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者故事(6)
最后,商人只多付了五皮菲克。船长哭泣起来,诉说他已然被诸神所抛弃。而商人也开始流泪,他说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亲,以及他很快就会挨饿。他用双手覆着自己哭丧的脸,透过指缝又盯着那批托乐烟草看。就这样,这笔买卖敲定了,商人拿走了毛毯与托乐烟草,从叮叮当当的大钱包里掏出钱付清了款项。这些货物再次被打包成捆,商人的三名奴仆将它们扛在头顶走入了城中。此间,水手们一直静静地盘腿坐着,在甲板上围成新月形的半圈,饥渴地注视着这笔交易的发生。现在他们开始心满意足地相互耳语,把这桩买卖与他们知道的其他交易作比较。我从他们那儿了解到,佩登达理有七名商人。在船长开始商讨买卖之前,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前来拜访过,每一个人都私底下针对其他商人对船长发出了警告。船长为所有的商人献上了来自祖国大地的美酒,这些酒产自美丽的贝尔祖德——不过船长绝对舍不得劝酒。然而,现在买卖已经结束了,水手们围坐着享用当天第一顿饭。船长来到他们中间,手中拿着一桶那种美酒。我们小心地在酒桶上凿孔,一起寻欢作乐。船长心里高兴得很,因为他知道,在他的下属们眼中,他达成的那笔买卖为他带来了不小的荣耀。水手们就这么喝起了来自他们本土的酒,很快,他们的思绪都飞回了美丽的贝尔祖德与小小的邻城,德尔与杜兹。
但船长给我的酒,却是倒在一个小罐里,酒浆呈蜜色。那个盛酒的小坛子被单独放置在他的圣物之中。那酒浆口感厚重而甜腻,就像蜂蜜一样,但在内里却蕴含着一股强大而激烈的火焰,能够掌控品酒人的心灵。船长告诉我,这酒是一户六口之家运用精妙的工艺秘密酿成的。这户人家就住在仙敏山的小屋中。他说,在这群山之中,他曾经追踪过一头熊的足迹。接着他突然遇见了这户人家的一名男子,那男子恰好正在猎杀同一头熊。当时那男子站在一条狭窄小径的尽头,周边是悬崖绝壁。他的长矛刺入了熊的身体,那伤口并不致命,而他却已是手无寸铁。由于身上带着伤痛,那头熊非常缓慢地朝他走去,那时它已经近在咫尺。船长并没有提及自己后来做了什么,但每年一旦积雪变得厚实,来往仙敏山变得容易,那名男子便下山来到平原上的市集,在美丽的贝尔祖德门中,为船长留下一罐无价的秘制酒。
船长一边说起这段往事,我一边小口啜饮那美酒。此时,我想起自己很久之前曾信誓旦旦地计划,要去完成某些坚定而宏伟的事业。我的灵魂似乎在我的体内愈发强大,能够驾驭彦河的所有浪潮。我大概就是这么睡着了。假使我没有就此睡去,现在的我也无法记起有关那一个清晨的所有细节了。将近夜晚时分,我才从梦中醒来,希望能在明日清晨离开佩登达理之前看它一眼。由于我怎么也唤不醒船长,我便独自一人上岸了。毫无疑问,佩登达理是个强盛的城市,四周环绕着高大的城墙,中空留有通道,军队能穿行而过;城墙上遍布城垛;十五座坚实的塔楼坐落于此,每两座塔之间间隔一英里。每座塔楼上面都低悬着铜质匾牌,方便人们阅览。匾牌上篆刻着那一片土地上的所有语言文字——每块匾牌各用一种语言,记载着某支军队曾经攻打佩登达理的历史,以及其后发生在这支军队身上的故事。接着,我走进了佩登达理城中,看见所有的人都在跳舞。他们穿着精美的丝绸,一边敲打着坦鼓一边起舞。他们说,在我熟睡的时候,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让他们饱受惊吓,死亡之火在佩登达理四处燃烧。而现在,那庞大而可怕的黑色雷暴已经跃过远处的群山,消失了。它曾转身对着人们咆哮,露出口中闪亮的利齿;当它离开的时候,它还脚踏群峰,直到山峰群像铜钟一样发出鸣响。人们时常停下欢快的舞步,朝他们不认识的神明祷告,口中说道:“哦,未知的神明啊,我们感谢您将雷电送回到他的山中去。”我继续走,来到了市集,看见那名商人正躺在大理石道路上熟睡,呼吸深沉。他的脸庞与掌心都朝天空摊开,他身边的奴仆正挥扇为他驱赶蝇虫。离开市集,我经过一座银庙,来到了一座缟玛瑙建成的宫舍。佩登达理城中有许多的奇观,我多想留下来看遍胜景,但当我走到城市外墙时,我突然看见墙内有一道巨大的象牙门。有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欣赏着它。等我靠近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这座大门是从一整块象牙上凿出来的!
