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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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卑感与优越感

自卑情结

个体心理学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自卑情结——似乎已经众所周知。许多学派的心理学家都接受了这个术语,并运用在实践当中。然而,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真正理解或正确运用这个术语。例如,告诉病人他有自卑情结毫无用处,只会加重他的自卑感,而无助于帮他克服自卑。我们必须了解他生活方式中体现出来的挫败感,在他缺乏勇气时适时地鼓励他。所有精神病患者都有自卑情结。精神病患者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有自卑情结,而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无法应对的情况不同,在于他们对自己努力和行为设定的限制不同。如果我们只告诉他“你有自卑情结”,并不能使他变得更勇敢,因为这正如对一个正在头痛的人说,“我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你有头痛症!”

当被问到是否觉得自卑时,许多精神病患者会回答“没有”。有的人甚至会说:“相反,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比周围的人更优秀。”我们不必问他们,只需要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便可从中发现他用了什么伎俩来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很重要。比如,如果看到一个傲慢的人,我们就可以猜到他在想:“别人可能会看轻我。我要让他们看到,我可是个人物。”如果某人说话时手势过多,我们可以猜测他在想:“如果我不强调的话,我的话就没有分量了。”

在举手投足间都想高人一等的人背后,我们都能猜想他有一种需要极力掩饰的自卑感。正如有人觉得自己太矮,会踮起脚尖走路,显得高大一点。有时,在两个比身高的儿童身上也能看到这一行为,担心看起来比较矮的小孩会挺起身子站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高些。如果这时问他:“你觉得自己矮吗?”他基本不会承认这个事实。

因此,自卑感强的人并不一定显得顺从、安静、矜持、性情温和。自卑感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一个故事应该能说明这一点。有三个小孩都是第一次去动物园玩。当他们站在狮子笼前面时,一个小孩躲在妈妈身后说:“我想回家。”第二个小孩脸色发白,腿脚颤抖地站在原地说:“我一点儿都不怕。”第三个小孩恶狠狠地瞪着狮子,问妈妈:“我能向它吐口水吗?”这三个孩子事实上都很害怕,但是每个人都依照他自己的生活方式,用自己的方法来表达他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总会遇到力所不能及的目标。如果我们一直保持勇敢,便可以通过改善处境这一唯一、直接、现实而有效的方法来摆脱这种感觉。没有人能长期忍受自卑感,而是必然会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但是,假如某人心灰意冷,认识不到如果他付出实际努力就可以改善处境,他仍然无法承受自卑感,他会继续苦苦挣扎以摆脱自卑感,但他采取的办法都不会有效果。他的目标依然是“超越所有困难”,但他不是设法克服障碍,而是自我催眠或自我麻痹,以产生优越感。同时,他的自卑感仍在累积,因为产生自卑的情境仍未改变,造成自卑的根源依然还在。他所走的每一步都使他继续自我欺骗,而所有问题也会继续压在他的身上,越来越紧迫。

如果只看他的行为而不去理解,我们可能会觉得他是漫无目标的,因为这些行为似乎并不是为了改善处境。然而,只要意识到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获得一种满足感,却放弃了改善目标处境的希望,他的所有行为就可以理解了。如果他觉得自己软弱,就会躲避到可以让他觉得强壮的环境。他不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更有适应能力,而只是试图使自己认为自己更强大。他的自我欺骗只能给他带来部分成功。如果他自觉无法胜任工作,可能就会在家里当个暴君,以此来自我安慰,但他真正的自卑感仍然存在。相同的情境还是会再次挑起以前的自卑感,成为心中永远存在的一股暗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谈及自卑情结。

现在,我们可以给“自卑情结”下一个定义——当某一问题超出个体的适应程度或能力范围,并且他承认绝对无力解决时,就会产生自卑情结。从这一定义可以看出,与泪水或道歉相似,愤怒也可能是自卑的表现。由于自卑情结经常会导致紧张,个体为寻求心理补偿会寻求一种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因此,寻求优越感的行为总是指向生活中无用的一面,真正的问题则会被搁置或排斥。自卑的人会为自己的行为设限,努力去避免失败,而不是追求成功,在困难面前会表现出犹豫、彷徨甚至退缩的举动。

