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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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者故事(4)

海潮来来回回地在我身边游走,许多年过去了。接着郡政府的人找到了我,并给了我一场体面的葬礼。这是我躺过的第一座坟墓。就在那个夜里,我的朋友们来到我身边。他们掘出我的尸骨,将我再次放到泥岸边那窄小的墓洞里。

此去经年,一次又一次,我的尸骨被拾起埋葬,但我的葬礼上总潜藏着那些恶人中间的一员。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来将我的尸骨掘出,并将它们再次放进泥岸的墓洞里。

终有一日,曾对我做出这般可怕之事的人中,最后一个也死去了。我听见他的灵魂在日暮时分跨过河流。

再一次,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几个星期之后,我再次被发现,再次从那不安之地里被取出,并被深深地埋葬在一片圣地里。我的灵魂祈盼着能在此安息。

有人几乎立时地出现了。他们披着斗篷,举着长蜡烛,将我带回到泥墓洞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和一场仪式。当所有的弃物看见我被一次次带回来,它们不能言语的心底里都在嘲讽我。因为它们都曾经为我能够几度离开泥岸而感到妒忌。但必须记住的是,我无法哭泣。

岁月如水,朝向黑色船只过往的方向,奔流入海;诸多被遗弃的世纪迷失于海面上,我仍然躺在那儿。我没有任何去渴望的缘由,也不敢无缘由地渴望什么,起因在于那些无法再漂泊的弃物可怕的妒忌和怨气。

有一回,风暴来临,他从南边的海面上腾空而起,一直席卷到伦敦。他驾着猛烈的东风,拐道进了河流。那飓风比沉闷的海潮更为狂暴,跨着大步越过了无精打采的泥岸。所有悲伤的被遗忘的事物开始欢腾。它们与那些更高傲的东西旋绕在一起,再次飞舞于海面的气派船舸之间。飓风从隐匿的藏身之处掘出了我的骸骨。我希望,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被潮涨潮落所烦扰。随着潮退,他乘着河流直下,转向南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将我的骨骸散落在诸岛之间,散落在欢乐的异乡大陆的海岸沿线。当我的尸骨分散得如此遥远、七零八落,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灵魂几乎要解放了。

然而,出于月亮的意旨,潮水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上涨了,潮退的功劳旋即功亏一篑。我的尸骨从阳光岛屿的边缘被卷了回来,沿着大陆的海岸线收集聚拢,朝着北方晃荡,直到这摊尸骨一路漂泊,抵达泰晤士河的河口。奔腾不息的波涛转向西面,裹挟着尸骨逆流而上,回到了泥岸的墓洞里,把我的尸骨丢了进去。河泥覆盖了一部分尸骨,露出另一部分,因为它丝毫不在意被遗弃的东西。

接着,潮水开始退去。我看见那些房屋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有其它未被风暴带走的弃物的妒忌。

就这样潮涨潮落,被遗忘的事物在此寂生寂灭,翻覆之间,几百年又过去了。我一直躺在那儿,躺在泥岸那漫不经心的掌心里,从未被完全地遮盖,也从未能够获得解脱。我渴望温暖大地的强力爱抚,或是大海的安适慰藉。

有时,人们发现我的遗骨并埋葬了它们,但那习俗未曾消失,我的朋友们的子孙后裔总是将我的遗骨掘出放回原地。直至最后,货轮不再经过,河岸更显昏暗。河道上不再有锯木流过,取而代之的是被飓风连根拔起的古树,它们未经雕琢,全然质朴。

最后,我意识到,在我附近的某处地方,有一荫野草开始生长,苔藓出现在所有死气沉沉的屋舍之上。某日,一些蓟花的冠毛顺着河流飘荡而下。

有那么几年,我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这些迹象,直到我开始肯定,伦敦正在消逝。于是我再次燃起了希望。沿着河流两岸,遍生弃物的怨气,怨愤居然有东西敢在被遗弃的泥岸上心怀希望。渐渐地,那些可怕的房屋开始摇摇欲坠,那些未有过生机的可怜的死物最终在杂草和苔藓之间被体面地埋葬。后来,那儿长出了山楂花,接着是旋花。最后,在曾是码头与库房的坟堆上,野玫瑰挺立生长。于是我明白了,大自然的法则已经胜利,伦敦消逝了。

伦敦城里的最后一个人出现在了河边的墙垣间,穿着我的朋友们曾经披戴过的古老斗篷。越过墙垣边缘,他亲眼确认我仍然躺在那儿。然后他走了。我自此再未见过人类。他们已随伦敦逝去。

最后一人离开之后,过了几天,鸟儿们飞进了伦敦——所有那些善于歌唱的鸟儿。当它们初次看见我,全都斜眼瞥着我,然后它们飞开一段距离,纷纷议论起来。

它们说:“他只是得罪了人类,但与我们无关。”

