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史书的最初一部是《尚书》(《书经》)。这部史书是许多时代的文诰、誓语的总集。间有几篇,为历史家记述的文字,如《尧典》《禹贡》之类。间有几篇,则于文诰之前,加以很简略的记事,如《洪范》,于箕子说“洪范”之前,加以“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的一段话之类。相传《尚书》为孔子所编定,内容原有百篇。经过秦代的焚书之祸后,仅存28篇。汉时,有伏生诸人传授之。这28篇是《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盘庚》《高宗彤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多方》《立政》《无逸》《君奭》《顾命》《吕刑》《文侯之命》《费誓》及《秦誓》。这种文诰及记事所包含的时代,为自公元前23世纪(即尧时)至公元前627年(即周襄王二十五年)。但在实际上,他们的最早的作者却绝不是生在公元前23世纪里的,因为在《尚书》的第一篇《尧典》——即叙公元前23世纪里的事的一篇史书——的开头,它的作者便说:“曰,若稽古帝尧。”既曰:“若稽古帝尧”,可知作者的时代必离帝尧的时代很远了。大约《尚书》里的第一位作者,或记载者,至早是生在公元前20世纪左右的。
伏生所传的《尚书》传到了晋时,有名梅赜者,自称又获得“古文尚书”的一种。这一本《尚书》除了28篇与伏生所传的相同外,又增多了《大禹谟》《五子之歌》等25篇,又从《尧典》中分出《舜典》1篇,从《皋陶谟》中分出《益稷》1篇,从《顾命》中分出《康王之诰》1篇,又将《盘庚》1篇,析为3篇,合共58篇。当时,并没有什么人怀疑它。宋人才对它生了疑问。到了清初,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一书,力攻它的伪造,而伪造的事实遂判定。
次于《尚书》而产生的是《春秋》。据旧说,这部书是孔子根据“鲁史”而编著的。它所记载的时代为自鲁隐公元年(即公元前722年,周平王四十九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周敬王三十九年)。隔了三年,四月,时孔子死。《春秋》的文字极简单,除了记载当时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外,并没有什么叙述。于是有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三人前后依它的原文,更作较详细的记载或说明。但公羊高及谷梁赤二人所作的传,仅注意于《春秋》的义例,详细说明孔子的褒贬之意,而对于事实并不详述。只有左丘明的传,叙述事实很详尽。左丘明的生平,没有什么记载留传下来,据传说,他是一个盲人。他的《春秋传》,不唯供给许多历史的事迹给史学家,且于文学上也有很大的影响。他的文字简质,而叙写却极活跃,有时,也有很美丽的描写,下面举两个例: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我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左传·庄公十年》)
晋程郑卒,子产始知然明,问为政焉。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子产喜,以语子大叔,且曰:“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心矣。”子大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孔子的《春秋》,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左丘明的传,则书孔子卒,直至哀公二十七年始告终止。
记载自公元前990年(即周穆王十二年)至公元前453年(即周贞定王十六年)的诸国的史迹者,有《国语》一书。相传这部书亦为左丘明所作。邱明作《春秋传》意有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讫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以为《国语》。”但有的人则以为左丘明并没有著这部书。这部书的性质与《春秋传》不同。《春秋传》是编年的体例,《国语》则分国叙述。《国语》共有21卷,分叙周(3卷)、鲁(2卷)、齐(1卷)、晋(9卷)、郑(1卷)、楚(2卷)、吴(1卷),及越(2卷)八国的重要的史事。它在文学上亦有伟大的影响。现在举一二个例在下面,以见,它的叙写的一斑:
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谁与归?”叔向曰:“其阳子乎?”文子曰:“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其智不足称也。”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见利而不顾其君,其仁不足称也。其随武子乎!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进,不阿而退。(《国语·晋语》)
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遂使之行成于吴……(《国语·越语》)
