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杰克茜(1)

地点：英国，伦敦

日期：不久的将来

1

“老——妈——，我上学要迟到啦！”杰克茜交叉双臂抱在胸前，抑扬顿挫地扯着嗓子嚷道。她皱着眉头，一双破旧的匡威鞋不耐烦地在地板上踏着拍子。

她的拍子在房间里孤独地回响，无人应声。

“老妈，我要路费！”杰克茜抓着楼梯扶手蹭蹭蹭窜上楼，生怕老妈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她一把推开一扇被蜡笔涂得伤痕累累的门，站在门口，对着那个还在蒙头大睡的人形怒目而视。

“妈！”

人形微微动了一下，簇拥成一团的被子底下传来轻轻的咕哝声。

杰克茜大步跨过缀满补丁的地毯，一屁股坐到床上，晃动着那座“山丘”。

“妈，拜托了，你知道这次学校出游对我有多重要。我们要去水族馆，我真的得走了！”

一只赤裸的胳膊像蛇一样钻出被窝，手指在床头柜上一通乱摸。“帮我把钱包拿过来，好吗？”

杰克茜叹了口气，一把抓起那个皮革钱包，塞到了被子底下。

接着是划开拉链和零钱叮当作响的声音。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两指夹着一张皱巴巴的10英镑钞票挥舞了一下。“给你，快上学去吧。我凌晨三点之后才到家，九点半还得回去加班。”

“谢谢妈妈，爱死你了！晚上再见喽。”

“哦，恐怕不行，我今天连上两班。你要自己搞定晚餐了。”

～～～

“这边，小茜。你头发怎么了？简直……”苏兹咧嘴笑道，“整个一个鸡窝！你妈又忘记把你的非洲鬈毛捋直了吗？”

“她昨晚加班。”杰克茜一边拍着自己像香肠一样的浓厚卷发，一边回应她的嗤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样的头发。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妈会让你把头发染成蓝色！我好想把头发染成紫色啊。”

“至少你妈还关心你的打扮。我妈和她的新男友正打得火热，才没闲工夫操心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呢。”苏兹嚼着泡泡糖。她吹起了泡泡，面前的泡泡越来越大，像个巨大的粉红色气囊，然后“嘭”的一声爆裂了。她快速瞥了一眼中巴车的车头，确认老师没有听见。

“这倒是，不过你看起来又不像美杜莎那个蛇发女怪。”

“你本来就很美啊，就算套个垃圾袋在你身上，你看起来还是像碧昂斯一样迷人！”

“什么事这么有趣啊，女士们？”丽丝德尔老师笑吟吟地出现了。她把一只手搭在座位靠背的头垫上，以便在车子颠簸时稳住自己。

“没事儿，老师。”苏兹笑嘻嘻地看了看旁边的杰克茜。

“希望你们喜欢这次出游。我想让你们拍些照片，然后写篇游记，题目就叫《在海洋生命水族馆的一天》。”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老师。”杰克茜拍手道，“简直不敢相信我就要见到活着的鲸鱼了。”杰克茜略作停顿，小脑袋歪向一侧，巧克力色的眼睛里透着几分严肃。“你知道去年有一群领航鲸自杀了吗？太悲惨了，那是我见过的最悲惨的事情。”

“自杀？”

“是的，老师。新闻上说的。它们自己顺水冲到岸上来自杀。我当时看了真是难过。”

“鲸鱼是不会自杀的。”苏兹插话道。

“它们会的。我查过资料，自那之后又发生过两三次。即使有一些被解救后放回到深海里，它们也还会再次上岸。”杰克茜摇了摇头。“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开心。”

“好吧。”丽丝德尔小姐的身体随着车子摇来晃去。“今天你们将要看到的鲸鱼心情很好，也很安全，而且还有一只临时造访的白鲸哦。所以我希望你们今天过得开开心心。”

杰克茜点了点头，用手肘轻轻推了推苏兹。

“是的，老师。”苏兹点头道。

2

“哇，快看啊！”杰克茜兴奋得两眼放光，琳琅满目的海洋商品让她目不暇接。一排充气海马在她头顶上方向她点头，她边走边翻看货架上印有鲨鱼图样的茶巾。

“快看这些耳环。”苏兹拿起一对银制的海星耳环放在耳垂上。

“我想给我妈买点东西。”

“她会喜欢海豚杯垫吧？”

“唉，这点儿钱要么给我妈买个纪念品，要么买个三明治当午饭。”

“来，吃颗糖球吧！”苏兹递过来一个纸袋子，里面全是不太美观的鱼眼糖球。

杰克茜皱了皱鼻子，拿了一颗丢进嘴里。令她吃惊的是，糖球酸酸甜甜非常美味，没有一丝鱼的味道。

“姑娘们，听好了！”丽丝德尔老师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鉴于你们各人有各人想参观的地方，我建议大家分头行动，中午回到这里集合吃午饭。”她看了看表。“你们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12点以前必须回到这里来。谁要是迟到一分钟，那这个星期剩下几天放学后就尽情享受我的陪伴吧。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老师。”同学们齐声回答道，还伴有几声激动的尖叫。

