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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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家可归(4)

他握住那只橡皮球,连捏了几下。喇叭每响一次他都笑出声来。不过他很快就住了手,因为他发现伯父并没有被逗乐。伯父的全副心思仍然在车上,嘴里滔滔不绝地蹦出陌生的工业术语。与其说是在解说,不如说是在致敬。假如这位长辈的难闻的金属玩具也有感情的话,它一定会尴尬地泛出粉红色。

他们谈到了方向盘。这是一个完美的圆,尺寸与大号餐盘相仿。洛博先生再一次探进驾驶室,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想让车往左转,你就把方向盘往左转。想让车往右转,你就把方向盘往右转。想要直行,你就把方向盘把正了。完全合乎逻辑。”

托马斯凑上前仔细查看。“方向盘不是固定的吗,怎么往左转或者往右转?”他问。

伯父诧异地盯着他。“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看见方向盘的上沿了吗,就在我的手旁边?看清楚了,对吧?好,想象这里有一个点,一个小白点。现在,如果我把方向盘往这边转——”他转动方向盘,“你看见小白点移到左边了,对吧?这样,车就会往左转。然后,如果我把方向盘往那边转——”他转动方向盘,“你看见小白点移到右边了吗?这样,车就会往右转。现在你明白了?”

托马斯的表情严肃起来。“但是,您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假如在方向盘的下沿有一个小白点,它就会往反方向转。如您所说,对上沿来讲,您可能在把轮子往右转,但是对下沿来讲,您在把轮子往左转。那么对于侧沿来讲呢?当您把方向盘往左或往右转的时候,您也在把一侧往上转,把另一侧往下转。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无论您怎么转方向盘,您都在同时往左、往右、往上、往下。您说把方向盘转往某个特定方向,但在我看来,这就像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某个悖论。”

洛博先生眉头紧锁地盯着方向盘,看看上沿,看看下沿,再看看两侧。他深吸一口气。“就算你说得没错,托马斯,你也必须按照汽车的设计原理来驾驶。把注意力放在方向盘的上沿,别去理会其他部分。我们能继续了吗?还有其他细节我们必须讲清楚,比如怎么操作离合器和变速杆……”他一边解说,一边手脚并用地演示,不过他的言语和动作都没能让托马斯开窍。比如说,“扭矩”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审判官托尔克马达[8]给伊比利亚半岛带来的“扭曲[9]”还不够多吗?还有,哪个正常人搞得懂“双离合”是什么意思?

“我为你准备了几件用得上的东西。”

伯父走到后车厢前,拉开车门。托马斯俯身往里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留心观察着车厢的细节。它拥有一个家的基本元素:一只黑色的上等皮沙发,四面墙壁,以及抛光的雪松木拼就的天花板。前窗和侧窗与一栋精致住宅的窗户无异,镶着明净的高档玻璃和闪闪发亮的金属边框。后窗开在沙发上方,精美的窗框让它看上去仿佛一幅壁上装饰画。但是再看看车厢的尺寸!天花板那么低。沙发最多供两人安坐。每面侧窗的大小只允许一个人往外看。至于后窗,假如它是一幅画,那也只是一幅迷你画。

想要进入这个封闭的空间,必须弯腰钻过这道门。马车宽敞通透的车厢到底有什么不好?他直起身子,注意力转到汽车的一面后视镜上。它完全可以装在洗手间里。对了,伯父不是还提到发动机里会点火吗?他的心直往下沉。这间装在车轮上的小屋,配上几件从起居室、洗手间和壁炉搬来的零碎家具——这无疑是在可悲地承认,人类的生活已经沦为这样一种状态:一面争先恐后地奔向虚无,一面却试图留住家的温暖。

他也注意到了车厢里堆放的各种物品。他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不多的几件个人必需品。还有更重要的文件箱,里面装着必不可少的各类文件:他与布拉干萨主教之间以及与葡萄牙高山区的几位神父之间的通信,乌利塞斯神父日记的手抄本,有关高山区乡村教堂火灾的剪报汇总,十七世纪中期葡萄牙船只返航里斯本的航海日志摘抄,还有涉及葡萄牙北方建筑史的各种专著。此外,乌利塞斯神父那本无比珍贵的日记平常也会收藏在这只箱子里,除非他随身携带——这种做法很愚蠢,他提醒自己。然而,手提箱和文件箱陷入一堆铁桶、箱子、铁罐和袋子的包围。整个车厢俨然是一个装满宝物的山洞,即使四十大盗也会感到心满意足。

“阿里巴巴,马蒂姆伯父!这么多东西啊!我不是要穿越非洲。我只是去葡萄牙高山区,也就几天的路。”