“让我们善待他。”它们说道。

然后它们跳近我身边,开始歌唱。那是晨光四起的时分,从河流两岸、从天空之上、从曾经是街道的灌木丛中,传来数百只鸟儿的歌声。随着光亮渐强,鸟儿们唱得越来越响亮。我头顶的鸟群越聚越多,直至有上千只、上百万只鸟儿在歌唱。最后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许多扑动着的翅膀,羽翼上洒满阳光,翅膀缝隙里露出点点天空。当伦敦城里听不见任何其它的声音,只充斥着那狂喜的歌声里无数的音符,我的灵魂从尸骨间升腾起来,从泥岸的墓洞里,开始朝天空攀登而去。鸟群的翅膀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巷道,它一直朝上延伸,直抵尽头的一扇半掩着的天堂小门。然后我霎时间发现,我能够流泪了,透过这个迹象,我明了那泥岸再不会收留我了。

在这一刻,我睁开我的双眼。我正躺在伦敦的一幢屋子里,躺在床上,窗外有几只麻雀,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在闪耀的晨光里歌唱。我的面庞上仍然流淌着一些泪滴,因为一个人在沉睡的时候,他无力约束自己。但我站起身,将窗户大大地敞开,朝外面那小花园伸出我的双手。我为那些以歌声唤醒我的鸟儿祈祷,因为是它们将我从那烦扰而可怖的百年噩梦中唤醒。

5.贝斯穆拉

伦敦夜晚的空气里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清新,仿佛有几缕离群的微风避开了肯特高地上的同伴,蹑手蹑脚地进城了。人行道上有些潮湿,微微泛着光。夜已深,在这个钟点里,人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从远处传来的足音轻轻敲打着耳畔。那步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夜晚。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经过,踏着步点走进了黑暗之中。一个散场的舞者正朝家的方向走去。某处的舞会已经闭门。晕黄的灯光熄灭了,乐师都沉寂了,舞者都消失在夜色中了,时间说道:“让一切都过去吧,结束吧,安息于我所丢下的逝物之中。”

阴影开始从它们的聚集之地脱离开来。猫群悄无声息地溜回家去,如同单薄而死寂的暗影那般不发出丝毫声响。因此即使身处伦敦城,我们也对黎明的迫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预感——鸟儿、兽群与星辰皆朝向自由之地嘶声呐喊。

不知什么时候,我意识到黑夜本身被不可逆转地颠覆了。我注视着街灯那疲惫的苍白,霎时醒悟过来:街道之所以在夜间安静而沉寂,并非因为夜晚本身拥有怎样的力量,而是因为人们尚未从梦中爬起与之对抗。我还看见了垂头丧气的邋遢门卫,尽管他们所守卫的领土已经萎缩到只有一个省份的大小,也不会有外敌企图入侵,但他们依旧背着古旧的的毛瑟枪,在宏伟的大门前站岗。

此时此刻,从那些窘迫不安的黑夜扈从——街灯——的视角望去,景象已经清晰起来:英国的群峰已经沐浴在晨曦之中,旭日之光将多佛海峡的峭壁映得明晃晃的,海雾已经升起,涌入内陆。

此时,有人带着橡皮水管出现了,冲洗着街道。

看吧,夜晚此时已然逝去了。

是怎样的记忆、怎样的幻想充斥着我的心灵?这个夜晚刚被可怖的时间之手从伦敦城带走。一百万座寻常可见的人造建筑暂时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如同身着紫色华袍[18]的乞讨者,坐在阴森森的宝座上。而四百万人正在沉睡,或许正在做梦。他们闯入了怎样的世界?他们邂逅了谁?但我的思绪飘远了,沉浸在贝斯穆拉的孤独之中,她的城门来回摆动着。那些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在风中嘎吱作响,但没有人听见。这些青铜门如此可爱,但此刻也没有人看见它们。荒野的风将沙子吹到了门的铰缝里,没有看门人为它们松松筋骨。贝斯穆拉的城垛上没有卫兵巡逻,也没有敌人侵扰这座城市。城里的房屋中没有灯光,城里的街巷上没有足音,她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茕茕孑立于机缘雪山的远处。我愿再次见到贝斯穆拉,但我没有这个勇气。

他们告诉我,贝斯穆拉荒芜了许多年。

她的荒凉时而被酒馆里会面的水手们谈起,某些旅人也向我提起过她。

我一直渴望着再一次见到贝斯穆拉。他们说,我所认识的那座葡萄园里最后一次有人采摘葡萄,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现在那儿已经彻底荒芜了。那日晴空万里,四处都有人弹起卡里帕克琴,市民们在葡萄园边起舞。矮灌木丛全都盛开着紫色的花朵,机缘雪山的顶峰反射着雪光。

