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镜?眼镜?我戴眼镜吗?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记得。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视力还行啊。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在脑海中不断回放这个画面。
银边,对,而且非常现代。而且……放在吧台上!我一定在吧台上见过它!是那个男人!
这种在我那个年代才会有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我在回想之前,竟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我心跳加速,不得不用力咽了口口水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人从我那个世纪穿越过来?不,等一下,搞不好那也许就是我的眼镜。
我一定要查清楚,却又不想吸引别人的注意。我将第一杯麦芽酒一饮而尽——只有在这种绝处逢生的境况下,我才有这样的豪情。随后,我走向吧台,把酒杯滑过柜台。
“这麦芽酒很好!你这里有吃的吗?”
“有,面包和芝士。还有肉,不过要贵一些。”
我上下打量着吧台,看眼镜是不是还在那儿。
“那个男人,他是老师吗,的还是别的什么?我看到了他的眼镜。”
“他的什么?”
“他眼睛上戴着的,能够让人看得更清楚的小玩意儿?”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他不是老师,是个抄写员,经常来这里喝酒。你有什么东西需要让他帮你写的吗?”
“说实话,我有。他经常来这里吗?”
“对,大概一星期一次。他下个星期还会来的。”
“下个星期!哦!那可不行!他往哪里走了?”我气自己白白错失良机。
旅店老板耸耸肩。“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他会骑着那匹漂亮的母马在城镇间穿梭。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我匆匆走出旅店,朝我刚才看到那三匹马的地方看去。那匹最大的棕色母马不见了。我走到广场的中间,向着每条路的尽头努力张望。
他已经不见踪影了!见鬼!现在也没必要再回到旅社里去了。
我启程往东边走去,依照兰德里奇给我的指示走出了这个城镇。
我在里奥东边泥泞的路上步履艰难地走着,想着我以为自己看见了的东西,打算把思绪理理清楚。
如果真有别的人从我那个世纪穿越过来,是不是就说明有方法可以回去?也许吧。现在我必须要想个办法,在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联系到他。给旅社老板留个口信倒是一个选择,但我还是要再好好斟酌。这可能会很危险。
乌云开始在我头顶上方的天空聚拢。除了几根蓬乱的树枝,我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躲雨。这时,雨落下来了。
从城堡中逃出来以后,我的经历还算顺利,尽管这个地方真实的样子并不像我记忆中学校历史课本上的插画那样完美,但明亮的阳光和柔和的气候让这片土地看起来很美,也让我着迷。可现在,对中世纪生活的恐惧让我很有挫败感。兰德里奇给我的衣服很快就浸湿了。最糟糕的是我的鞋子:它们变得很重,让我举步维艰,不仅如此,它们还磨损得很厉害。雨一直下,小路逐渐变成了一片沼泽,我越来越难迈开步子。每当我的脚陷入泥泞,泥土就会溅到我的膝盖上。我尝试从树丛中穿过,但脸颊被树枝抽得刺痛,泥巴也黏糊糊的。
黑夜降临的时候,有两名骑士骑着身上溅满泥浆的马经过我身边。我向他们求助,但其中一名骑士露出凶恶的表情,打消了我再问一遍的念头。
本来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能走完这剩下的几英里,但这场暴雨让这段路程变得那么漫长,终点仿佛遥遥无期。在我精疲力竭、体能快要达到极限的时候,我终于在小路的转弯处看到一扇窗,里面透出了黯淡的黄色灯光。这就是兰德里奇说的那个地方。
谢天谢地!
我步履艰难地走向那束光,仿佛一条鱼游向渔夫的灯笼。这座磨坊边上有一条湍急的小溪。我穿过一座打滑的木桥。它架在小溪上,桥桩打得很深,为了给那个大磨石提供动力。我用力敲了两下磨坊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在我等待的时候,雨水流进了我的眼睛。
“快开门!拜托!”
我用力跺着脚取暖。当门打开的时候,我不得不露出微笑,消除面前这个男人的敌意。
“纪尧姆先生?”我问道。
“是的,什么事?”