“路比你想象的要远,”伯父回答,“你要到从未见过汽车的土地去冒险。你需要自给自足,所以,我为你预备了一顶上好的帆布雨篷和几张毯子,不过你最好还是睡在车厢里。那个箱子里装着你用得上的汽车工具。旁边是机油罐。这个五加仑的铁桶里装的是水,给散热器用的;这个桶里装的是汽油,它是汽车的生命之源,一有机会就把它加满,有时候你只能靠存货。一路上,你可以找药店、自行车店、铁匠铺和五金店。他们都卖汽油,不过他们可能叫它别的名字,比如石油精、矿物油精之类的。买之前闻一下。我还给你准备了食物。司机吃得好,车才开得好。来,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伯父从车厢地板上的袋子里掏出一双浅色皮手套。托马斯不明就里地把它们戴上。手套的大小刚刚好。富有弹性的皮革上手很舒适,握拳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谢谢。”他有点儿茫然地说。

“戴的时候小心点儿。这也是法国货。”

接着伯父递给他一副又大又丑的护目镜。没等托马斯把它戴好,伯父又拎出一件毛皮衬里的驼色大衣,长得可以遮住他的膝盖。

“油蜡棉[10]加貂皮,最好的料子。”他说。

托马斯披上大衣,只觉得笨重又臃肿。最后,洛博先生在他头上扣了一顶可以系在下巴上的帽子。如此全副武装,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朵巨型蘑菇。“伯父,这套行头是用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开车时穿啦。可以防风防尘,防雨防冻。现在可是十二月。你难道没看清驾驶室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伯父说得没错。位于车身后半部的乘客车厢是全封闭的;在它前面的驾驶室却只配备了挡风玻璃和顶棚,除此之外是全开放的。两侧无门无窗,风雨尘土可以随意进入。他暗暗抱怨,若不是伯父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他完全可以窝在里面,让萨比奥开车。

伯父还在絮叨着:“我还准备了目前最好的地图。到了地图也不管用的时候,就用指南针。你要去的方向是东北偏北。葡萄牙的路况糟透了,幸好这辆车配备了先进的悬架系统——钢板弹簧。它们能对付任何车辙。如果颠得太厉害,你就多喝点儿葡萄酒。车厢里装了两皮袋酒。尽量避开路边的旅店和驿马车[11],他们可不会对你太友善。这倒可以理解,汽车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计,他们发发火也在情理之中。好了,其他你自己会弄明白的。我们该出发了。萨比奥,准备好了吗?”

“是的,先生。”萨比奥的回答像士兵一样干脆。

“等我拿件外套。托马斯,我开车送你到里斯本郊外。”

趁伯父回屋的工夫,托马斯脱下那一身可笑的行头,把它们放回车里。伯父大踏步地走回院子。他披着外套,戴着手套,脸涨得通红,洋溢出一种几乎令人生畏的激动。

“对了,托马斯,”他大声说,“我还没问呢,你那么着急去葡萄牙高山区,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找一件东西。”托马斯回答。

“什么东西?”

托马斯犹豫片刻。“教堂里的一件东西,”他最后说,“只是我还不确定它是什么,在哪个村子里。”

伯父站在他身旁盯着他。托马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多透露一些信息。伯父每次参观古代艺术博物馆时都会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展品。

“您听说过查尔斯·达尔文吗,伯父?”托马斯问。

“是的,我听说过达尔文,”洛博先生说,“怎么,他被埋在葡萄牙高山区的某座教堂里吗?”又笑道,“你是想把他的遗体带回来,当作古代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喽?”

“不是。我在工作中发现了一本来自几内亚湾圣多美岛的日记。那座岛从十五世纪以来就是葡萄牙的殖民地。”

“很可怜的一块殖民地。我去安哥拉的途中曾在那里停留过。我还考虑过在岛上投资几个可可种植园。”

“那曾是奴隶交易的重镇。”

“现在它只是个劣等的可可豆产地。不过种植园倒蛮漂亮的。”

“没错。我找到了三条相互独立的线索:刚才提到的日记、一艘返回里斯本的帆船的航海日志和葡萄牙高山区一座乡村教堂的火灾记录。根据这些线索,我推断出一件鲜为人知的珍宝的存在,并且判断出了它的大致方位。一个伟大的发现已经触手可及。”

“是吗?这件珍宝到底是什么?”伯父问道,两眼紧盯着托马斯。

托马斯心痒难耐。几个月以来,无论是他的发现,还是他的研究内容,他都从未在人前提及,尤其是在同事面前。所有的工作都是私下里独自完成的。但秘密总是渴望被人知晓。况且再过几天那件东西就会被找到。何不告诉伯父呢?

