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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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98年 上海(8)

“我没敢告诉他。你想我连他妻子身上的黑影都没说。后来我想,是不是那团阴影代表的就是将由我带给那个女人的厄运呢?如果不是我的告密,她也不会流产……我太难受了,在那之后不久,我和另一个人说了这件事。不过我其实不该说的。又一件后悔事。”唐家恒在地上捻灭烟头,“有时候我觉得,人长大简直就是不断累积后悔的过程。”

谁说不是呢?谢晔想,但我已决定不再后悔。无论我是出于什么理由使用甲马纸,又因此看到了什么。

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各种车在停车场出出进进,送货员推着板车从电脑城后门进去,值班的保安高声指挥倒车。商场周围的世界有种自成一体的喧嚷,谢晔看得目不暇接,他塞了一肚子食物,又听了一脑袋故事,这会儿有种饱足的迷茫。

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喊他的那个声音,直到对方快步走过来。“跑这里坐着干什么?”

他抬头看见邝诚,莫名有种逃班员工被老板抓到的内疚,接着想起这是自己的休息时间。

“和朋友过来吃饭。”谢晔示意身旁的唐家恒。邝诚对他也有印象,彼此寒暄。邝诚问谢晔,这两天看到胡思达没有,谢晔说可能他是白天去的网吧,没遇着。又说,你打他拷机不就行了?

“拷机停机了。死小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妈妈找不到他,就来烦我。”邝诚说,“你知道他今天上什么课吗?”

谢晔有点尴尬,“我们没那么熟。”

“算了,我回头让老张去问一下。”邝诚风风火火地走了。他的背影微胖,自来卷有一阵没修剪了,卷发在头顶上膨得十分可观。胡思达比舅舅注意形象得多。

谢晔转头对唐家恒说,胡思达就是上次来接邝诚那个,邝诚的外甥。

唐家恒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你老板身上有黑气啊。他一来我就注意到了。”

谢晔一惊,“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吗。不过不是很厉害的那种。”唐家恒把脚边的几个烟头捡起来,用餐巾纸包了,去找垃圾桶。他瘦棱棱的身影在白昼的光线下有种异样的单薄感。

“怎么办呢,要告诉他吗?”谢晔走到唐家恒跟前说。说完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唐家恒耸耸肩,一言不发。

周六去接人的地方,是乌鲁木齐路的一条巷子。谢晔不知道这种格局叫作新里,他只感到夹着巷子的两层楼都有年头了,灰的墙,暗红色的门和窗框。他在长得相似的小楼之间兜了几圈才找到门牌号。他按了门铃,感觉过了很久才传来开门声。仿佛在这里,一切都迟缓下来。

他要接的吴老师据说是苏怀殊的联大同学,谢晔直到看到她,才试图把眼前的矮个白发老太太和照片上的女生对应起来。苏怀殊有两张三人合影,上面各有另一个女生。问题是她或者她都没有苏怀殊那样的浓眉供人认记,而且谢晔看照片时的注意力也没放在两位女同学身上。也说不定吴老师是另一张大合影中的一员,或者根本不在影集里。

吴老师个子比苏怀殊矮,齐耳短发未经染烫,几近全白。她扶着助步器过来开门,看见谢晔,第一句是“你就是安玥的同学对吗”,第二句是“小伙子好高啊”。

尽管行动不便,吴老师还是给谢晔倒了一杯阿华田。喝起来有种含糊的可可味。谢晔坐在客厅沙发喝阿华田的当口,吴老师打电话叫了出租车。这间客厅比苏怀殊家的大,东西多光线暗,感觉反而逼仄。谢晔注意到五斗橱上摆着相架,太远了看不清。他伸着脖子张望,吴老师笑了,说你要看什么随意。

走近看时,谢晔感到失望,相架里是张鲜艳的彩照,一群中年人的合影。他们背后的条幅写着“七七级返校纪念”。

订的车很快来了,接下来颇有些兵荒马乱。谢晔帮吴老师把轮椅搬上车,又扶着她走到门外,这次她没用助步器。他有点困惑,既然吴老师走路这么艰难,为什么不是苏怀殊过来看望她的老友?不过当然轮不到他指手画脚。直到把老人安顿上车,他才有机会从副驾驶回头对后座的她说:“吴老师,忘记说了,我姓谢。”

还没等他接着说“我是云南人”,吴老师笑眯眯地说:“小谢,你是安玥的男朋友吗?”