“快点，苏兹，我们去找老师说的那头白鲸吧。”杰克茜说道。

“算了吧！我还想在这店里多逛逛呢！”

杰克茜耸了耸肩。“你随便吧。啊，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杰克茜在苏兹的脸上亲了一下，便蹦蹦跳跳往水族馆方向走去。

～～～

当杰克茜把鼻子贴在大鱼缸的玻璃上时，内心的震惊实在无与伦比。

一条白鲸在灯光通明、静谧无声的大缸里游弋，它身上泛着光，颇有仙气，如同困在一个人工制造的非自然环境里的囚犯。白鲸遨游到杰克茜上方时，她看到它的下腹闪耀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彩。周围还有很多人在观看奇光异彩的白鲸，宛如在欣赏一场马戏表演。而此情此景令杰克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悲从中来，难以自拔。

白鲸在水里时而游动，时而滑翔，时而空翻转体，尽职尽责地表演各种特技来取悦观众。杰克茜看在眼里，冷在心里，眼中泛起了泪花。在钠灯的照射下，精灵般的白鲸闪闪发光，那些特技显得非常不自然，那双眼睛空洞无神。

杰克茜用力摇了摇头，任眼泪从脸上滑落。她把指尖抵在玻璃上，心里默默道：“你不应该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据说鲸群死去之际便是末日来临之时。”

杰克茜踮起脚尖飞速转身，同时用衣袖揩掉脸上的泪水。

她旁边空无一人。

杰克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与其他参观者似是相距十万八千里。她的后颈上，说话者低沉的气息犹在，她本能地将一只手猛地探了过去，眼睛飞速左右扫视，努力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差一点就哭出声了。

“你还好吧，小姐？”

杰克茜飞速转向左边，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她眼前。他身上配着一个耀眼的蓝色徽章，上面写着“水族馆向导”。杰克茜抽泣了一下，盯着他问道：“你刚刚跟我说话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刚才问你，你还好吧？”

“不是，前面那句。”

“没有了，小姐。”他扶着杰克茜的手臂。“你看起来好像……好像受到了惊吓。”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实际上，你看起来好像见着鬼了一样。你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吗？”

“鬼。”杰克茜低声重复着。

向导双臂交叉，头斜向一边，好奇地把杰克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了杰克茜的胸前。

杰克茜叹了口气。“我没事，谢谢你。”

“你确定吗？我是说，我可以给你买一杯可乐之类的。”

“不用了，谢谢，我很好。”杰克茜打量四周，想找个办法摆脱这个向导。铜墙铁壁般的玻璃后面，白鲸还在跳着舞、转着圈取悦观众。杰克茜的目光落在了一群人身上，他们正站在一个水上平台上，身体越过栏杆用力往前倾着。“他们在干什么？”杰克茜指着那群人问道。

“噢，如果你买了‘抚摸池’门票的话，就可以去抚摸鲸鱼。”

“真的吗？”

“是啊，15英镑可以触摸鲸鱼，20英镑就可以让鲸鱼为你献吻。”

“20英镑？”杰克茜难以置信地望着向导，复又望向正在水中表演螺旋特技的鲸鱼。她将额头紧贴在凉飕飕的视窗玻璃上，再次沉浸在鲸鱼的各种特技之中。看着鲸鱼在这水牢里翩翩起舞，间或腾出水面，竭尽全力取悦观众，杰克茜苦笑了一下，心情沉重极了。

杰克茜感觉自己好像成了那条鲸鱼的一部分，随着它在水里自由遨游，尽情跳舞，忘却生活的烦恼。鲸鱼为取悦庸俗大众所做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似乎都在她体内重复着。“你知道吗？鲸鱼身上有梭形细胞。”杰克茜扭头对向导说道。

“什么？”身后的向导咕哝了一声。

“梭形细胞，让你产生移情的细胞，它决定了你能不能体会到另一生物所承受的痛苦。”杰克茜瞥了一眼向导在玻璃上的影子。“鲸鱼身上的梭形细胞比我们人类多三倍。”看着向导脸上疑惑的表情，杰克茜微微一笑。“梭形细胞存在于大脑的某个部位，目前还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一部位的运作机制。”杰克茜越说越起劲。“只有通灵师和催眠师才能发挥那个部位的威力，有些疯狂的人甚至借此让心跳停止相当长一段时间，趁机做些不可思议的事。”看见向导越发不安起来，杰克茜咧嘴笑了。“大脑的这个部位是能产生魔法的地方。”

“呃……听着，我得走了……”