“那是……一件宗教雕像,一尊十字架苦像,我认为。”他回答。

“恰好是这个天主教国家所需要的。”

“不,您不了解。这是一尊不同寻常的苦像。一尊令人惊叹的苦像。”

“是吗?那它跟达尔文有什么关系?”

“您会看到的,”托马斯满脸兴奋地回答,“这尊苦像里隐藏着某种重大的启示。这一点我能肯定。”

伯父等着他的解释,他却没了下文。“好吧,我希望它能让你发大财。我们出发吧。”伯父说。他爬上驾驶座,“我让你看看怎么发动引擎。”他击掌喊道,“萨比奥!”

萨比奥来到车前,屏气凝神,蓄势待发。

“发动引擎前,先要打开汽油阀——干得不错,萨比奥——油门手柄在方向盘下面,转到半开放位置——像这样——然后把变速杆调到空挡,就像这样。接着你找到电磁开关——在仪表板的这个位置——把它拨到‘开’。然后你揭开引擎罩的盖子——没必要把整个罩子都打开,你看见前面的这个小盖子了吗?——你把化油器的浮子往下按一次或两次,让汽油进入化油器。看见萨比奥是怎么做的了吗?你关上盖子,剩下的就只是启动摇柄了。然后你坐上驾驶座,放松手刹,调到一挡,就可以上路了。就像小孩的把戏。萨比奥,准备好了吗?”

萨比奥面对引擎,两脚叉开,如树根一样牢牢站定。他弯腰握住启动摇柄,那是汽车前端伸出的一根细杆。他的手臂绷得笔直,腰也挺得笔直。他猛地把摇柄往上一扳,上半身也随之腾起,等摇柄转完半圈,他借助全身的重量往下压,摇柄触底后再重复上摇。他以惊人的力量驱动这一圆周运动,整辆车跟着晃起来,摇柄也随着惯性转了两圈、三圈。托马斯正想赞叹萨比奥的强壮,摇柄产生的效果却令他无暇他顾:汽车咆哮起来,成了活物。先是从它的腹腔深处涌出隆隆的声响,接着是一连串刺耳的炸裂声。然后它开始浑身颤抖,这时伯父高喊道:“快上车!我让你见识一下这个了不起的发明到底能干什么!”

尽管不情不愿,托马斯还是赶紧爬上车,挨着伯父坐在驾驶室的软垫长椅上。伯父手脚并用地操作,拉一下这根杆,再按一下那个钮。托马斯看见萨比奥跨上墙边的一辆摩托车,一脚踩燃引擎。在路上,他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伴着突如其来的一个前冲,这台机器动起来了。

眨眼间它加快速度,三绕两拐出了院子,径直冲出洛博家敞开的大门,往右一个急转弯,上了旗杆街。托马斯在座椅光滑的皮面上一滑,和伯父撞了个满怀。

他不敢相信汽车的震动会如此剧烈,足以震散人的骨架,让人发狂。这种震动只可能源自那震耳欲聋的噪声。这台机器一定会把自己也震散架的。他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伯父关于悬架系统弹簧的话。显然它们的作用不是保护汽车免受车辙的伤害,而是保护车辙免受汽车的摧残。

更让他感到烦乱的是,这台机器不借助任何外力就能向前飞驰。他探头回望,心想——也期待着——能看见洛博全家人,包括每一个家人和用人,在后面一边推车一边笑话他上当了。(要是多拉也在其中该多好!)然而并没有人推车。一辆不需要牲口推或者拉的车,这在他看来很不真实。这是没有原因的结果。它违反自然规律,令人不安。

啊,拉帕的群山!汽车一路咳着、响着、颤着、晃着、颠着、蹦着、冒着烟、嘟囔着、咆哮着——朝着旗杆街的尽头冲去,车轮下的鹅卵石碎裂的砰砰声不绝于耳。然后它猛地往左一倾,顺着悬崖般陡峭的多普里奥尔街一头扎下去。托马斯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被塞进了一只漏斗。汽车冲下坡,来到街面最低处的平路,他收势不及,滑到驾驶室的地板上。他坐回座位,惊魂未定。可还没等这台机器平稳下来,它又蹦上多普里奥尔街尽头的一段上坡,之后是再次陡降的达圣特林达德街。汽车在达圣特林达德街上闪着金属光泽的电车轨道间欢快地起舞,把座位上的他甩得东倒西歪。他要么撞上伯父——他看上去无动于衷——要么几乎从座位另一端滚下车。街边住户的阳台在他眼前闪过,所有人都对他们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