在铜门外边,他们将葡萄串压碎在大桶里,用以制作酒醪。那曾经是个盛大的葡萄园。

在沙漠边缘的小花园里,人们击起唐鼓与提提鼓,吹起悠扬的簇琴。[19]

葡萄园的丰收使得这里充满着欢声笑语、歌谣与舞蹈,丰盛的酒醪应该足以应付整个冬季,还剩下许多可用来换取从牛翰来的商人手中的绿松石与绿宝石。因此,人们整日都在为他们的葡萄园欢庆。葡萄园是一片狭窄的耕地,夹在贝斯穆拉城与沙漠之间。那片沙漠绵延直抵南方的天际。当白日里的热浪开始消退,太阳靠近了机缘雪山上的雪顶,簇琴的音符依然清晰地从花园中升起,舞者的华丽裙裳依旧在花丛中缠绵。那一天,人们整日注视着三名骑骡子的男子穿越机缘雪山的岩壁。他们沿着山路盘绕而下,越来越靠近地面,在雪白的背景中如同三个微小的黑点。他们初次被看见是在刚破晓的清晨,在皮奥加戈诺斯的山肩附近,看起来似乎刚从乌娜维黑离开。他们走了一天。到了夜晚,就在灯火亮起、颜色变幻之前,他们出现在贝斯穆拉的铜门前。他们提着棍棒,如同那一地带的信使。舞者们来到他们身边,穿着绿色或丁香色服装,相比之下,他们的着装看起来晦暗阴沉。消息一出,在场的欧洲人无一能听懂使者的语言,只捕捉到乌娜维黑的名字。但消息很简短,并被快速地口口相传。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人们烧毁了他们的葡萄园,开始逃离贝斯穆拉。大多数人朝北逃去,而有的人则去了东边。他们从自家体面的白屋子里奔跑出来,穿过铜门一涌而出。唐鼓与提提鼓的跃动,还有簇琴的音符,就这么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卡里帕克琴的叮当声也终止了。那三个陌生的旅人传递完消息,便即刻沿着原路返回。在那个钟点,高塔上本应有灯光亮起,一扇扇窗后本应有烛火淌入黑暗之中、驱赶狮兽,而铜门也本应紧闭。但在那个夜晚,没有一丝灯光从窗户背后逸出,此后亦不复有。那些铜门敞开着,再没有闭上。葡萄园里红色的火焰劈啪燃烧。急切的足音轻轻地逃逸而过。没有哭喊声,也没有其他一丝一毫的声响,只有飞快而坚决的逃离。他们如同一群忽然捕捉到人影的野牛,快速而安静地逃离。仿佛是某些世世代代所恐惧的东西降临了,他们只能以即刻撤离的方式来躲避,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踌躇不定。

接着恐惧传染到了欧洲人的身上,他们也逃走了。我从未听过那则讯息的内容。

许多人相信,那是来自苏巴姆林——那片土地的神秘帝王——的讯息。他从未被世人目睹,他宣告贝斯穆拉应被废弃。其他的一些人说,那讯息是来自诸神的警示,但他们不清楚是来自友善的神明还是对立的神明。

另外一些人相信,瘟疫入侵了乌娜维黑一带的城市,西南风连续数周刮过那片土地,将瘟疫带向了贝斯穆拉。

还有一些人说,那三名旅人身上携带着可怕的牛羚流感,正是他们的骡子全身带着病毒。于是他们揣测是饥饿感驱使他们进城,但尚且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何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但是,绝大多数人相信,那是来自沙漠自身的讯息。沙漠拥有着南方所有的土地,以他独特的哭诉朝那三个能听懂他的声音的人呼喊——他们置身于荒漠之中,夜里无需帐篷,白天无需饮水;他们身处沙漠的呢喃之中,已然开始渐渐了解沙漠的需求与恶意。他们说,沙漠需要贝斯穆拉,他渴望进入她可爱的街道,并将他布满沙尘的风暴送进她的庙宇与房屋。因为,在他苍老而邪恶的内心深处,他憎恨看见人们的身影,听见人们的声音。他希望贝斯穆拉安静下来,不被惊扰,除却他对她的城门絮絮耳语着他莫名的爱意。

如果我知道那三个骑骡之人携带的是怎样的讯息,在那铜门之后诉说了怎样的消息,我想我会再次去看望贝斯穆拉。为的是我身处伦敦此地,心里却充盈着再次目睹那座美丽白城的巨大渴望。可我不敢践行。因为我不知道,我会面对怎样的危险,究竟是未知的可怕神明的狂怒,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慢性疾病,是沙漠的诅咒,还是苏巴姆林大帝在某间秘密的小房间里施展的折磨,抑或是某些旅人们未曾言说的东西,某些更为可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