这种态度在广场恐惧症的案例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广场恐惧症的症状表现出一个信念:“我不能走太远。我必须待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中危机重重,我一定要处处小心应对。”如果这种态度愈演愈烈,他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待在床上不肯下来。在面对困难时,最彻底的退缩表现就是自杀。此时,这个人在所有的生活问题面前都已心灰意冷,无能为力,认为自己已无法改善其处境。如果我们意识到自杀是一种谴责或报复行为,就可以理解他在自杀时想要追求的优越感。在每一个自杀的案例中,我们总能发现自杀者将他死亡的责任归咎于某一人,仿佛在说:“我是所有人中最温柔、最敏感的,而你却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每个精神病患者都会在不同程度上限制自己的行为,或是避免与周围环境接触。他努力回避生活中必须面对的三个真正问题,把自己限制在自认为可以掌控的环境中。这样,他就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狭窄、安全的小屋,然后关上门窗把微风、阳光和新鲜空气都排斥在外。主导他生活的是自吹自擂或牢骚抱怨,而他选择的是吹嘘还是抱怨则取决于他在以前生活中选哪一样能更有效地达到目的。有时,他如果对一种方法不满意,也会尝试另一种。但不管怎样,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不必努力改善环境就能获取优越感。

孩子在受到挫折时,如果发现眼泪是驾驭别人的最佳武器,就会变成爱哭鬼;而爱哭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很有可能变成忧郁症患者。泪水和抱怨,我称之为“水性的力量”,是破坏合作并将他人贬至奴隶地位的有效武器。这类人和容易害羞、忸怩作态或负罪感强的人一样,都将自卑情结表现得很明显,他们默认了自己的弱点和照顾自己时的无能。而他们隐藏起来并不希望为人所知的是好高骛远的目标,以及不惜一切成为第一的欲望。相反,一个喜欢夸大其词的孩子在初见时就会表现出优越感;但我们如果仔细研究他的行为而非语言,就会发现他不愿承认的自卑感。

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事实上只是精神病患者将自己关在“狭窄、安全的小屋”里的一个特例。如果个体在与整个外界接触时害怕面对爱情问题,他就无法成功地解决这一问题。如果他把自己爱情方面的行为局限在家庭范围里,那么他的性欲问题也必须在这一范围内设法解决。由于他的不安全感,他从不对不熟悉的人产生兴趣。他害怕与其他人接触时,无法以他最熟悉的方式主导他人。俄狄浦斯情结患者在儿童时期常为母亲所溺爱,他们的教养使他们相信,他们天生就有被满足的权利,却不相信可以在家庭以外,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温暖和爱情。成人后,他们仍然被系在母亲的围裙带上。在恋爱中,他们寻找的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位仆人,而最安心的仆人则是母亲。只需要让母亲溺爱孩子,让父亲对他漠不关心,不准他对其他人产生兴趣,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孩子培养出俄狄浦斯情结。

各类精神病患者都会表现出行为限制现象。在口吃者的言语中,我们能看出他犹豫的态度。他残余的社会情感迫使他与同伴交往,但自视过低、对尝试的恐惧与社会情感相冲突,使他在言语中犹豫不决。学校的“后进”儿童、30岁以上的失业人员、搁置婚姻问题不敢面对的成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行为的强迫症患者或是为白天工作所困扰的失眠症患者……所有这些人身上都表现出自卑情结,无法解决生活问题,不能取得进步。自慰、早泄、阳痿和性反常行为都是由于接近异性时担心行为不当,而造成犹疑不决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试图去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行为不当”,就会发现所有这些行为背后好高骛远的目标,因为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太高了。”

我们已经说过,自卑感本身并非异常。它们是人类所有改善处境所做努力的根源。比如,人们只有在自觉无知、需要预见未来时,科学才能进步。科学是人类努力改善整体处境而奋斗的结果,是对宇宙的探知和更好掌握。事实上,在我看来,所有的人类文化都是在自卑感的基础上建立的。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毫不相关的观察者造访地球,他肯定会得出结论:“人类建立各种组织机构,努力寻求安全感,建房遮雨,穿衣保暖,修路出行——显然,他们认为自己是地球上所有生物中最弱小的群体。”而在某些方面,人类确实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我们没有狮子和猩猩的力量,许多动物在独自面对困难时,比人类更有优势。虽然有些动物通过成群结队地活动来弥补自己的弱势,但比起地球上其他任何种类,人类都需要在更多的方面进行更多的合作。

