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全译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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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81]。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82],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得不到长进,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有根本,必须从根本上下工夫,循序渐进,才能有进步。仙家用婴儿打比方,说得非常精辟。譬如,婴儿在母腹中时,纯粹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方能啼哭,尔后会笑,后来又能认识父母兄弟,逐渐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无所不能;这都是精气神日渐充足,筋骨力气渐强,智慧日渐提高的结果,而不是自出娘胎之日起就能推究得到的。所以学习必须有一个本源。圣人达到了‘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程度,也不过是从‘喜怒哀乐之未发之中上’慢慢培养起来的。后世儒生不理解格物的学说,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里有这种道理!”

先生又说:“立志用功,就如同种树。刚开始生根发芽,还没长出树干来,等长出了树干还没长枝,长了树枝之后长叶子,叶子长好后开花、结果。刚种上树根时,你只管培土灌溉,不要想着生枝、长叶、开花、结果。空想那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了培土灌溉的功夫,何愁没有枝叶和花果?”

十七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83]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陆澄问:“读书但不懂,怎么办?”

先生说:“读不明白的原因是你只在字的表面意思上下工夫了。如此,还不如读程朱的学问。他们的学问看得多了,就会理解。他们的学问虽然讲得清楚明白,但能真正学到的很少。想学明白,必须得在心体上下功夫,凡是不明白的、解释不通的,必须返回自身,从自己的内心去体会,就一定能学明白,想得通。所谓的《四书》《五经》,不过是讲心体的。这心体即所说的道心,体明即是道明,再无其他。这正是为学的关键。”

十八

【原文】

“‘虚灵不眛,众理而万事出。’[84]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让心空灵而不糊涂,各种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都会呈现出来。’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十九

【原文】

或问:“晦庵先生[85]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86]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有人问:“朱熹先生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话说得对吗?”

先生说:“心即是性,性即是理,说一个‘与’字,恐怕将心理作为二物来对待了。这需要求学之人善于观察发现。”

二十

【原文】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说:“人都有这颗心,既然心即是理,那为什么有的为善,有的却为恶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失去了心之本体。”

二十一

【原文】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87]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译文】

陆澄问:“朱熹先生在《大学或问》中说:‘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这话说得怎么样?”

先生回答说:“恐怕不完全正确。天理岂容分析?又怎么会是凑合得了的?圣人说‘精一’,其实已经囊括全部做学问的内容了。”

二十二

【原文】

“省察[88]是有事时存养,存养[89]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对天理的反省体察。”

二十三

【原文】

澄尝问象山[90]在人情事变[91]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92]。”

【译文】

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关于在人情事变上下工夫的观点请教于先生。

先生回答说:“除了人情事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至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含在人情中,关键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在于‘谨独’。”

二十四

【原文】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93],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引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因为表现出来了才有的吗?”

先生说:“是的。”

另一天,陆澄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都是本性表现出来的德行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本性表现出来的德行。天性是唯一的,就形体而言为天;就主宰而言为帝;就流行而言为命;就赋于人而言为性;就主宰人身而言为心。心的表现,遇到父亲便孝,遇到国君便忠,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仅一个性而已。比如,人就是一个,对父亲而言为子,对儿子而言为父,以此类推,名称可以无穷尽,但就是这个人而已。所以人只要在性上用功,把性参悟透彻了,那么世上的一切道理便豁然开朗了。”

二十五

【原文】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94]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95]时在。虽曰‘何思何虑’[96],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译文】

有一天,师生共同探讨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一端。在刚开始学习时心猿意马,精力涣散,所考虑的大多是‘人欲’方面的事,所以姑且先教他静坐,以安定思绪。久而久之,以使他心能安定,但若只是教他悬空静处,以至于像槁木死灰一般,也就没有什么用了。此时必须教他省察克己的功夫,此一功夫从来不能间断,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清除的决心。无事时,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拔去病根,使他们不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才算痛快。就像猫捉老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摒弃一切私心杂念,态度坚决,不能姑息迁就,不给它喘息的机会,不能放它生路,这才是真正的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一旦达到心中没有私欲,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虽然说‘何思何虑’,但那不是初学时该做的。初学时必须想着内省自察、克制私欲,这就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二十六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97],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98]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译文】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这种人平日里不能做到完全出于公义而心中有愧,所以才会怕鬼。如果平时的行为不违神灵,坦荡光明,又有什么可怕的?”

马明衡说:“正直的鬼不可怕,只恐怕邪恶的鬼不理会人的善恶,所以难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邪恶的鬼怎能迷惑正人君子?只怕是人自己心邪,才有能迷惑的鬼,并不是鬼迷惑你,而是人心已自迷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惧鬼迷。”

二十七

【原文】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天理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下的表现。”

二十八

【原文】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99]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书有何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了《大学》一书的要义作为《中庸》的第一章。”

二十九

【原文】

问:“孔子正名[100],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101],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102]?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103]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04],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端正名分,先儒说是上报天子、下告诸侯、废黜公孙辄而拥立公子郢,这种看法正确吗?”

先生说:“我恐怕不能赞同。一个人在位时对我恭敬尽礼,要求辅佐从政,我却先废除他,这难道容于人情天理吗?孔子既然答为卫国国君辄理政,必定是卫国国君信任他而把国家交给他,也能听进去他的劝诫。圣人盛德至诚,必定能感化卫辄,让他知道不孝顺父亲的不可以称之为人,卫辄一定将痛哭奔跑,去迎回他的父亲。父子之爱源于人之本性,辄若能切实悔悟反省,他的父亲蒯聩怎能不被感动?假若蒯聩回来后,卫辄把国家交给父亲治理,并以此请罪。蒯聩已被儿子深深打动,又有孔子在中间诚心调解,蒯聩当然不会接受,依然让儿子治理国政。群臣百姓也必定会愿意卫辄为国君。卫辄是自我检讨自己的罪过,向天子请罪,向各方诸侯公布,表示一定要把位子给父亲。而蒯聩与群臣百姓都赞扬卫辄已经悔悟了且具备了仁孝的美德,也上告天子,向各方诸侯公布,一定要让辄成为卫君。于是天命集于卫辄,让他重新做卫国的国君。卫辄不得已,于是像后世尊立太上皇的故事那样,率领群臣百姓尊奉父亲蒯聩为太公,极尽孝养,卫辄才重新做了卫国的国君。这样国君、大臣、父亲、儿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天下大治。孔子所说的正名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三十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105],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己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106]。大抵七情[107]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108],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