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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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虽没有《诗经》那样的普遍的威权,虽没有什么政治家或传道者拿它的文句为宣传或箴谏的工具,虽没有什么论文家引用它的文句,以为辩论的根据,如他们之引用《诗经》的文句以为用一样,然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楚辞》却并不比《诗经》低下:《楚辞》在文学上的影响,且较《诗经》为尤伟大。《诗经》的影响,在汉六朝之后,似已消失,此后,没有什么人再去模拟《诗经》中的句法了。同时,《诗经》经过汉儒的误释与盲目的崇敬,使它成了一部宗教式的圣经,一切人只知从它里面得到教训,而忘记了——也许是不敢指认——它是一部文学的作品,看不见它的文学上的价值;一切选编古代诗歌的人,都不敢把《诗经》中的诗,选入他们的选本中。(直到曾国藩编《经史百家杂钞》时,这个见解才毅然地被他推倒。)至于《楚辞》,则幸而产生在战国,不曾被孔子所读诵、所“删订”,所以汉儒还勉强认识它的真面目,没有把“圣经”的黑面网把它罩蔽住了。因此《楚辞》在文学上的威权与影响,乃较《诗经》为更伟大,它的文学上的真价,也能被读者所共见。

受《楚辞》的影响最深者,自然是汉与三国、六朝。而六朝之后,《楚辞》的风格与句调,尚时时有人模拟。汉朝的大作家,如贾谊,如司马相如,如枚乘,如扬雄,都是受《楚辞》的影响极深的。贾谊作赋以吊屈原,枚乘之《七发》,其结构有类于《招魂》《大招》,司马相如的诸赋,也显然印有屈宋的踪痕。扬雄本是一个拟古的大家,他的《反离骚》,即极力模拟屈原的《离骚》的。自曹植以后,直至于清之末年,所有的作者,无不多少地受有《楚辞》的影响。其影响的范围,则除了直接导源于《楚辞》之“赋”的一种文体外,其他的诗歌里,以至散文里,也无不多少地受有《楚辞》的恩赐。所以在实际上我们可以放胆地说,自战国以后的中国文学史全部,几乎无不受到《楚辞》的影响。《楚辞》的风格与情绪,以及它的秀丽的辞句,感发了无量数的作家,给予了无量数的资料于他们。(朱熹的《楚辞后语》6卷,共52篇,即总集受《楚辞》的影响的作品,但我们绝不能说《楚辞》的影响,便尽在于这52篇作品之中。)

《楚辞》是一种诗歌的总集。《诗经》所选录的都是北方的诗歌,《楚辞》所选录的则都是南方的诗歌。《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25篇,《唐勒赋》4篇,《宋玉赋》16篇,但无《楚辞》之名。所谓《楚辞》者,乃刘向选集屈原、宋玉诸楚人所作诸辞赋及后人的模拟他们而作的辞赋而为一书之名。现在刘向原书已不传,现在所传者为王逸的章句及朱熹的集注本。据王逸章句本,共有作品17篇,据朱熹的集注本,则共有作品15篇。朱熹的后半部所收的各篇与王逸的章句本不同。兹将这两种本子的篇目列表如下:

但两种本子,都非原来的刘向所定的《楚辞》本子。朱熹的集注本是他自己编定的,不必论,即王逸的章句本,虽标明是刘向所定,然把班固所说的话:

 

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都寿春,招宾客著书。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故世传“楚辞”。(《汉书·地理志》)

 

拿来一看,便觉得它的不大靠得住,因为班氏去刘向之时不远,且多读刘氏之书,如果王逸注本的《楚辞》,乃刘向所编的原书,则班氏所述《楚辞》作家的姓名,不应与现在所传的王逸本《楚辞》的作家的姓名不同。(如无王褒、东方朔之名,而王逸注本却有之。)大约刘向所定的《楚辞》必曾为王逸所窜乱增订过,刘向、王褒诸人的作品,大约也与王逸自己所作的《九思》一样,是由他所加入的。

《楚辞》的名称,不是刘向所自创的,大约起于汉初。《史记·屈原列传》言:“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司马迁虽未以《楚辞》二字连缀起来说,然楚之有所谓“辞”。及楚之“辞”,乃为当时所最流行的读物,则是显然的事实。《汉书·朱买臣传》言,买臣善“楚辞”,又言,宣帝时,有九江被公善“楚辞”,大约《楚辞》之名,在那时已很流行。说者谓屈、宋诸骚皆是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大约最初作《楚辞》者皆为楚人;《楚辞》的风格必是当时楚地所盛行的,正如《诗经》里的诗篇之盛传于北方人民的口中一样。至于后人所作,则其作者不必为楚人,在实际上,都不过仅仅模拟《楚辞》的风格而已。