“我是让!”我伸出我的手,但他没有握住。“兰德里奇让我来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试图看穿我的灵魂,但倾盆大雨和我可怜的模样让他妥协了。
“进来吧。”他转过身,把我领进他的磨坊。屋里一片漆黑,崭新的木材散发出树脂的味道。他的磨坊比兰德里奇的更加简陋,屋里只有几件家具,装饰品就更少了。他把我带到主室烧得旺盛的炉火前,示意我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我笨手笨脚,飞快地把湿衣服脱了下来,光着身子在跳动的火焰前取暖。
纪尧姆拿了几件干衣服回来,又往炉子里添了几根柴。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在一张放了只绿色大软垫的木椅上坐下来休息,一言不发。我心中充满感激,也顾不上介意他的拘谨。
我们一直没有交流。大概半小时后,我终于不再发抖了。他在我面前放下一只木碗,里面盛着像粥一样的东西,又在碗边放下一杯水,杯子也是木质的。他的表情严厉而冷漠。很显然,我不必奢望他会跟我聊天,也不必奢望他会准备丰盛的大餐。
“兰德里奇!他还好吗?”他说出口的第一个词就像是一声穿透寂静的枪声。我吓了一大跳,花了点时间想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的,他很好。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都很好。”
“啊,对,他现在有两个孩子了。”
如果他刚才那句话是个问句就好了……那么,我们就可以聊起来了!但那句话只是一句干巴巴的陈述。纪尧姆跟兰德里奇一样,穿着很多层棉上衣,但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和花纹。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我对面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也不给自己的尺寸可观的屁股底下塞个坐垫。他的视线穿过我,盯着我身后空无一物的墙。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很悲伤,或者是因为某些事情而感到不开心。跟兰德里奇相比,他的头发很短,也没有留胡子。他的鼻子不像其他村民一样是泛红的酒糟鼻,而他整张脸,包括手,都是苍白的,甚至几乎接近纯白色。现在才十月份,这样的肤色对于一个经常在户外工作的男人来说是很奇怪的。有一瞬间我开始疑神疑鬼,但兰德里奇的保证让我打消了那些阴暗的想法。
我扫视着房间里的摆设。壁炉上方三尺来高的地方有一个制作粗糙的壁架,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一张大木桌和另一把椅子。桌子上摆着一座三枝烛台,一大果盘的苹果和一些表面被压坏了的梨,还有一本打开的、皮革装订的书。我看到那本书的时候,心轻轻地跳了一下。我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本书的存在。
一个博学的人。还有书!很好。
我很快决定,要努力赢得这个人的好感。要是他有看书的习惯,也了解更加广阔的世界,以及最重要的是,要是他足够勇敢,与我坦诚相对,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帮我大忙。
虽然那碗粥稠到都结块了,但它热气腾腾,味道也不错,我很快就吃完了。
“啊!”我感叹道,舔舔嘴唇,拍拍肚子,表现出满足。纪尧姆笑了。他的笑声短促而骄傲,就像一个剑士刺向敌人时发出的喊声。他拿走我的碗,又将它盛满。
“你来自英格兰,但你说你来自布鲁塞尔?”他的英语不好,所以他有时会英语法语夹杂着说。
“对,兰德里奇叫我这么说的。”
“好,很好。但你不是为约翰国王做事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深邃,我看不清他的瞳色。他的视线那么笃定,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炉火的橘红色映在他的眼白上,让他散发出一点邪恶的气息。我看得出来,他在试探我——如果我是间谍的话,这个突然的问题说不定会吓得我暴露自己。
“不是。”我慢慢嚼着粥,“我的故事可比那复杂多了。”
看来纪尧姆喜欢我这个答案。他又发出了像剑士嚎叫般的大笑声,拍着自己的膝盖。
“啊。我们的合作会很有意思的!”他说。
他这句话倒在我意料之外。我笑了。
“喝酒吗?”他问我。
“好啊,当然,如果你有的话?”
“我自己不喝,一般都是给客人……”
他很快笨拙地捧着一只石瓮回来了,里面的酒浓稠而深红。我感激地品味着它浓郁的香气和刺激的口感。
“还不错吧?”他问。
“不错。”
“他们说这里产的红酒是最好的。”
他说的虽然是传言,却一点不假,我不禁笑了起来。数百年后,这里的酒将会成为世界公认的、最好的酒。
“来个苹果?”他指着果盘里的水果问道。
“苹果,谢谢。”
他扔了一个玫瑰红的苹果给我,自己也拿了一个。他用衣服下摆擦了擦苹果,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刀,开始细致地削起果皮,只剩下白色的果肉。在跳动的火光中,苹果的每个小切面映出不同的形状。他把果皮扔进火里。在我看来,这对于一个穷人来说是很奢侈的表现。
“你不喜欢吃皮?”