人类的婴儿则尤为弱小,需要多年的照看和保护才能长大。由于每个人都有一段弱小的幼儿期,人类如果不合作就会完全受环境支配,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一个儿童如果没有学会合作之道,就会陷入悲观和自卑的情结中。我们也可以理解,即使是最有合作精神的人在生活中也会不断遇到各种问题。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超越他人、掌握环境的最终目标。人生苦短,躯体柔弱,可是生活的三个问题却不断地要求更丰富、更完美的答案。我们总能找到解决方案,但永远不会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在任何情况下,人都会继续努力下去,但善于合作的人的奋斗会更有希望、更有成效,可以真正地改善我们的共同处境。

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生命的最高目标,这是众所周知的。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一个人或是人类整体达到了再无任何困难的境界,这样的生活一定枯燥无比。因为一切都可以预见,每件事情都已预先计算好,明天不会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机遇,未来也没有什么可期盼的。生活的乐趣主要来自不确定性。如果一切尽在掌握中,如果我们无所不知,就不会再有讨论和发现,科学会走到尽头,身边的宇宙也只是一个重复讲述的故事。曾经让我们想象我们未曾达到的目标,而给予我们许多愉悦的艺术和宗教,也将不再有意义。我们应该感到幸运,生活并非这么容易就被耗尽。人类的奋斗永不休止,新的问题总是不断出现,并带来新的合作和奉献的机会。

精神病患者的发展从一开始就受到阻碍,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总是停留在较低水平,相应地,他所遭遇的困难也显得更加严峻。正常人对于自己的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会日臻成熟,面对新的困难能够提出新的解决方法。因此,他可以为社会做贡献,而不会拖后腿、成为别人的负担,不需要也不要求得到特殊的照顾。他能够依照他的社会感觉勇敢而独立地解决自己的问题。

追求优越感

每个人所追求的优越感目标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目标取决于他赋予生活的意义,而不仅是言辞。它表现在个人的生活方式上,并贯穿其中,宛如自己创造的奇特旋律。但它又不会直白清晰、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而是模糊不清的,我们只能从一些线索中去探寻。理解一种生活方式就像解读一篇诗作。诗人遣词造句,但意思却不仅限于字面。大部分的意义都需要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而生活方式这一最为深奥、最为复杂的创造也是一样。心理学家必须仔细推敲,学会欣赏生活意义这门艺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生活的意义早在人生的前四五年就已确定。确定的方法不是通过精确的数学计算,而是通过在黑暗中探索,像瞎子摸象般对整体不甚了解,只凭感觉捕捉各种暗示后,即做出自己的解释。对优越感的追求也同样是通过摸索和猜测而来。它是生命的奋斗目标,是一种动态的倾向,而非地理图表的一个定点。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描述自己所追求的优越感。也许他知道自己的职业目标,但这仅仅是他全部奋斗目标中的一小部分。即使目标已经具体化,也仍然会有成百上千种情况出现。例如,有人希望成为一名医生,但行医也有不同的含义。他可能不仅希望成为内科或病理学专家,还会在活动中表现出对自己或他人的独特兴趣。我们可以看到他很努力地训练自己,帮助他人,也能看到他如何限制其对别人帮助的程度。他把自己的职业看成是弥补某种自卑感的方法,而具体是要弥补哪种自卑感,可从他的职业及其他方面的表现中猜到。例如,我们经常发现,医生早在儿童时期便了解了死亡是怎么回事,而死亡给他们最深的印象是人类没有安全感。可能是父亲或兄弟逝世了,他们随后的训练则引导他们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为自己、为他人,更好地和死亡抗争。

还有人可能想成为教师,但我们非常清楚,教师也存在不同。如果教师的社会感很弱,他可能只有和更弱小、更青涩的人在一起时,才有安全感。有高度社会感的教师则会平等地对待学生,希望为人类福祉做贡献。只需提及教师能力和兴趣的差异,我们就可以发现他们的表现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目标。当明确具体目标后,个人就会节省和限制他的潜能,以适应这一目标。他整个目标的原型会在这些限制之下找到出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找出方法来表现他赋予生活的意义以及他争取优越感的最终理想。

因此,对每一个人,我们都需要透过表面现象观察本质。一个人可能会改变设立具体目标的方法,正如他可能会改变他具体目标的表现,也就是他的职业。因此,我们还需要寻找其背后的一致性——其人格的整体。这个整体无论用什么方式表现,总是固定不变的。例如,一个不规则三角形依各种不同的位置摆放,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就会看到不同的三角形,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还是同一个三角形。

