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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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梦者故事(8)

8.妄城记

很久以前,有一座虚妄之城,那里的人们述说着空幻的故事。

这座城市有一个惯例,每一个进城的人都得交付一笔税款——在城门讲述虚妄的故事。

于是,每一个进城者都会在城门处给守城人讲述一个虚妄的故事,如此便能毫发无损、畅通无阻地入城了。每到夜里,城中的国王在某个特定的时辰醒来,在寝宫里上下徘徊,步伐焦躁,呼唤着他亡妻的名字;此时守城人们便紧闭城门,走入寝宫,在地板上坐下,为国王讲述日间他们收集到的故事。聆听着这些故事,国王的心情便会渐渐恢复平静。他一边听着,一边再次躺下,最后沉入梦境。随后,所有的守城人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寝宫。

前一阵子,我游荡到了妄城的城门附近。恰逢一名男子站起身来,向守城人讲述虚妄的故事,交付“入城税”。守城人们盘着腿,坐在地上,身处男子与城门之间,每人手中握着一把长矛。男子附近的温暖沙地上坐着两名旅者,等待着。接着,那名男子开口了:

“南布鲁城摒弃了对众神的信仰,转而信奉唯一的上帝。于是众神罩上了兜帽,笼住自己的面庞,大步走出了这座城池,穿过橄榄林,走进了夕照下的山川雾霭之中。不过,待众神彻底离开人间大地之后,他们转过身来,透过闪亮的暮光帘幕,最后一次注视自己守护的城池。他们的目光中半是愤怒,半是懊恼,随后他们转过身,永远地消失了。然而,众神将一名死神派回人间,并对手持镰刀的死神说:‘将那城中背弃我们的叛徒杀死一半,留下另一半人的性命,好让他们记得自己背弃的古老众神。’

“但上帝派来一位毁灭天使,以显示他乃是唯一上帝。他对天使说:‘进城吧,杀掉城中一半的居民,留下另一半人的性命,好让他们还能知道我是唯一的上帝。’

“毁灭天使立即按住了自己的宝剑。他将宝剑抽出剑鞘,深吸一口气,如同一名身型健硕的伐木人在初次劈击巨大的橡树前深深呼吸。接着,天使将双臂指向下界,把头埋在两臂之间,从天堂边缘坠下。他凭借脚踝之力如箭射出,双翼收拢在身后。宝剑伸在身前,他斜斜地穿过夜幕,朝大地飞去,仿佛是猎人掷出的一杆标枪,坠回大地之上。但就在即将落地之际,他抬起头,伸展双翼,后翅的羽毛逆风向前,落在了广阔的弗拉弗罗河岸边。这条大河将南布鲁城一分为二。天使鼓动双翼,朝着弗拉弗罗河岸的下游低低飞去,如同一只鹰掠过刚刚收收割的玉米地,身下的小兽们无处藏身。与此同时,众神派遣而来的死神在彼岸降落,前去收割。

“他们立刻就看见了彼此:天使怒目圆睁盯着死神,死神也神色不善地反瞪天使;死神空洞的眼眶里亮起了红色的雾气,点燃了天使眼中的火苗。突然他们撞在了一起,剑芒对刀锋。接着天使攻占了众神的庙宇,将上帝的标志设在众神之上,而死神则占领了上帝的神殿,将众神的仪式与祭祀引入殿中。几百年悄声无息地过去了,顺着弗拉弗罗河奔流入海。

“时至今日,有的人在众神的庙宇中礼拜上帝,另一些人则在上帝的神殿中供奉众神。天使尚未回归欢喜的天使军团,死神也还没能和已逝的众神一同逝去。他们来回酣战,历经了南布鲁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弗拉弗罗河两岸的城市仍旧安然无恙。”

守城人们说道:“请进吧。”

接着,另一名旅者站起身来,开始讲述:

“在胡翰瓦兹山与尼特科拉纳山之间,巨大的灰色云朵庄严地缓缓飘来。神圣的胡翰瓦兹与尼特科拉纳,那宏伟的山川,群峰之王,向它们致意,以兄弟相称。云朵为它们的致意而欢欣,因为它们鲜有机会在孤独的高空遇见伙伴。

“但暗夜之露对大地之雾说:‘那胆敢在我们头顶上行走,直抵尼特科拉纳与胡翰瓦兹的东西是什么?’