杰克茜不由大笑起来，她摇了摇头，重新望向水里的鲸鱼。“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有什么。”她低声说道。鲸鱼在水里转着圈，速度越来越快，在身后留下无数白色气泡。这些气泡时不时会反射出一个影子，然后悉数破裂，绽放出彩虹般的至纯光芒。杰克茜从未见过这番情景。

第三次经过杰克茜面前时，鲸鱼停了下来。它的鼻子几乎就要碰着玻璃了，眼睛紧盯着杰克茜。杰克茜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双手捂住脸。鲸鱼摆了摆尾巴，一个翻转，纵身跃出了水面。

它在空中以慢动作翻转着，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看上去赏心悦目，颇有王者风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种恢复自由身、海上凭鱼跃的感觉。下方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白鲸在空中最后一次摆动尾巴，然后便再次跃入水中，消失不见了。溅起的水花喷向人群，打湿了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庞。

杰克茜双手紧紧按在玻璃上，十指大开，掌心冒汗。水波猛烈地冲向琉璃，她的双手清晰感觉到水花传来的振动。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浑浊的水缸里巡睃着，想最后再看一眼那个美丽的生物，强烈的灼痛感令她愈发耳聪目明。

是它！

鲸鱼出现在她的面前，左右游来游去，身体慢慢地贴向玻璃，尽可能地往杰克茜身边靠拢。一声轻柔的闷响回响在杰克茜的耳际，是那鲸鱼正在撞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玻璃幕墙，努力想要和她接触。

杰克茜闭上双眼，奇怪的声波从鲸鱼身上传到了她的灵魂深处，唤醒了她的感官，在她的脑中载入无数难以言喻的壮观画面。

一个声音在杰克茜的脑海深处响起。

起初只是低沉的哀嚎声，很快声音开始变大，频率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像一种刺耳的尖叫，愈演愈烈。最后，她不仅仅能听到，还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声音。

杰克茜用双手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想尽力摆脱这声音。直到最后，刺耳的声音在她脑中发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杰克茜向后一个趔趄，瘫倒在地上。

3

杰克茜原地躺了片刻，浑身瑟瑟发抖。她确信自己的耳膜已经被震破了。她的头嗡嗡作响，就像被人当成了一面铜鼓，正在被有节奏地敲击着。她大口喘息着，睁开了一只眼睛。

一个女人正在俯视着她。她的嘴唇好像在动，但是杰克茜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杰克茜抬眼看着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说，你还好吗？小姐？”

杰克茜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努力地聚焦视线。女人背后有一个小孩高声尖叫起来，他那美式口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实在刺耳。

“妈妈！妈妈！你看到了吗？”

“安静点，波比，先让这个女孩子喘口气。”

女人将一只手架在杰克茜的手肘下，扶她坐了起来。

“可是，妈妈，那道光！你看到那道紫光了吗？”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杰克茜的视线里。他揪着妈妈的衣袖，不依不饶道：“鲸鱼透过玻璃向她发出紫光，太厉害了！”

“波比，我叫你安静点，别胡说八道了。”女人拍打着小男孩，示意他走开，并对杰克茜笑了笑。

“我没事，真的，谢谢你。”

她任由女人帮助自己站了起来，晃悠了两下才算稳住了身形。她扫视四周，感觉脸颊滚烫。像这样子晕了过去，大家都会怎么看我啊？

“好吧，如果你确定自己没事的话……”女人甜美的声音越来越小。男孩企图从她双腿之间钻过去，想要好好看看神奇的杰克茜，女人则试图把他挡在后面。“可是，妈妈，我看到了——”

女人抱歉地对杰克茜笑了笑，然后扯着儿子的后脖颈子把他给拽走了。“走吧，波比，别惹那可怜的女孩心烦了。”

“杰克茜！”杰克茜转身一看，只见苏兹正挥动着手臂急匆匆地向自己走来，那样子就像饿疯了的海鸥扑向被人丢弃的薯片一样。“你看到刚才那巨浪了吗？我旁边那个人被浇了个落汤鸡。嘿，你还好吗？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我没事。”

“那就好。”苏兹挽起她的手臂。“我们得走了，要不然丽丝德尔老师会生气的！”

二人咯咯笑着往集合地点走去。

“嘿，苏兹，鲸鱼把大家都弄湿之后，你有没有看到它还做了什么？”

“没有啊，我那时候只顾取笑他们了，为什么这么问？”

“噢，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

苏兹斜眼看了看她。

“也许听上去很傻。”杰克茜耸耸肩说，“但是它径直来到玻璃前面，正对着我。”她停了停，继续说道：“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它想跟我说点什么一样。”

“什么？你的脑袋进水了吗？”苏兹哼了一声，然后指着一群男孩子道：“快看，两点钟方向那个帅哥！”

杰克茜叹了口气，任由苏兹拉着自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