个人的整体目标也是如此,任何单独的表达都无法完全体现其内容,但我们可以在所有表达中了解真相。我们绝不能对人说:“如果你这样做或那样做,就可以完全满足你的优越感了……”对优越感的追求极为灵活。事实上,一个人越健康、越正常,在某一方面遇到阻碍时就越能找到新的出口。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盯着自己设定的目标说:“我必须得到这个,否则我将会一无所有。”

我们不应太过草率地确定为获得优越感应做哪些具体努力,但是,我们可以发现所有目标都有一个共同点——努力成为神一样的存在。有时,我们会看到儿童这样公开表达说:“我想成为上帝。”许多哲学家也有同样的想法。有的教育家希望将孩子教育得像神一样。我们在古代宗教戒律中也可以看到一样的目标:教徒需要修炼得近似神祇。“超人”概念是神化理想的一种较为温和的表现。无须多言,这在尼采的身上就表现得很清楚。尼采发疯之后,在给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信中署名为“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疯子经常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对优越感的追求。他们会声称:“我是拿破仑”或“我是皇帝”。他们希望成为全世界关注的中心,成为四面八方敬仰膜拜的对象,能通过无线电和全世界联络并听到所有人的对话,能预见未来,并拥有超自然的能力。

同样的神化目标以更加合理的方式表现在希望无所不知、智慧超凡、长生不老的欲望上。不论我们是想在尘世中长生不老,还是想象以不同的化身多次重返地球,或是希望在另一世界获得永生,这些愿望都是基于希望成为上帝的欲望之上的。在宗教教义中,只有上帝才是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在此,我并非要讨论这些观点的对错,它们都是对人生意义的不同解读,都是“意义”,而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陷于上帝和神化的这种意义之中。即使是无神论者,也希望征服上帝、高于上帝。可以看出,这是一种特别强烈的优越感目标。

一旦优越感的目标被具体化,人们就不会犯生活方式上的错误。个人的所有习惯和行动都会与这个目标一致,这是无可厚非的。所有的问题儿童、精神病患者、酒鬼、罪犯或性变态者为了获得他们眼中的优越感,也采取了适当的行动。他们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所进行的活动,因此其行为本身无可非议。

有一个男孩在学校是班上最懒的孩子。老师问他:“为什么你功课这么差?”他回答:“如果我在班上是最懒的,你就会一直关注我。你从不注意好学生,因为他们从不在课堂上捣乱,功课也做得好。”只要他的目标是吸引注意、控制老师,他就会以各种方式来达到目的。改掉懒惰的习惯毫无用处,因为懒惰是他实现目标的手段。这样看来,他的做法完全正确,改掉才是傻瓜。

还有一个在家里非常听话的男孩,但似乎有点愚笨。他在学校是后进生,在家又不够机灵。他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哥哥的生活方式与他完全不同,机灵活泼,但冒冒失失,经常闯祸。有一天,弟弟无意间对哥哥说:“我宁愿这样笨一点,也不想像你这么鲁莽。”如果他的目的是不惹麻烦,那么他的愚笨则是明智之举。因为他笨,所以别人对他的要求就不那么高。他如果犯了错,也不会受责备。考虑到这个目标,他要是不故意表现得笨拙才是个傻瓜。

时至今日,普通的治疗还是只针对症状。不管是在医学上还是教育上,个体心理学都不赞成这种做法。如果一个小孩的数学成绩很差,但仅关注这些细枝末节,试图改善是没有用的。他可能是想惹恼老师,甚至想被开除,以完全逃离学校。如果我们堵住了某一个口,他马上会换一种新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成人精神病患者也是一样。例如,某人患偏头痛,头痛对他来说可以是非常有效的武器,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适时发作。通过头痛,他可以逃避解决很多生活问题。当需要被迫认识新的人或做出新的决定时,他的头痛就会发作。同时,头痛也能帮他控制同事和家人。怎样才能让他放弃这么有效的工具呢?在他看来,头痛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可以带来所有期望的回报。毫无疑问,如果给他一个令其震惊的解释,他就会吓得再也不头痛了,正如电击或假手术有时能让精神病患者症状消失一样。