“大地之雾回答它:‘那不过是一片陷入疯癫的大地之雾,它离开了温暖而舒适的大地,疯狂地妄想自己应与胡翰瓦兹与尼特科拉纳比肩。’

“暗夜之露说道:‘天上曾经有过云朵,但如我的曾祖父所说,那是好多好多天以前了。或许那疯子认为他是云朵吧。’

“接着,泥中的蠕虫从温暖的泥土深处钻了出来,说道,‘噢!大地之雾,您真的是云朵呀。除了您没有别的云朵了。我看不到胡翰瓦兹与尼特科拉纳,因此它们并不巍峨。世上所有的群山,就是那些我每日清晨从泥土深处抛出来的土块。’

“听到泥虫的话,大地之雾与暗夜之露都很高兴。它们将视线投向地面,对这些泥虫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能够像大地之雾那般确实是好,在夜里亲近温暖的泥土,聆听泥虫舒心的话语,而不是在阴郁的高空之中流浪漂泊。就让群峰独自留在在寂寥的大雪中吧,任其博览所有人类城市略取些许慰藉,聆听远方未知神明的深夜低语稍得零星安抚。”

于是,守城人们回答:“请进吧。”

随后,一名男子站起身来。他来自西边,于是他讲述了一个西域故事。他说道:

“罗马城中有一条道路,沿途穿过一座曾受众神眷顾的古老庙宇。这条道路绵延在一道高墙顶端,墙垣下方就是庙宇的地面,由粉色和白色大理石组成。

“我数了数,庙宇的地板上有十三只饥饿的猫。

“猫儿们彼此说:‘这里住过众神,某时住的又是凡人,而现在是猫住在这儿。所以,我们就在别的人到来之前,好好享受和暖大理石地板上的阳光吧。’

“由于那是在温暖午后的特定时辰,我的想象力便能够捕捉到那些安静的声音。

“看到那十三只瘦骨嶙峋的猫,我走向邻近的一家鱼店。在那儿我买了一些鱼。接着我回到原地,将那些鱼都抛了出去,它们越过高墙的栏杆,下坠三十英尺,重重落在圣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如果是在罗马以外的任何一座城中,或在别的任何一只猫心中,鱼群从天而降的景象无疑会引发惊叹。而那群猫只是缓缓地起身,每一只猫都伸展肢体,接着优哉游哉地走向了那堆鱼。‘这只不过是个奇迹。’它们在心里喃喃自语。”

守城人们说:“请进吧。”

当他们吐出那几个字时,一头骆驼骄傲而舒缓地靠近了他们,驼背上的骑手想要进城。夕阳为他的脸庞镀上了闪耀的光泽。循着夕照的方向,他用了许久才找到城门。守城人们照旧向他索要“入城税”。他当即对胯下的骆驼发号施令,那骆驼长嘶一声便跪在地上。骑手从驼背上爬了下来。他将一个裹着层层丝绸的盒子打开,这盒子由日本工匠锻造,混合了多种金属。盒盖上画着几个人物的形象,他们正在海岸边凝望着一座内海上的小岛。他将此物展示给守城人们看。当他们端详这个盒子时,骑手开口说道:“在我看来,这些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现在,看吧,这就是武吉尼,大海的瑰宝。那没有狂风骤雨的小小的海洋母亲,唱着歌儿离开武吉尼,归来时亦在沙滩上吟唱。汪洋的环抱里,躺着小小的武吉尼,游荡的船只鲜少知晓她的存在。她的传说不曾被白帆远扬,也不曾被络腮胡子的海洋浪子们讲述。她的炉边故事不被北方知晓,中国的神龙亦不曾听闻,也莫提那些穿越天竺的骑象者。

“‘炊烟升起时,人们述说故事;炊烟消散时,故事也说完了。

“‘武吉尼的名字不曾在诸国之间传扬,在商贾聚集之地也并不知名。异国人的口中不曾提及武吉尼。

“‘如是不虚,虽然武吉尼只是诸岛之中的一处弹丸之地,但只要见过她的海滩与海上难见的内陆风光,所有人都会热爱她。’

“无名,无誉,无富贵,武吉尼被一小群平凡之人深深爱着。不,不止是一小群,因为死在她怀中的人们依然爱她。幽魂们常常在夜色中游荡在她的树林里,悄声低语。即使已然死去,谁会忘却武吉尼?

“这是因为,你懂的,在武吉尼这儿有岛民们的家园,有花园,有众神的金色殿堂,有远离海洋的圣地,有窃窃私语的树林。岛上有条小径,蜿蜒跨越山川,通往神秘而神圣的土地;那里有林中精魂,在黑夜里起舞,或在阳光下隐匿身形歌唱。没有人经过那些圣地,因为爱她的人不愿剥夺她的神秘,而好奇的异邦人不曾到访。如是不虚,我们仍热爱武吉尼,尽管她并不辽阔伟岸;因为她是我们民族的母亲,也慈爱地哺育了所有的海鸟。

“看吧,尽管梦魂与古老的浪游之洋同在,但海洋母亲仍在用温柔的手指将她爱抚。

“不过,我们也不能忘却富士雅玛山,因为他高高矗立在云朵与海洋之上。下方迷雾萦绕,模糊不清,但所有的岛屿都能清晰地望见他的顶峰。船队所到之处皆在他的视线之中,日夜于他而言流转如风,春秋冬夏在他脚下如浮光掠影,芸芸众生静默来去,而富士雅玛山注视着一切,并了然于心。”

守城人们说:“请进吧。”