我们对于《楚辞》所最应注意的,乃为《大招》以上的所谓屈原、宋玉、景差诸人所作的《楚辞》——《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九辩》《招魂》《大招》10篇作品。至于《惜誓》《招隐士》《哀时命》《九叹》《九思》等汉人的模拟的作品,则我们可以不必注意,正如我们之不必注意于《楚辞后语》中的52篇模拟的作品一样。所以现在置它们于不论,只论屈、宋诸人的作品。

屈原是《楚辞》中最伟大的一个作家,全部《楚辞》中,除去几篇别的作家的作品外,便可以成了一部“屈原集”。古代的诗人,我们都不大知道他们的名字,《诗经》里的诗歌,几乎都是无名作家所作的,偶然知道他们名字的几个诗人,其作品又不大重要,只有屈原是古代诗人中最有光荣之名的、最占有重要的地位的一个。在中国上古文学史,要找出一个比他更伟大或可以与他比肩的诗人,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对于这个大作家,却不大知道他的生平;除了《史记》里一篇简略的《屈原传》之外,别的详细的材料,我们不能再寻到了。

屈原,名平,为楚之同姓。约生于公元前343年(即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或云,他生于公元前355年。初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原是怀王很信任的人。有一个上官大夫,与屈原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原不肯给他。上官大夫因在怀王前谗害屈原道:“王使屈原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屈每自伐其功,以为非他不能做。”怀王怒,遂疏远屈原。屈原疾王听之不聪,谗陷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于是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适怀王为张仪所诈,与秦战大败,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怀王曰:“不欲得地,愿得张仪。”仪至楚,厚赂怀王左右,竟得释归。屈原自齐返,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后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竟客死于秦而归葬。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子兰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死时约为公元前290年(即顷襄王九年)左右。他的死日,相传是五月五日;这一日是中国的很大的节日,竞赛龙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们的大诗人屈原,到现在尚是如此——虽然现在的端午节已没有这种吊悼的情意在里面。

近来有些人怀疑屈原的存在,以为他也如希腊的荷马、印度的瓦尔米基一样,是一个为后人所虚拟的大作家。其实屈原的诗与荷马及瓦尔米基的诗截然不同。荷马他们的史诗,是民间的传说的集合融冶而成者;屈原的诗则完全是抒写他自己的幽苦愁闷的情绪,带着极浓厚的个性在里面,大部分都可以与他的明了的生平相映照。所以荷马他们的史料,我们可以说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马他们的自身,我们可以说是“零片集合者”。至于屈原的作品及屈原的自身,我们却万不能说他或它们是虚拟的人物或“零片集合”而成的作品。因为屈原的作品,本来是融成一片的,本来是显然地为一个诗人所创作的。如果说《离骚》《九章》等作品不是屈原作的,那么,当公元前340至前280年之间,必定另有一个大诗人去写作这些作品。然而除了屈原之外,那时还有哪一个大诗人出现?还有哪一个大诗人的生平能与《离骚》等作品中所叙的情绪与事迹那样的切合?

屈原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说,有赋25篇。据上面所列的表,王逸注本与朱熹集注本所收的屈原作品皆为7种,但《九歌》有11篇,《九章》有9篇,合计正为25篇,与《汉志》合。(对于这25篇的篇目,论《楚辞》者尚有许多辩论,这里不提及,因为这是很小的问题。)不过这25篇的作品究竟是否皆为屈原作的呢?25篇的篇目是:

《离骚》与《九章》之为屈原的作品,批评家都没有异辞。我们在它们里面,可以看出屈原的丰富的想象,幽沉的悲思,与他的高洁的思想。《离骚》不唯为上古的最伟大的作品,也是中国全部文学史上罕见的巨作。司马迁以为:“《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二说中,以班固之说较明。(《离骚》,英人译为“Fallen into Sorrow”,其意义极明白。《离骚》的全译本在英文中有Legge教授所译的一本。)《离骚》全部共370余句,自叙他的生平与他的愿志;他的理想既不能实现,于是他最后只好说:“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是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在《离骚》中,屈原的文学天才发展到极高点。他把一切自然界,把历史上一切已往的人物,都用他的最高的想象力,融冶于他的彷徨幽苦的情绪之下。试看: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凰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又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离骚》)

 

在这一小段中,他把许多历史的人物、神话上的人物,如羲和,如望舒,如飞廉,如丰隆,如宓妃,如有娀之佚女,如少康,如有虞之二姚;许多神话上的地名,如咸池,如扶桑,如春宫,如穷石,如洧盘;许多禽鸟与自然的现象,如鸾凤,如飘风,如云霓,如鸩,都会集在一处,使我们不但不觉其繁复可厌,却反觉得它的有趣,如在读一段极美丽的神话,不知不觉地被带到他的想象之国里去,而如与他同游。这种艺术的手段实是很可惊异的!