有时医学治疗能减轻患者的病痛,使他放弃已选择的某一种症状。但只要他的目标不变,一种症状消失后,另一种症状就会出现。头痛“治愈”后,他可能会出现失眠等其他新症状。只要目标还在,他就会不断地采取不同的行动。有些精神病患者会以惊人的速度克服原本的症状,接着毫不停顿地产生新的症状。他们已然成为精神病高手,不断地扩充自己的拿手好戏。阅读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也只能使他们更多地了解尚未尝试的其他精神性疾病。我们必须寻找的是产生这种症状的目的及其与一般的优越感目标间的一致性。

假设在教室里,我搬来一架梯子,爬上去,蹲在黑板的顶上。任何看见我的人可能都会想:“阿德勒博士疯了。”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搬来梯子,我为什么要爬上去,或者我为什么要以这么不雅的姿势坐在这里。但如果他们知道,“我坐在黑板顶上,因为我认为除非身体位置比别人高,否则就会觉得低人一等,我只有能俯视学生才会觉得有安全感”,他们就不会以为我疯了,因为我用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来实现我的具体目标。这样,梯子似乎是一个合理的工具,而我爬梯子的行为也会显得计划得当、执行巧妙了。我的疯狂只集中在我对优越性的理解上。如果有人能说服我,让我相信我的目标并不明智,那么我可能会改变我的做法;但如果目标不变,即使没有梯子,我可能会用椅子,没有椅子可能会尝试跳上去或直接攀爬。

所有精神病患者都如此。他们选择的方式都没有错,都无可指摘。我们只能改善他们的目标。一旦改变目标,心理习惯和态度也会随之变化。他不再需要原先的习惯和态度,适应新目标的习惯和态度将会取而代之。

我想举一位30岁女人的例子,她因为患有焦虑症,无法与人交友而来我这儿就诊。她无法解决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因此一直是家庭的负担。她时不时地会做一些速记或秘书之类的工作,但不幸的是,她的雇主总想侵犯她,她非常害怕,不得不辞职。然而,当她又找到一份工作,老板对她并没有太大兴趣时,她竟觉得很受侮辱,毅然辞职。她接受了大约八年的心理治疗,但所有治疗并没有使她改善交际,也未能让她自食其力。

在给她看病时,我追溯到她的童年早期以了解其生活方式。因为不了解一个人的童年,就无法了解他的现在。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非常漂亮,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时她家境优渥,家人对她是有求必应。听她描述时,我说:“哎呀,你像公主一样呢。”她回答说:“真怪,那时大家都叫我公主。”我问她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她说:“记得4岁那年,有一次我走出家门,看见几个孩子在玩游戏。他们跳起来大喊:‘巫婆来了。’我当时非常害怕,回家后问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女佣,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巫婆。她说:‘是的,世界上有巫婆、小偷和强盗,他们都会跟着你。’”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她害怕独自在家,她的整个生活方式都流露出了这种恐惧。她觉得自己不够强大,无法离开家,她需要家里人在各方面支持她、照顾她。

她的另一段早期记忆如下:“我有一个钢琴教师,是男老师。有一天他想吻我,我停止弹奏,跑去告诉了妈妈。从此,我再也不想弹钢琴了。”由此可以看出,她学会了与男性保持一定距离。她的性发展也与出于自我保护而避免恋爱的目标一致,她认为谈恋爱是软弱的表现。在此,我必须说,许多人在恋爱时都会觉得软弱,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正确的。陷入爱河中,人们就会变得温柔,而我们对另一个人的爱会使我们容易受伤。如果一个人追求的优越感是绝不软弱、不暴露弱点,他就会逃避爱情的相互依赖。这种人远离爱情,也不会恋爱。我们经常会发现,他们在感觉要陷入爱情的危险时,会一笑带过。他们插科打诨,对让他们感觉到危险的人揶揄嘲笑,以此来摆脱这种软弱感。