谢晔冷不防被噎了一下,连自己本来要试探什么都给忘了。他赶紧说不是不是,我就是她的普通朋友。结果直到车抵达虹口,他都没能和吴老师提起小爷爷。老太太兴致极好,问了他若干问题。你在交大学什么?将来想做什么?自考课程吃力吗?有没有交到朋友?你和安玥怎么认识的?谢晔一路回答下来,不由得怀念苏怀殊的疏淡。老年人太过开朗也让人头疼。想到吴老师估计很久没出门了,他也不好敷衍作答。

后来对安玥说起这场出租车上的“审问”时,他不免又窘迫了一次。安玥就像有遥感能力似的问他:“吴老师有没有问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听到安玥的问话,是后面一周的周一晚上,他们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东北餐馆里,谢晔往他的“第一次”列表又加上了朝鲜冷面。安玥提问的时候,他正惬意地哧溜哧溜往嘴里吸面条。被问题一激,面条们差点中途改道奔赴气管。他咳了起来。

谢晔咳完后说:“吴老师对你的每个男同学都这么问?”

“她只见过你这一个好不好,再说了,你也不是我同学。她们在学校玩得高兴吧?”

“高兴极了。还遇到学生认出吴老师。哦,说是学生,现在也是复旦的教授了。”

他那天被连环问弄得太窘迫,都没注意到目的地不是苏怀殊家,而是复旦大学。下车后他看见等在校门口的苏怀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安玥提到过散步的事。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他推着轮椅,让两位老人并肩慢行。他在她们的闲聊中插嘴问了几句,得知吴老师曾是复旦生物系的教授,她的研究项目是海藻。苏怀殊和她不同系,俩人之所以熟稔,是因为她们在西南联大时期住在同一间寝室。

有苏怀殊在,谢晔只能忍下关于小爷爷的疑问,他盘算着还有回程可以问,没想到偶遇的那位现任教授也就是吴老师的学生,无比热情地要开车送她回家。他作为轮椅搬运工也跟着上了车,又听了一路的叙旧。不得不说,吴老师确实格外健谈。

这会儿见到安玥,谢晔终于可以问起,那本相册里有没有吴老师年轻时代的照片。

“当然有。”安玥夹起一筷子凉菜,“你没认出来?她和一个穿军装的男生还有我外婆一起照的,那个男生很帅。”

谢晔有点失望,他原本希望吴老师是另一张照片上的女生,那就肯定认识小爷爷。只听安玥说:“吴老师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照片上那个,另一个就是给他们拍照的人。据说那两个男生是很好的朋友,以前他们和吴老师还有我外婆,经常四个人一起玩,大家都以为我外婆是其中一个的女朋友,但其实男生们都喜欢吴老师。现在老了看不出了,她年轻时候很美呢。”

“两个男朋友……是指同时吗?”

安玥横扫他一眼,像在说这么白痴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当然是先后。你以为是偶像剧啊?照片上那个人参加了远征军,牺牲了。另一个后来去了飞虎队的译训班,也在飞行任务中牺牲了。据说联大那几年很多男生报名去译训班,活着回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

“那吴老师她后来呢?”

“她一直没结婚。”

照片上的男人们都在他们最好的年月死了,包括小爷爷。女人们活下来,有人独自老去,有人和孙辈同住。一个是腿坏了,一个是眼睛不好用了。谢晔不知道谁更幸福,是在年轻岁月死去的,还是活到离千禧年不远的现在的。

安玥说:“没想到你这么八卦啊,打听一堆。那我也八卦一下,她们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两位老人的谈话除了回忆往事,另一个重点是安玥。苏怀殊觉得安玥凡事和她妈妈拧着干,纯属“为逆反而逆反”,她担心小姑娘会因此迷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吴老师说,谁不是从这样的年纪过来的?安玥是个有主见的小孩,不会有事的。要说固执或者逆反,最严重的是你女儿,她不也顺顺当当过来了?

苏怀殊笑笑说,那也算顺当?我可是一直都捏着把汗。她离婚这些年,我也劝过她再找一个,她不肯。你知道的,我说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过。当初安玥爸爸,我起先就知道是不合适的。他俩太像了,都顾自己。两个人嘛,总要有一个为对方着想才行。我说多处处再结婚,她也不听。

吴老师说,能有个几年在一起,其实也是好的。人年轻的时候都不会想太多的,谁知道今后怎么样呢。

谢晔听的时候懵懵懂懂,不知道吴老师的感慨里含义良多。这时回味就有点酸楚。他不好回答安玥的问题,含糊道:“老人家嘛,你知道的,各种叙旧。”接着想起一件事,“你外婆让我不要读书给她听。”

“啊?她当面和你说的?”

