沮丧,想着我为什么要耽误你的时间。可能就像你说的,我只是想学习东方的智慧。我和我丈夫也去教堂,但都是为了跟熟悉的事物保持联系,毕竟我们现在在中国,当然也是为了确保我们的孩子不会丢掉信仰。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上帝的存在。”莉莉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非常相信某种东西,但是又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我也会担心,担心我想太多了就会发现我其实并不相信我以为自己相信的东西。”莉莉又停顿了一下,“我非常确定最后一句话是有意义的。”
“你说你去教堂只是为了维持某种联系。去掉‘只’字,那么你说的话可能还值得好好思考。要不试试看?”伯特对着她笑了笑,在桌上敲了敲,吓得莉莉又往座位里缩了缩。“现在,你已经可以做到不看手表、不发短信了,所以你可以早点走。今天的课程不收费,那100块还是你的。不过考虑到你来找我的原因,恐怕我们今天完成的任务太少了。我听皮尔特说,是他建议你来找我练习冥想的,因为你曾经跟他提过你过得比较焦虑。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时候,你跟我说你已经‘翻船’了。我承认,我查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开始以为你的意思是你已经逃离了荒野,觉得挺浪漫的。后来才发现你是把自己比作一艘船,在海上漂泊的船。还是很浪漫。但是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在海上漂泊。如果你是这种状态的话,那冥想可以算是个不错的法子了。但是,基督教的冥想跟中国哲学上的冥想并不一样,看我办公室的样子你应该也可以看出来。基督教中的冥想可能本质上与后一种很相似,只是少了点浪漫。如果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就会用逃离荒野来表示自己很沮丧。对基督教徒来说,冥想是日常祷告的延伸和补充。你之前可能听说过沉思祈祷,跟这个差不多,只是更形象一点。晚点我们再详细聊这个。首先,尚老师要给你布置作业了……你可能会有点反感。”他现在看着莉莉的时候脸上就没有了笑容,莉莉心里渐生疑惑。“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坚持写日志。”他最后说道。
“日志?”莉莉重复道。
“是的,我知道写日志一点都不浪漫。但是冥想也不是让你光脚站在竹席上,点着香,听着iPod上放的佛教音乐。而是让你坐下来用一支笔,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用你的笔记本电脑,然后记下你每天的感受。”
“写日志对冥想有帮助吗?”莉莉发问。
“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发现冥想和祈祷一样具有多重含义。先试试看吧,你得相信我啊。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要是因为我上班迟到了,肯定会非常讨厌我的。”
伯特早就站起来了,从一堆杂志边绕了过去。莉莉注意到中文版《国际大都会》旁边还放着一堆差不多数量的神学研究杂志。莉莉迅速地从椅子上起身,抓紧自己的手袋,紧跟伯特的步伐。
“星期四见!”他开心地说,“下周的这个时候你会再过来的,对吧?看着老气的老师和灰扑扑的办公室之后,不会觉得很失望吧?”
莉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努力回想上课的时候她是不是太多嘴了,但随后又想,自己又不是唯一一个质疑他的人。“嗯,好的,下周四见。我觉得挺好的。虽然不那么浪漫,但没准儿是个好方法,写日志应该也挺有趣的。”她出门的时候停了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伯特站在老旧的门边,问道。
“《芝麻街》里的格罗佛怎么样?我小时候最喜欢他了。他代表什么呢?”
伯特笑了:“很简单。格罗佛就只是一个身份,所以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用缩略词。慢走不送!”说完伯特就关上了门。
莉莉停下来摇了摇头。这样有助于思考,莉莉离开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