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私人生活中的精神虐待(1)
不起眼的精神虐待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反而像是正常现象。这种过程始于不尊重他人、说谎或单纯的操控行为。我们只有在身受其害时才会发现难以忍受。当这种行为的作用对象未能加以回应,精神虐待就会进展到下一阶段:出现明显的虐待举动,对受虐者的心理健康造成严重威胁。受虐者不确定能否获得他人理解,所以只得默默承受。
这种道德迫害一向存在,若发生在家庭里,则通常不为人知;若发生在职场上,再赶上充分就业期间,大家的容忍度会降低,毕竟受虐者随时可以辞职。但如果发生在高失业率时期,那么受虐者就会因为想保住工作而身心健康受损。有人曾对此反击和对簿公堂,如今,随着这些现象广为人知,社会也已开始提出质疑。
心理治疗人员经常目睹活生生的案例,都体现了外在现实与心理现实界线的模糊不清。这些当事人所受的苦有一个共通点:每个人自认为独一无二的经验,事实上与很多其他人雷同。
而临床判定的难处在于,如何衡量当事人的每个字词、语调和说法的重要程度。种种细节分开来看似乎无妨,加起来却形成了一种毁灭的力量。受虐者在这种致命的游戏中一路受到攻击,有时自己也会采取虐待行为,因为这种防御术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但这么做,可能会导致受虐者被误指为施虐者的共犯。
我在执业经历中,曾看过同一施虐者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包括职场、婚姻与亲子关系中,不断复制破坏行为。我想要强调的正是这种行为的延伸性。有些人的人生道路上,充满着他所造成的伤害或是被他伤到无法复原的人。但所有这些,都不会妨碍他骗过那么多人,在表面上还完全维持着正人君子的形象。
夫妻间的精神虐待
夫妻间的精神虐待常因为被大事化小为单纯的强弱势问题而受到否定或疏忽。精神分析简化这种现象的方式是把伴侣当作共犯,甚至要伴侣为自己的受虐负责。这等于否定了这种支配关系中的掌控空间,而它足以导致受虐者无力反击、无法自卫,也否定了精神虐待中存在着暴力的事实,并会对受虐者造成深远的心理伤害。精神虐待的手法十分细腻,不着痕迹,旁观者容易将其解读为两人之间单纯的冲突或“打情骂俏”,实际上那是企图在精神上甚至肉体上毁掉另一个人,而这种暴力的企图有时的确会得逞。
下面讲述几对处于精神虐待不同阶段的夫妇的故事。每个案例的时间长短不一,原因在于精神虐待会经历数月甚至数年的酝酿。随着虐待关系的演变,受虐者要先学习记下受虐的过程,接着学习如何自我防卫以及搜集证据。
掌控欲
当发现“所爱的人”不符合自己的期待,或太过依赖彼此的关系,精神虐待的冲动便会升起。
最亲密的另一半受虐会最严重,因为太过亲密可能使施虐者感到恐惧。自恋者掌控伴侣是为了压抑对方,同时也会因为害怕伴侣太靠近自己而将其制服。为维持对伴侣的全盘掌控,一定得把对方锁在依赖或独占的关系里,这让身陷疑惑和内疚的伴侣无法反抗。
施虐者不言而喻的信息是“我不爱你”,却始终不明说,但又以间接的方式透露出来。伴侣必须安分,且不断因期待落空而遭受打击;施虐者也会防止伴侣有自己的想法,以免察觉到自己正在受虐。美国犯罪小说家、《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Ripley)的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在接受法国媒体访问时曾这么说:“有时,最吸引我们或是我们最爱的人是很难给我们新想法的,他们如同橡胶制的绝缘体。”
自恋的施虐者令伴侣处于阴晴不定、无所适从的情境中,借以施展掌控力,让伴侣动弹不得。把伴侣圈在固定的范围内并保持安全距离,可以避免被自己害怕的关系绑住。他通过压抑和制服伴侣,迫使对方屈从于“他人的控制”,那正是他自己最恐惧且不计一切代价要回避的。在正常相处的情侣之间,即便有掌控的元素存在,也应该是能对恋情产生正强化作用的。有些案例中,一方企图压迫另一方,借以巩固自己的主宰地位。然而以自恋的施虐者为主导的情侣或夫妇,其关系可能会是致命的,因为言语攻击和暗中伤人已成为惯例,且有系统。
精神虐待的关系必须要有过于忍让的伴侣才能发展下去,精神分析师常将这种忍让解读为伴侣可从这种关系中获得某些好处,而这基本上是一种不自觉的自作自受。后面的章节会讨论到,这只是部分的解读,因为大多数案例的受虐者过去都没有自我惩罚的倾向,之后也不曾出现。这种不完整的分析是很危险的,它会加深忍让一方的罪恶感,完全无助于寻找出路、逃脱受束缚的环境。
过度忍让的源头多半出于对家庭的忠诚,也包括重蹈父母的覆辙,或是顺从地扮演配合对方自恋的牺牲型角色等。
本杰明和安妮相识于两年前。当时安妮与一位有妇之夫的婚外情令她倍感挫折。本杰明嫉妒那个男人,他爱安妮,恳求她放弃这段外遇,他想跟她结婚生子。安妮轻松地与前任男友分手,她仍然保留自己住的公寓,但基本上和本杰明同居了。