继续《国语》的体例,而叙三家分晋至楚汉未起之前的重要史事者,有《战国策》一书。《战国策》在文学上的权威,不下于《春秋》《左传》及《国语》;大部分的读者,且喜欢《战国策》过于《左传》与《国语》。在《战国策》里面,我们看不到一切迂腐的言论,与一切遵守传统的习惯与道德的行动;这个时代是一个新的时代,旧的一切,已完全推倒,完全摧毁,所有的言论都是独创的,直接的,包含可爱的机警与雄辩的;所有的行动都是勇敢的,不守旧习惯的,都是审辨直接的,利害极为明了的。因此,《战国策》遂给读者以一个新的特创的内容。它如一部中世纪的欧洲的传奇,如一部记述“魏、蜀、吴”三国的史事的小说《三国志》,使读者永远地喜欢读它。《战国策》初名《国策》,或名《国事》,或名《短长》,或名《长书》,或名《修书》,卷帙亦错乱无序。汉时,刘向始把它整理过,定名为《战国策》,分之为33篇。所叙的诸国,为东周(1篇)、西周(1篇)、秦(5篇)、齐(6篇)、楚(4篇)、赵(4篇)、魏(4篇)、韩(3篇)、燕(3篇)、宋卫(1篇),及中山(1篇)。底下举了它的三段文字,可以略见它的风格与内容的一斑:
甘茂亡秦,且之齐。出关遇苏子,曰:“君闻夫江上之处女乎?”苏子曰:“不闻!”曰:“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家贫无烛者将去矣,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赐妾,何妨于处女?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今臣不肖,弃逐于秦,愿为足下扫室布席,幸无我逐也。”苏子曰:“善,请重公于齐……”(《战国策·秦策二》)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志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夫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君曰:“善!”乃辍城薛。(《战国策·齐策一》)
张仪为秦破从连横,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知以武。虽无出兵甲,席卷常山之险,折天下之脊。天下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而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于秦。韩入臣,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岂得无危哉!且夫约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也。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国穷而骤举兵,此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者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楚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战国策·楚策一》)
除了上面的几部史书以外,尚有《逸周书》《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等几部。
《逸周书》的性质与《尚书》相同。相传为晋时束皙所见之“汲冢书”之一。或谓此书非汲冢中所出,乃为孔子删削《尚书》之所遗者。
《竹书纪年》的性质,与《春秋》相同,记黄帝至周隐王之重要史事,文字极简单,相传亦为束皙所见之汲冢书之一。但后来的人也颇有疑其非汲冢的原本者。
《穆天子传》亦为汲冢中书之一。体裁与《尚书》《春秋》二书俱极异,乃叙周穆王游行之事。《左传》言:“穆王欲肆其心,周行于天下,皆使有车辙马迹焉。”大约穆王的游行天下的事,必为当时所盛传者;所以有人记录他的游迹,作为此传。文字多残缺。现在录其一节如下:
庚戊,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休于玄池之上,乃奏广乐,三日而终,是曰乐池。天子乃树之竹,是曰竹林。癸丑,天子乃遂西征。丙辰,至于苦山西膜之所茂苑。天子于是休猎,于是食苦。丁巳,天子西征。己未,宿于黄鼠之山西□,乃遂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小川闲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记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穆天子传》)
像穆王这样的周游天下,远适荒僻,是中国的人民所甚为惊奇不置的,所以当时关于这一件事的传说,流传各处。《列子》书中亦有《周穆王》1篇,所叙之事,亦与此传大体相同。这一部书,对于考察古代中国的地理产物也极有用处;它的体例又是古代的史书中之最特创的。
尚有《越绝书》《吴越春秋》及《晋史乘》《楚史梼杌》诸书,大概都是纂辑古书中的记载而为之的。
《越绝》记越王勾践前后的事,相传为子贡撰,或子胥所为,俱为依托之言。或断定为汉时袁康、吴平所撰。
《吴越春秋》叙吴、越二国之事,自吴太伯起至勾践伐吴为止。亦为汉人所作。(《古今逸史》题为汉,赵晔撰。)
《晋史乘》及《楚史梼杌》二书,则历来书目俱不载,至元时乃忽出现。显然是好事者所伪作的。二书前有元大德十年吾邱衍序,以为此二书乃他所发现,实则即他自己辑集《左传》《国语》《说苑》《新序》及诸子书中关于晋、楚的记事而编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