而我,也需要跟他们说一个故事,这故事十分精彩也十分真实;这是一个我在许多城市之中已讲述过的故事,至今仍无人相信。然而此时太阳已西沉,短暂的暮光已然消散,鬼魅般的寂静正从遥远而暗沉的山川之中悄然爬起。城门之处笼罩在一片静默之中。夜色庄严,对于守城人们而言,盛大的寂静比任何人声都要更受欢迎。因此他们向我们招手,用手势示意,我们此时进城可免交“入城税”。于是我们轻柔地踏过沙地,穿过城门处高大的石柱。深深的寂静栖落在守卫之间,星光在他们头顶安然地闪烁。

究竟人们的讲述有多短暂,而故事有多虚妄?究竟在沉默之间,逝去了多少年华?前不久我在底比斯[21]遇见一位国王,彼时他已然沉默了四千余年。

9.瘾君子

前几日我在伦敦参加了一场宴会。女士们都上楼去了,我右手边的位子上没有宾客,左手边则坐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士。不过很显然,他不知从哪儿听说过我的名字,因为他很快朝我转过身,对我说:“我在一本期刊上读到过你写的关于贝斯穆拉的故事。”

我当然记得这个故事。故事讲述了一座美丽的东方之城在一日之间荒废——却无人真正知晓个中缘由。我答道:“喔,是的。”接着我缓慢地在脑海中搜寻,应当如何回应,才能更加得体地回报他记住故事的盛情。

他之后的话却让我十分震惊。他说:“你搞错了,不是牛羚流感;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为什么!你曾经去过那儿吗?”

他回答:“是的,因为我通过大麻精完成了这趟旅程。我很了解贝斯穆拉。”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满是某种黑色物体,看起来像柏油,却散发着一种更为怪异的味道。他警告我不能用手指去碰这玩意儿,因为染上的颜色几天都洗不掉。“这是我从一个吉普赛人那儿弄到的,”他说,“他有很多这样的玩意儿,而这东西已经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但我打断了他,因为我想确切地了解究竟是什么使那美丽的贝斯穆拉沦为一座荒城,以及城中子民为何一日之内逃离无踪影。“是因为沙漠的诅咒吗?”我问。他回答:“一部分原因是沙漠的暴怒,另一部分原因是苏巴姆林大帝的旨意,因为那可怕的禽兽与沙漠在母系一脉上有某种渊源。然后他对我讲述了这个奇怪的故事:“你记得那个有黑色伤疤的水手吧,他那天在现场,就在你描述的那一天,就是骑着骡子的使者来到城门处,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的那一天。我在一家酒馆遇见了这个男人,在喝朗姆酒,他告诉了我所有关于逃离贝斯穆拉的事情。但他知道的不比你多,不清楚那些信使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谁派他们来的。然而,他说,每当他短暂地停靠在东边的港口时,他都想再一次看看贝斯穆拉,哪怕他不得不面对恶魔。他总说,他会直面恶魔,搞清楚那则讯息的秘密:它如何让贝斯穆拉在一日之内变成空城。最后,他不得不面对苏巴姆林,那名君王的愚昧残暴是他未曾想象得到的。有一日,水手告诉我,他找到了一艘船,从那以后,我再没在他喝朗姆酒的那家酒馆见过他。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从吉普赛人手中得到了这些大麻精,他有一大堆却根本就不想要。这玩意儿简直能够让人超脱自我。就像是一对翅膀,带着你飞过遥远的国度,进入另一个世界。有一回,我发现了宇宙的秘密。我已经忘了那秘密是什么。但我知道造物主实际上并没有拿造物当一回事儿,因为我记得,他就坐在苍茫宇宙之中,面前摆着他的作品,放声大笑。我还在一些可怖的世界里看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事物。由于是你的想象将你带到那儿,因此你只能通过想象的通道回到现实中。有一回,在太空中,我遇见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幽魂,正在徘徊。这魂魄属于一个一百多年前被毒药害死的人。他将我带到了一片我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地域;接着我们在昴宿星团以外的地方不欢而散,而我无法通过想象找到回家的路。我遇见了一个巨大的灰色生物,那是某个巨人的灵魂,或许就是一整颗星球的灵魂,我乞求它给我指引回家的路。它疾风一般地在我身边停滞身形,伸手指了指某处,轻柔地开口。它问我,是否能看清某个微小的光源;我看见远处一颗微弱闪烁的星辰,它对我说:‘那就是太阳系。’然后它大步流星地走开了。随即我不知怎么地就想出了回家的路,而且十分及时,因为我的躯体已经在房间的椅子上僵硬,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周围的一切都冰冰冷冷。我只能一根一根地活动手指,指头里像有针在扎。指尖从麻木中恢复过来,伴随着可怕的疼痛。终于我能够移动一条手臂了,于是我拉了拉铃绳呼唤佣人,但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出现,因为每个人都已经爬上床睡觉了。最后来了个人,大家叫来了医生。医生大人说,这是大麻中毒引起的,但如果我没遇见那个伤痕累累、四处徘徊的幽魂,或许就不见得会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