从这时开始,本杰明的行为就改变了。他显得疏离而冷漠,只有想做爱时才会表现得温柔。每次安妮要求解释,本杰明却否认他的行为有任何改变。安妮不喜欢冲突,便尽量表现得开心。当她心情烦躁时,本杰明似乎无法了解或是没有反应。
渐渐地,安妮变得沮丧抑郁。由于两人关系不见改善,安妮也依旧对本杰明的排斥感到不解,后来他终于承认的确出了些状况,因为他受不了她心情郁闷的样子。于是安妮决定去看医生,因为抑郁显然是他俩问题的症结,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安妮和本杰明是同行。安妮的经验丰富得多,本杰明经常向她请教意见,却不愿接受任何批评。“没有用,我受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好几次他借用安妮的构想,却否认她的经验对他有益。他从未对她说过谢谢。
他把安妮注意到的失误推给秘书。安妮则装作相信他,免得惹他不快。他把工作行程和生活作息搞得很神秘,但她还是无意间从朋友的恭喜中得知本杰明得到了晋升。他满口谎言,明明说出差后会乘某班火车回来,而他随手放置的车票却写着另一班车。
在公开场合,他表现得像个陌生人。某次鸡尾酒会上,他走上前与她握手,只说了声:“某某公司的某小姐,您好。”然后转头就走,留下她一个人。之后她要求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含糊地说了什么太忙之类的话。
尽管安妮自己会赚钱,本杰明却反对她花钱,也不喜欢她买衣服。他要求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把鞋子排成一排。他当众拿她摆在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开玩笑:“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脸上涂那么多东西!”
安妮自问,对一个处处评断她,干涉她的姿势、言语、花钱习惯的男人,要怎么表达爱意?他拒绝讨论两人的关系,还说:“谈‘关系’太老套。”他不肯跟她订婚。某一天有个小丑在街上拦住他们,要表演魔术给他们看,并对本杰明说:“这是你太太,对吧?”本杰明没回答,只想继续往前走。安妮认为这代表:“他不愿想这件事,所以他答不出来。我不是他的太太、未婚妻,也不是他的女朋友。这个话题是禁忌,因为太有压迫感。”每次她想谈“他俩的”问题,他都说:“你真的认为现在是谈这个的好时机?”
其他话题,像是她想要小孩,也同样伤感情。当他们看到朋友带着小孩时,安妮总是尽量不表现得太热切,因为那可能会让本杰明认为她想要小孩。她的举止不冷不热,好像生孩子的事并不重要。
本杰明想要控制安妮。他希望她经济独立,但又对他百依百顺,否则他就折磨她、排斥她。
吃晚餐时,如果她开口说话,他就会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起初她告诉自己:“我刚才说的话一定很蠢!”后来就开始日渐自我压抑。
不过从开始接受心理治疗起,她学会了不再接受他先入为主的批评,即使这样会让关系紧张。
他们之间没有讨论,当她再也受不了时,就像压垮骆驼的稻草,他们只会起争执。但此时生气的只有她一个人。本杰明会面带惊讶地说:“你又在指责我。当然,在你眼里,一切都是我的错。”她试图解释:“我不是说你不对,我只是想要谈谈哪里出了问题!”他假装听不懂,而且总有办法让她怀疑和怪罪自己。只要问到他俩之间究竟哪里不对,就等于在说:“都是你不好。”他不想听,就立即结束讨论,或是不等她开口就先离开。
安妮表示:“我宁可他说出对我有何不满。那样我们至少可以讨论。”
渐渐地,他们不再谈论政治,因为她会为自己的看法辩护,他却抱怨她不站在他那一边。他们也不再谈起安妮事业上的成就,本杰明受不了处在任何人的阴影下。她清楚意识到,为避免关系继续恶化,她得放弃自己的意见和独立人格。这种认知让她一直努力寻找能让日子过下去的方法。
有时她会反弹并扬言离去,他就含糊其辞地阻止她:“我希望我们继续在一起……但我现在无法给你更多。”她实在太爱他了,只要有一点点彼此更亲近的迹象,哪怕再小,都能让她点燃期待。
安妮明白这种关系并不正常,可是在失去所有参考指标的状况下,她只觉得有义务保护本杰明,而且不论如何都要为他开脱。她也知道他不会改变,于是抱着“不能忍就只能滚”的态度。他们的性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本杰明不再有做爱的意愿。她有时会提出这个话题:
“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能要我做爱我就做。”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并不是样样事情都有答案。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当她上前去给他一个爱的拥抱,他却舔她的鼻子。如果她不愿意,他就指责她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是什么让安妮还跟他在一起?