《九章》中的9篇作品,每篇都是独立的,著作的时间也相差很远,有的在将沉江之时作的(如《怀沙》),有的在他被顷襄王谪迁的时候作的(如《哀郢》与《涉江》)。不知后人为什么把它们包含在一个“九章”的总题目之下?我们读这9篇作品,可以把屈原的生平及思想看得更明白些。

《天问》,有的人以为非屈原所作的。英国的魏莱(Arthur Waley)在他的英译的《中国诗选》第三册“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中曾说,《天问》显然是一种“试题”,不知何故被人杂入屈原的作品中。我们细看《天问》,也觉得它是一篇毫无情绪的作品;所问的都是关于宇宙的、历史的、神话的问题,并无什么文学的价值,可其绝非为我们的大诗人屈原所作的。且它的句法都是四言的,与《楚辞》的风格也绝不相同。但这篇文字,在历史学上却是一篇极可珍异的东西。在它里面,我们可以考出许多古代历史上的事迹与古人的宇宙知识。

《远游》亦有人怀疑它非屈原所作的。怀疑的主要理由,则在于文中所举的人名,如韩众等,并非屈原时代所有的。

《卜居》与《渔父》二篇之非屈原的作品,则更为显明,因为它们开首便都说:“屈原既放”,明为后人的记事,而非屈原所自作的。这两篇东西,大约与关于管仲的《管子》,关于晏婴的《晏子》一样,乃为后人记载他们的生平及言论而作,而非他们自己所作的。但在《卜居》与《渔父》中,屈原的傲洁的不屈于俗的性格与强烈的情绪,却未被记载者所掩没。

《九歌》中有许多篇极美丽的作品,我们读到《湘夫人》里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读到《山鬼》里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诸句,未有不被其美的辞句所感动的。《九歌》之名,由来已久,如《离骚》中言:“启《九辩》与《九歌》兮”,又言:“奏《九歌》而舞《韶》兮。”《天问》中亦言:“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于是有的批评家便以为《九歌》原是楚地的民歌,不是屈原所作的。有的批评家便以为《九歌》是古曲,王逸却说:

 

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章之曲。(《楚辞·九歌》)

 

这是说屈原作《九歌》,乃为楚地祀神之用的。我觉得民间的抒情诗歌都是很短的,稍长的民歌便词意卑俗,无文学上的价值,看小书摊上所有的“小曲”即可知;其文辞秀美,情绪高洁者,大都为诗人之创作,或诗人的改作,而流传于民间,为他们所传诵者。(如广东的《粤讴》,据说都是一位太守作的。)以此例彼,那么,如《九歌》之词高文雅,似必非楚地的民众所自作,而必为一个诗人为他们写作出来的,或所改作出来的了。所以王逸的话较别的批评家更为可信。至于作者是屈原或是别的无名诗人,则我们现在已无从知道。

宋玉是次于屈原的一位楚国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在《楚辞》中只有两篇,一为《九辩》,一为《招魂》。其他,见于《文选》中者,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4篇;见于《古文苑》者,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6篇,合之共12篇,与《汉书·艺文志》所著录之《宋玉赋》16篇,数目不合;如以《九辩》作为9篇计算,则共为20篇,又较《汉志》多出4篇。大约《汉志》所著录之本久已亡失。有许多人以为宋玉是屈原的弟子,这是附会的话。《史记·屈原传》说: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可见,宋玉未必能及见屈原,大约宋玉的生年,总在于公元前290年左右(屈原自沉的前后),约卒于公元222年以前(即楚亡以前)。至于他的生平,则《史记》并未提起。除了在他的赋里看出些许外,他处别无更详细的记载。大约他于年轻时曾在楚襄王那里(约当襄王末年),做过不甚重要的官,其地位至多如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之在汉武帝时。其后便被免职,穷困以死。死时的年龄必不甚老。

在宋玉的赋中,《笛赋》显然是后人依托的,因为其中乃有“宋意将送荆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之句。其他《风赋》《高唐赋》《神女赋》《大言赋》《小言赋》《登徒子好色赋》《讽赋》《钓赋》《舞赋》9篇,亦似为后人所记述而非宋玉所自作。因为这9篇中都称“宋玉”,称“楚襄王”或“襄王”,与《卜居》《渔父》之称“屈原既放”一样,显然可以看出是后人记述的,正与后人记述管仲的事为《管子》一书而称为“管仲”所自著者同例。但这几篇赋,虽未必出于宋玉之手,其辞意却很有趣味,很有价值,显出作者的异常的机警与修辞的技巧,使我们很高兴读它们,与汉人诸赋之务为夸诞、堆饰无数之浮辞、读之令人厌倦者,其艺术之高下真是相差甚远。如:

 

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赋毕而宋玉受赏。王曰:“此赋之迂诞则极巨伟矣!抑未备也。且一阴一阳,道之所贵,小往大来,剥复之类也。是故卑高相配,而天地位;三光并照,则大小备。能大而不小,能高而不下,非兼通也。能粗而不能细,非妙工也。然则上座者未足明赏贤人。有能为《小言赋》者,赐之云梦之田。”景差曰:“载氛埃兮乘剽尘;体轻蚊翼,形微蚤鳞,聿遑浮踊,凌云纵身。经由针孔,出入罗巾。飘妙翩绵,乍见乍泯。”唐勒曰:“柝飞糠以为舆,剖粃糟以为舟。泛然投乎杯水中,淡若巨海之洪流。凭蚋眦以顾盼,附蠛蠓而邀游。准宁隐微以原存亡而不忧。”又曰:“馆于蝇须,宴于毫端,烹虱胫,切虮肝,会九族而同哜,犹委余而不殚。”宋玉曰:“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于太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纤于毳末之微蔑,陋于茸毛之方生。视之则眇眇,望之则冥冥。离朱为之叹闷,神明不能察其情。二子之言,磊磊皆不小,何如此之为精。”王曰:“善!”赐以云梦之田。(《小言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晡夕之后,精神恍惚,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髣髴,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玉曰:“状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瓌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褂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被服,俛薄装,沐兰泽,含有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神女赋》)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词,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熟察之,谁为好色者矣?……”(《登徒子好色赋》)

 

《讽赋》与《登徒子好色赋》其辞意俱极相似,大约本是一赋,其后演变而为二的;或宋玉原有这一段事,因为记述这段事者有两个人,故所记各有详略及互异处。

在宋玉的所有作品中,其可称为他自己所著的,只有《楚辞》里的两篇:《招魂》与《九辩》。但《招魂》一篇,尚有人把它归之于屈原的著作表里面。不过他们却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说出来。所以我们与其剥夺宋玉的《招魂》的著作权而并归之于屈原,毋宁相信它们是宋玉所作的。且在文辞与情思二方面,这一篇东西也都与屈原的别的作品不同。最可以使我们看出宋玉的特有的情调的是《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九辩》第一节)

 

《楚辞》中尚有一篇《大招》,王逸以为是屈原或景差作;朱熹则迳断为景差作。景差与宋玉同时,《史记·屈原传》里曾提起他的名字,宋玉的《大言赋》与《小言赋》里也有他的名字。大约他与宋玉一样,也是楚王的一位不甚重要的侍臣。其他事实则我们毫无所知。他的著作,除了这篇疑似的《大招》以外,别无他篇。《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只有《唐勒赋》4篇,并无景差的赋。所以这篇《大招》究竟是不是他作的,我们实无从断定。不过《大招》即不是景差作的,也不能便说是屈原作的,因为《大招》的辞意与《招魂》极相似,而屈原的情调,却不是如此。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中叙四方及上下之不可居与反归故居之乐)酎饮尽欢,乐先故些。魂来归兮,反故居些。(《招魂》)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中叙四方之不可居与反归故居之乐)昭质既设,大侯张只。执弓挟矢,揖辞让只。魂乎徕归,尚三王只。(《大招》)

 

这两篇的结构是完全相同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仅修辞方面相歧异而已。我们虽不敢断定地说,这两篇本是由一篇东西转变出来的,但至少我们可以说,《招魂》与《大招》的文意与结构必当时有一种规定,如现在丧事或道观拜天时所用的榜文、奏文一样,因为这两篇是两个诗人作的,所以文意结构俱同而修辞不同。或者这两篇文字当中,有一篇是原作,有一篇是后人所拟作的也说不定。

《楚辞》与《诗经》不同,它是诗人的创作,是诗人的理想的产品,是诗人自诉他的幽怀与愁郁,是欲超出于现实社会的混浊之流的作品,而不是民间的歌谣与征夫或忧时者及关心当时政治与社会的扰乱者的叹声与愤歌,所以我们在它里面,不能得到如在《诗经》里所得到的同样的历史上的许多材料。但它的在文学上的影响已足使它占于中国文学史里的一个最高的地位;同时,它的本身,在世界的不朽的文学宝库中也能占到一个永恒不朽的最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