我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船上。即使我在奔跑着,我也以为自己听见了身后的远山中可怕野兽的脚步声。巨大的象牙正是从它身上拔下来的,而那野兽或许仍在寻找着他的另一根长牙。当我再次回到船上,我感觉自己安全了许多,而我并没有告诉水手们我看见了什么。
此时,船长正渐渐醒来。在这一刻,夜色从东方与北方滚滚而来,只剩下佩登达理的高塔尖上仍挂着一丝残阳。我走到船长的身边,悄悄地告诉他我的所见所闻。他立刻压低声音询问我关于那扇门的事情,不让水手们知道这些。我告诉他,拥有这等分量的东西,不可能是从远方搬运过来的。船长知道,这大门一年前还不存在。我们一致认同,这样的野兽不可能被人类的攻击所杀害,那门必然由不久前掉落在附近的一根长牙凿成。于是他决定,我们最好立即离开。他开始发号施令,水手们前去扬起船帆,另一部分人则将锚拉回甲板上。当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最高的大理石塔尖上,我们离开了佩登达理,这座名城。夜色降临,笼罩着佩登达理,把它藏了起来,仿佛已然消逝、不复再现。自此之后,我听说某些迅疾而奇妙的东西在一日之内突然毁灭了佩登达理——包括那些高塔、城墙,还有子民。
彦河之上,夜幕渐沉,夜空群星璀璨。乘着夜色,升起了舵手的歌声。他一结束祷告,就会开始唱歌,让自己在孤独的夜晚能够振作一些。但他还是先祷告了,念诵舵手的祷文。以下是我所记得的内容。译成英文之后,韵律远远比不上原曲,比不上那在热带之夜中听来如此洪亮的韵律。
致一切愿意倾听的神明。
无论水手身处河流或汪洋;无论他们穿越黑暗或风暴;无论他们面临的危险是野兽或巨石;无论敌手是潜伏岸上还是在海上追击;无论何处,舵柄冰凉,舵手僵冷;无论何地,水手入梦,舵手瞭望;守卫、领航,将我们送返知我懂我的故土;送返我记我识的远乡。
诸神在上。
致一切愿意倾听的神明。
他这样祷告完毕,寂静降临。水手们躺下休息。四周愈发安静,只有彦河的涟漪轻触船首,发出潺潺之声。偶尔会有河中巨兽咳嗽的声音。
除了寂静与潺潺之音,还是寂静与潺潺之音。
然后舵手感到孤独,开始歌唱。他唱起了德尔与杜兹的赶集歌,还有贝尔祖德古老的龙之传说。
他唱了许多的歌,对着无边无际、风情独特的彦河讲述着他的城市德尔,讲述琐碎的故事与细节。那些歌谣穿过黑色的丛林,飘升到了清新寒冷的空气中,俯瞰着彦河的群星开始了解德尔与杜兹的事迹,了解那些生活在城间田野的牧羊人,他们的畜群,他们曾爱过的爱情,还有他们曾经想做的所有细小事情。当我裹着兽皮与毛毯躺在那儿,听着这些歌曲,望着奇形异状的大树犹如黑色巨人大步穿过夜色,我瞬时间沉入了梦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浓雾渐渐淡出了彦河。此时河中的水流凶猛地翻滚着,出现了小小的浪花。因为彦河嗅到了远处格罗姆山古老峭壁的气息,知晓前方峭壁间沁凉的沟壑绵延着,在那里他将汇入那来自雪野的欢腾而野性十足的艾瑞里恩河。于是他挣脱了从芬芳闷热的丛林里袭来的昏沉睡意,忘却了那林子里的兰花与蝴蝶,充满期待地猛力推动洪流前行。不一会儿,格罗姆山那白雪皑皑的群峰就在视野中闪闪发光。此时,水手们都醒了过来。很快我们吃完了早餐,一名同伴顶替了舵手,他则躺下入睡,大家为他盖上质地最好的皮毛。
顷刻,我们听见了艾瑞里恩河从雪野之中欢腾而下的声音。
我们看见了格罗姆山的峡谷,峭壁横亘于前,光滑而险峻,跃动的彦河裹挟着我们钻进了峡谷之中。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潮湿的丛林,呼吸着山间的空气。水手们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着,想起了那遥远的坐落于德尔与杜兹的阿罗逊山脉——在那群山之下,屹立着美丽的贝尔祖德。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格罗姆的崖壁之间,而我们头顶的峭壁却如同粗糙的月亮,反射着光芒,几乎点亮了那片阴影。艾瑞里恩的歌声越来越响亮,她的舞步声沿着雪野而下。我们很快便看见了白色的艾瑞里恩河、那笼罩河面的雾气,还有一弯精妙而小巧的彩虹——那是她从山峰附近摘下的,来自于太阳的天上花园。她与宽阔的灰色彦河一同奔流入海,峡谷变得宽阔起来,向天地敞开。我们的船只摇摇摆摆,穿过山谷,曝现在日光之下。
那一整日,我们都穿行于蓬杜费里的泥泞之中。行至此地,彦河变宽了,水流庄严而缓慢。船长命令水手们敲响钟声,驱散淤湿的沉闷感。