如果本杰明是百分之百的坏蛋倒也简单,可他曾经是个温柔的情人。他之所以会像现在这样,是因为不顺心。他可以改变,因此她要改变他。她在等候时机,希望有一天那个结会解开,然后他们就能够沟通了。
她觉得自己要为本杰明的前后不一负责:他受不了看到她抑郁沮丧;她也对自己魅力不足(有一次他曾在朋友面前笑说安妮的穿着不性感)、不够好,不能让本杰明满意(他曾暗指她爱计较)而感到过意不去。
她告诉自己,跟本杰明在一起,守着不如意的关系,总比孤单一个人好。本杰明曾经对她说:“假如我们分手,我马上就能再找到对象,可是你只想一个人,就会一直单身下去。”她相信他说的话。即便她很清楚,她的人缘比本杰明好,却想象若自己孑然一身,活在悔恨之中,一定会陷入忧郁。
她也领悟到,她的父母是因为义务才没有分开,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她家一直处于家暴的阴影中,只是家人从不提起,才让暴力隐而不现。
暴力
倾向以虐待作为防御机制的人,在危急时刻,若无法负起责任做出艰难的抉择,虐待的暴力便会出现。此时暴力转为间接,主要是以不尊重对方的形式表现出来。
莫妮卡和路克结婚已有30年,半年前,路克有了外遇。他向莫妮卡坦白此事,还说他无法在两个女人间做出选择。他不想离婚,又想继续婚外情。莫妮卡断然拒绝,丈夫便离她而去。
莫妮卡整个人崩溃了。她日夜哭泣,吃不下也睡不着。她出现了因焦虑而身心失调的症状:出冷汗、胃疼、心跳过速。她不是对带给她痛苦的丈夫生气,而是对抓不住丈夫的自己生气。要是莫妮卡能生丈夫的气,还比较容易自保。可是你必须认定对方很恶劣、暴戾才会生气,这么想却可能使你不想让对方回心转意。但像莫妮卡这样还处于震惊中的人会否认现实,宁愿等待,即使等待意味着受苦,也更容易些。
路克要求莫妮卡定期与他见面,以维持两人的感情;如果她不答应,他可能就会从此一刀两断。要是她疏远路克,他就会忘了她。她难过时,路克不想陪着她。他甚至在精神分析师的建议下提出要莫妮卡与他的情人见面,“好把话说开”。
他好像从未考虑到妻子所受的痛苦,而只顾表达他讨厌她了无生气的行为。他怪罪妻子,认为是她没办法与他生活,借以逃避他对两人分手的责任。
不肯为婚姻失败负责,往往是触发精神虐待的原因。对婚姻抱持理想化想法的人,会一直与配偶维持着表面正常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必须在新旧关系之间做出抉择。以往的理想主义有多伟大,精神虐待的行为就会有多强。要这种人全面承担旧关系失败的责任是不可能的。当爱意不再时,另一半就要负起责任,因为对方犯了莫须有的罪。虽然施虐者的行为举止中早已没有爱,口头上却往往不承认。
受虐者一旦发现中了配偶的计,就会陷入严重的焦虑状态,而由于欠缺沟通的对象,所以单靠一己之力也无法摆脱。在这个阶段,受虐者还会感到既羞愧又忿恨:愧于不被人爱,愧于忍受屈辱,愧于曾逆来顺受、曾如此痛苦。
有些案例中,并不是施虐者后来性情发生了转变,而是原本隐藏的精神虐待本性暴露了出来。之前隐藏的恨意浮上台面,类似于被害妄想。然后,角色产生对换:施虐方变成受虐方,但真正的受虐者仍会有罪恶感。施虐者为取信于人,必须迫使伴侣做出令人谴责的恶行,以便否定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