在考虑爱情和婚姻时,这个女孩也感到软弱。因此在职场中,当男性向她献殷勤时,她除了远远逃开,无计可施。当她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父母都过世了,她的世界也几乎崩塌了。她勉强找来亲友照顾自己,但境况远不如意。一段时间后,亲友也厌倦了,不再给予她所需要的关注。她责备他们,告诉他们自己独自一人有多么危险,以此来摆脱需要自力更生的悲剧。我相信,如果家里人完全不管她了,她一定会发疯。唯一实现她优越感目标的办法就是强迫家人供养她,使她不必考虑任何生活问题。她心里一直这样想:“我不属于这个星球,而属于另一个星球。在那个星球上,我是公主。可怜的地球人不了解我,不认可我的重要性。”再进一步,她就会发疯,但只要还有自己小小的寄托,有亲友还会照顾她,她就不会迈出那最后一步。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我们从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自卑情结和优越情结。一个16岁的女孩被送到我这里,她从六七岁起开始偷东西,从12岁时开始和男孩在外面过夜。两岁时,她的父母在长期的激烈争吵后离婚。她的母亲带着她住在外婆家。像大多数外婆一样,她的外婆非常宠爱她。女孩出生在父母争吵最激烈的阶段,母亲并不欢迎她的到来,也从来不喜爱她,母女关系一直很紧张。

我见到这个女孩时,很友好地和她交谈。她告诉我:“我并不喜欢偷东西,也不喜欢跟男孩子瞎跑,但我想让妈妈知道,她管不了我。”“你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吗?”我问她。她答道:“我想是的。”她希望证明自己比母亲强,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目标,是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她感觉到母亲不喜欢她,并由此感到自卑。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可以给她带来优越感的办法就是制造麻烦。儿童有盗窃或其他不良行为,通常都是出于报复。

一个15岁的女孩失踪了8天,后来被送到了少年法庭。她在法庭上编了一个故事,她被人绑架,被捆着放在了一个房间里,关了8天。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在和医生私下交谈中,医生劝她坦白真相。她对医生的不信任十分生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当我见到她时,我问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给她一个我只对她的命运感兴趣、只想帮助她的印象。当我问她做过什么梦时,她笑了,说:“我去了一个非法酒店。出来时,见到了我的妈妈。很快,我的爸爸也到了。我要妈妈把我藏起来,这样爸爸就看不见我了。”她害怕自己的父亲,总是和他作对。父亲以前会惩罚她。因为害怕惩罚,她就只好说谎。

遇到孩子撒谎的案例,我们总会联想到家中有一位严格的家长。如果不是觉得说出真相会有危险,就没有撒谎的必要。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和母亲的关系很好。她现在告诉我,有人引诱她去了一家非法酒店,她在那里待了8天。因为畏惧父亲,她不敢坦白,但同时她的行为动机又是想战胜她的父亲。她觉得受到了父亲的压制,只有伤害他才能战胜他。

如何才能帮助那些寻求优越感时误入歧途的人呢?如果我们能认识到追求优越感是人之常情,这个问题就不难解决了。我们可以换位思考,同情他们所做出的努力。他们所犯的唯一错误是,他们为自己定的目标毫无意义。对优越感的追求,是人类的共同目标,也是人类为文化发展做出贡献的源泉。整个人类生活都是沿着这条伟大的行动路线前进的——自下而上,由负到正,从失败走向成功。然而,真正能面对和掌握生命中所有问题的,只有那些在奋斗中倾向于使他人受益、利人利己的人。

如果我们能找到恰当的方式来对待病人,就会发现他们并不难说服。归根结底,人类的所有价值判断和对成功的衡量的基础都是合作,这是人类共通的伟大之处。我们对于行为、理想、目标、行动和性格特征的所有要求,都是有益于人类合作的。没有哪个人是完全不具备社会感的。连精神病患者和罪犯也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为此,他们也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辩护,想方设法地推卸责任。但是,他们失去了朝生活的有益方向努力的勇气。自卑情结告诉他们:“通过合作获得成功,是你无法达到的目标。”他们逃避生命中的真正问题,而与虚无的阴影纠缠,以此来肯定自己的力量。

在人类的劳动分工中,存在各种各样的目标。如我们所见,也许每个目标都有不同程度的错误,没有哪个目标是无可指摘的。对于某个儿童,其优越感可能来自数学知识,对另一个来说,他可能擅长艺术,第三个则可能体力特别出众。消化不良的儿童可能会认为自己的问题主要是营养问题。他的注意力可能会转向食物,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改善自己的状况。未来他可能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或营养专家。在所有这些特定的目标中,我们可以看到,除了对缺陷的真正弥补外,还有个体排除一些可能性,给自己设限的训练。例如,我们可以理解,哲学家需要时不时地与世隔绝,来思考和写作。但只要在追求优越感目标时,个体拥有高度社会感,就不会有什么大错。合作也鼓励百花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