最后,伊露迅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这里的群山滋养着彭凯与布鲁特的山村,还有孟罗的蜿蜒街道,在那儿牧师以美酒与玉米向山脉的雪崩献祭。夜幕笼罩了特伦平原,我们看见了卡帕达尼亚的灯光。当我们途径埃蒙与高詹达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佩斯耐特人的鼓声。然后,除了舵手,所有人都睡着了。那一夜,彦河沿岸的村庄都听见夜色中舵手那陌生的唱词,吟唱着来自未知城市的小调。
日出之前我醒来了,怀着一种郁结之感,却道不清缘由。接着我回想起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我们必将抵达巴乌彦河了,而我即将和船长和他的水手们分别。我已经喜欢上这名男子,因为他与我分享了他那单独存放于圣物之中的蜜酒,因为他对我讲述了许多故事,关于那扎根于阿罗逊山与仙敏山之间的故乡,美丽的贝尔祖德。我还喜欢那些水手们的言谈举止,还有他们在夜里并肩念诵的祷告词——他们并不为彼此信仰的神明不同而相互怨恨。我也喜欢他们常常谈起德尔与杜兹时那种温柔的叙述方式,因为爱着自己的故城、爱着托举城市的小小山丘,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当他们返回家园的时候,谁人会迎接他们。我知道他们会选择何处进行聚会。有的人会在阿罗逊山谷中,那里有来自彦河的道路。有的人会在三座城市中某处的门庭里。还有的人会在家里的炉火边。我想起了佩登达理之外可能威胁我们所有人的危险,它就像已经发生过一样,如此真实。
我也想起了舵手在寒冷而孤独的夜里唱起的暖心歌谣,还有他是如何用双手小心翼翼地为我们的生命保驾护航。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舵手停止了歌唱,我抬起头张望,看见了一束苍白的光芒出现在天空,寂寞长夜已然过去。晨光四射,水手们醒来了。
很快,我们看见了大海的潮汐在彦河的两岸之间坚定不移地前行。彦河轻巧地向海潮涌去,他们彼此角力了一番。随后,彦河和他怀中的一切都被推回北边,于是水手们不得不升起船帆。风向利好,因此我们得以继续前行。
我们经过了贡达拉、纳尔与哈兹。我们看见了让人难以忘怀的圣洁的贡纳兹,听见了朝圣者们的祷告之声。
当我们在午间小憩后醒来,我们正靠近南城,这是彦河流域上最后一座城市。我们再次被丛林环绕,一如它将南城环绕。雄伟的马伦山脉俯瞰着众生,在丛林之外注视着这座城市。
我们再次停泊,船长与我走进了城中,发现流浪者们来到了南城。
那些流浪者是一个黑皮肤的怪异族群。每七年一次,他们从马伦山的山峰上下来,沿着一条族人熟知的道路,从远方的神奇国度抵达此处。南城的子民都在屋外站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自己的街道。男男女女的流浪者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每个人都在做着奇怪的事情。有的人跳起惊世骇俗的舞蹈——他们师从沙漠之风,身体快速地弯折旋转,直到观众的眼睛无法再跟上。有的人在乐器上奏起优美而哀怨的曲调——那旋律如此可怖,是那些在沙漠的暗夜里迷失方向的游魂传授他们的。那沙漠遥远而奇异,流浪者们正是从那里而来。
南城乃至于彦河流域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那种乐器,甚至找不到用来制作那乐器的兽角——顶端带着倒钩,因为这种野兽从未在河边出没。他们歌唱的语言无人使用,歌声似乎与夜的神秘属性相近,也与黑暗之地萦绕的莫名恐惧质地共通。
令人辛酸的是,南城的所有犬类都不信任他们。流浪者们会对彼此说起可怕的故事,尽管南城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语言,但在听者的脸上,人们还是可以看出恐惧: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他们眼白里流露出真切的恐惧,就好像出自某只被猎鹰捉住的小兽的双眸。故事的讲述者会微笑着结束,另一个人就开始说他的故事,最初说故事的人便开始因恐惧而双唇颤抖。倘若某条致命的毒蛇恰巧出现在流浪者的面前,他们便像对待兄弟那样问候它,毒蛇似乎会致意以对,然后继续前进。有一次,丛林中最为凶猛致命的热带蛇——体型庞大的立斯拉蛇,出现在了南城中央的街道上。流浪者中没有一人避开,他们所有人反而敲起响亮的鼓点,仿佛那是一名拥有无上荣誉的男子。大蛇从他们中间游走而去,并未攻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