“对,她说知道是好意,谢谢我。不过不用了。”他记得这段对话发生时,正好是那个教授在路边叫住吴老师。苏怀殊特意走开一点和他说的。说完后看着他的眼睛,补充道:“你不要觉得老人家怪癖。我就是……不太喜欢听人念书。不过我倒是爱听广播。如今眼睛不好,听广播的时间变多了,也蛮有意思的。”

苏怀殊还介绍了一档她中意的节目给他,是深夜谈话类节目,观众打电话进去,主持人做些心理建议的那种。她说,你值夜班,听这个正好。每周一三五的十一点到凌晨两点。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安玥说,“我在家背剧本的时候,如果背出声,外婆就会很烦躁。后来我都是默读。”

“她爱听广播,却听不得人念书,确实有点奇怪。”

“你还知道外婆爱听广播。你真的很喜欢她呢。”

“可能因为你外婆让我想起我家三婆。”谢晔撒谎道。苏怀殊在各个层面都和三婆不一样。她皮肤白皙皱纹浅淡,三婆黝黑如炭沟壑如刻。她有知识女性的温婉,三婆清醒的时候很凶,迷糊的时候有点凶。看大姑就知道了,谢家的女人气势足,一般男子惹不起。

安玥很快吃饱了,谢晔继续捧着酱骨架啃啊啃。她百无聊赖地说,你吃东西真香。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怎么认识唐家恒那个神棍的?

“神棍?”

“你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塔罗’。用塔罗牌帮人占卜恋爱运,去找他的女生还不少呢。”

“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我找他干吗?我对恋爱不感兴趣,”她瞅着他说,“你现在讲话好像吴老师。”

他擦掉手指上的油,决定切入正题。“你还记得另一张三个人的照片吗,在吴老师他们那张旁边。你外婆,一个小女生,一个年轻的男的。”

安玥“嗯”了一声,他飞快地接着说:“那个男的是我小爷爷,我爷爷的弟弟。”他已经错过了吴老师,唯一剩下的追寻过去的入口,就只有这个大概和他同龄的姑娘了。

她看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这件事你没和我外婆说吧?”

“没。怎么?”

“那就别说,”她小声说,“以前我妈指着那张照片告诉我,那个人,害了我们家。还说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留着他的照片。”

答案来得意想不到,谢晔感到吃下去的肉加上冷面,有点不消化。

05 女人

思来想去,谢晔还是认为,安玥可能误解了她母亲的意思,或者说,安玥的妈妈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什么曲解。苏怀殊自己都说安玥妈妈“是个讨债的”,和她百般不对付,所以安玥妈妈说小爷爷是仇人,未必就是。

他一边思索,一边半听不听地让耳机里的声音流过。这会儿距离他和安玥吃饭过了几个小时,他是从网吧溜出来吃的饭,当然还得滚回去值班。心绪烦闷,他听起了广播。苏怀殊喜欢的主持人游雅有副流水般的嗓音,而且奇迹般地辨认不出年纪。一开始谢晔以为她不过二十五六岁,后来听她说话的口吻又很老成,他想,那么大概二十八九岁吧。

那些打电话的听众们在谢晔听来,就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一个初中女生抱怨她妈妈看她的日记。一名中年男子谈论下岗后和妻子的种种龃龉。真正算得上烦恼的,是临近午夜时打电话的一个年轻男孩,他是福州人,在上海某大学念书,明年夏天将要毕业,家里人让他回老家,而女友想留在上海,并给他正式通牒:要么一起留下,要么分手。

“游雅,你觉得远距离恋爱是可能的吗?”男生微弱地问。

“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会很辛苦。当一个人想见对方但是见不到,或者生病,都会让人感到自己的孤单和脆弱。而且关键是,在你们这种两地分隔的状态的尽头,有没有共同生活的可能呢?就是譬如说,最后你或者她愿意迁就对方,定下来在上海或者福州。”

“她不会愿意离开上海的。她爸妈是知青,现在也还在外地,她是一个人作为知青子女回沪的,从初中就一直住在舅舅家。我觉得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和我回老家,我爸妈也会对她很好的。”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认为的‘好’。你觉得回福州好,她呢,觉得不管有没有自己的家,留在上海才是最好的,”游雅说,“我想你心里其实已经对明年七月的方向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