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曹氏的三诗人操、丕、植,其风格与情思俱远高出于当时的诸作家。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生于公元155年,死于公元220年。少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后掌兵权,渐破灭群雄,专汉政。操天才甚高,虽常在军中,征讨不休,而所作殊佳,极豪逸悲凉之致。其《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苦寒行》: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尤为有慨慷悲壮之美。丕、植俱为其子。
丕,字子桓,操之长子,8岁能属文。操死,继立为魏王,受汉禅,于公元220年即皇帝位。所为诗,佳者亦不少;《善者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及《杂诗》: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可为一例。又作《典论》,其中《论文》一篇,评论当时文士,所见甚高。中国的文学评论,存于今者,当以此篇为最古。
植,字子建,生于公元192年,死于公元232年。其作品不唯为曹氏三诗人中的最伟大者,且亦为当时诸文士的领袖,世称天下共有才十斗,子建独有其八。实则其词彩绚耀,才华高旷,并世之诗人固无及者,即六朝初唐之诗人,除陶潜外,恐亦无其肩比。钟嵘言:“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诗品》)诚哉,六朝诸诗人,谁不曾映子建之余晖者!植性简易,不治威仪,操于诸子中特宠爱之,几欲立之为太子者好几次。卒因丕之善于矫饰,遂不立植而立丕,丕因此怨植,及即位,即杀植之至友丁仪、丁廙,又贬削植之爵位。植常悒悒无欢。明帝时,封陈王,不久,即发疾卒,年四十一,谥曰思。
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今传集10卷。植之诗,情绪既真挚迫切,铸词又精妙美适。如: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时不开,贱妾当何依!(《七哀》)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赠丁仪》)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侍太子坐》)
这几首随意举出,不一定是他最好的诗;然即由这几首里,我们亦可看出他的作品的极可注意的两点:其一,像“流光正徘徊”“时雨静飞尘”等的独创的铸句与用字法,是古诗人所极少有的,独子建常用之,然却用得极自然,极适合,绝不见雕斫与牵合的缝痕,这是他最大的成功之一点;其二,在诗歌中,对偶的句子,子建亦用得很多,像“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虽不如后来齐、梁、陈、唐的诗人对得那样的准确整齐,然实为他们的先驱,开辟了这条诗歌中的对偶的路给他们走。这是子建有最大的影响于后世的地方——虽然这影响不是什么好影响。不过在子建的诗里,这种对偶的句子,我们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得可爱,这也是因为是写得自然适合而并不强凑强对的缘故。
与曹氏三诗人同时者,有建安七子及杨修、繁钦诸人。建安七子者,为孔融、王粲、徐幹、陈琳、阮瑀、应玚及刘桢,他们都是生于建安中,且大半都是为曹操所引用者。曹丕曾论及他们,谓: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骡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典论·论文》)
这几个人都不能胜于曹氏父子,至较之子建,则子建为清光泻地的明月,粲等则闪熠的群星而已。杨修诸人所造亦未能过于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