他耸耸肩。
我咬了一大口苹果,听着坚硬的果皮被我咬断的声音。在我咀嚼果肉的时候,一滴香甜的果汁流下了我的下巴。
“约翰国王怎么了?”我大胆地问道。
“你没听说吗?他正在准备和德意志的奥托国王一同发动战争。这里的许多人都很同情约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反对菲利普国王。许多年轻人都担心他们要被迫从军,要么为了法国,要么为了国王。在这一带,他有不少探子,也有不少支持他的骑士。据说连埃尔韦本人都支持他。到处都能看到探子。”
“那你觉得……?”
“没错。我觉得是要打仗了,但在春雨过后才会真正打响。没有哪个国王会喜欢在冬天的泥泞中作战。”
我在记忆中寻找有哪一段历史战争和这次相符合,但可惜我对从古到今各地发生的战争都不甚了解。
“他们会认为你也是一个。”纪尧姆说。
“一个什么?”
“间谍,或者男巫。”
“男巫?”这是我最近第二次听到别人用这个词形容我。
“你的眼睛。”
“啊。”
“这是一种标志。他们说双眼颜色不一样的人会分身,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有的人甚至说这样的人会同时为上帝和撒旦服务。”他看上去也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睛。”
“这不算什么,只是受伤了……我小时候眼睛被人打了一拳。”
他点点头,但看上去对我说的话半信半疑。
“你一定要用眼罩挡住一只眼睛,我会给你做一个。明天你就要开始工作了。”
他举起酒杯,喝光了里面的水。在火光的照射下,我注意到他高高举起的杯子的底部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是一个被分成两半的圆形,左边那一半比右边刻得更深,两个半圆相接的地方是斜着的。比起普通的制造商标,这个图形看起来要华丽得多,尤其是在木酒杯上。我收回视线,看着我堆在地上的湿衣服。它们渗出来的水在地上流成一片,都快打湿我的脚了。
纪尧姆把炉火夹——一条上面有钩子的铁条,从火炉的横梁下方掰了出来,示意我可以在这里挂衣服。
“如果火变小了,”他一边往和我刚才进门的那个房间相对的门廊走去,一边说道,“不要拨旺它,也别加木柴。”
“我在哪里睡?”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就睡那里。”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我又渐渐失望。
***
我被一个暴力的梦惊醒。梦里,我骑在战马上,穿着厚重的盔甲,无止境地攻击一个身穿黑色盔甲、脸上带着护具的敌人。我每攻击一次,就被心中无形的恐惧惊扰一次。我醒来的时候,不禁好奇那股恐惧到底是什么。
我是在担心盔甲的缺陷吗?对,应该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比如说担心它会破裂,或它的金属板很脆弱,不足以保护我。
我想起纪尧姆是如何形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的了。我只确信一件事: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可不愿意在战场附近待着。
出乎意料的是,我在地上睡得挺好。我把抱枕当枕头,把两张在主磨房找到的麻布袋当床褥。我肯定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不记得自己躺下后发生的事情。我最后的记忆是雨点打在磨坊新建的木头外墙上的声音,宛如一首交响曲。
我躺在那里,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低语。我马上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纪尧姆在向官员告发我!
但是低语声一直只有一个腔调,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他一定是在祷告。
对我来说,纪尧姆就像一个谜:一个住在无比简陋的磨坊中的独身男人。他平时有什么收入?如果他很穷,为什么自己不喝酒,反而还给我喝?
我忍着双脚的疼痛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舒展双腿,难过地看着挂在炉火架上的、并不好看的衣服。
我想,重新换上这些衣服才是礼貌的做法。
这顶帽子简直一无是处,就好比在雨中围着一条湿透了的浴巾!
“啊!你醒啦。”我的东道主走了进来,“很好。吃点东西,然后就干活吧!”
哇!他用三个词就说完了一句话!对,这急迫的感觉就像在结束一段沉重的对话后,终于可以开始一些有趣的话题一样。
他给我准备的早餐是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还配上一些莓子和干奶酪。我就着水把这些都吞了下去。随后,他把我领到主磨房,指着一堆麻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