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98年 上海(5)
唐家恒把脑袋伸过来一些,几乎和他头碰头。发现他在看什么,又说:“这张她没怎么讲。回头等林老师整理完录音,我可以问他把文字资料借来,让你看看这些人的故事。”
谢晔注视着照片。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叫作苏怀殊的女孩和她的朋友们看向照片外的他。两个女孩穿的是短袖旗袍,她揽着女伴的肩,另一个女孩比她矮半个头,稚气的脸,有些羞怯和僵硬。男人不像其他照片的男子那样戴帽子,和两个女孩隔开一些站着。他穿着对襟短袖,身材高大,可能因为逆光而眯着眼。
谢晔家里有这张照片的局部。准确地说,是这个男人的脸部的放大。那是小爷爷的遗像,和爷爷、奶奶的遗像一起挂在堂屋里。据说小爷爷曾是谢家最精通甲马纸的男人。素未谋面的小爷爷在谢晔心里非常亲近,是因为三婆的关系。三婆糊涂的时候,谢晔会被她当成小爷爷,喊作二哥。而当三婆清醒的时候——这种时候少得多——她不止一次念叨过,你长大要像你小爷爷一样能干,但不要像他一样傻。谢晔没搞懂能干和傻这两种极端的特质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有时他觉得,因为三婆把日子过得循环往复,小爷爷成了家里的传说。在谢晔出生之前的十多年间,爸也曾经被三婆当作她早逝的“二哥”。
而此刻,传说就在他的眼前。在一个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女人保存了五十多年的影集里。
“有酒吗?”谢晔问。
唐家恒笑出了声,“还喝啊,你。”说归说,他起身去冰箱拿了啤酒,人手一罐。易拉罐拿在手里和冰块差不多。谢晔来了上海才发现,这里的人对冰啤酒有种偏爱。高考之后的那个夏天,他和同班的男生们在烤串摊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其中至少有大半是常温的。云南人不太介意啤酒的温度,也许这种细节是城市文明的产物。
谢晔的班级考上大学的有三分之一,几乎都在省内,只有两个人考到外地。云南人不爱离乡背井。大学以外有去念高职的,还有复读的,直接托人找工作的,回家务农的。从此每个人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不过在那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对未来的意识尚不清晰,也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大家沉浸在高考过后的颓然放松当中。
不止一个人在吃喝的间歇对谢晔说,你明年再考嘛,你肯定可以的。这次只是运气不好生病了。
谢晔不接话。他很清楚,复读重考,上云南的大学,对他而言确实不难。可上海的学校就很难说了。如果多花一年时间还去不了上海,不如直接背包走人。他的同学们并不知道,困扰他的问题不是前途而是家族,他也不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和人商量。
奇怪的是,面对刚认识几个小时的唐家恒,他觉得可以不加掩饰。谢家的甲马纸,血缘带来的“梦见”,他正在寻找的妈妈,还有刚出现在他眼前的小爷爷的照片。而要谈论这些,他需要一些酒精。啤酒虽淡,聊胜于无。
谢晔喝了一口冰得摄人心魄的啤酒,用他这些日子以来调整得几乎听不出云南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之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我给你讲讲我们谢家的事吧。这个人,”他指了指照片上的高大男子,“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他是我们谢家的。是我爷爷的弟弟。”
03 故人
窗帘外的天光透进来的时候,唐家恒打了个哈欠说:“不行,我得睡会儿。你精神真好。”
“平时都两点多睡,我习惯了。”谢晔也在唐家恒趴到床上的同时挪到了沙发上,双人沙发不够长,他只好蜷起腿。入睡前他有过短暂的恐惧,怕自己会梦见唐家恒的记忆。大概是吸收了太多酒精的缘故,他很快睡着了,一个梦也没做,直到陌生的闹铃声把他吵醒。
醒来后腰酸背痛,和网吧的简易床相比,沙发过于柔软了。呼吸仍带着酒味,倒没有其他不适。唐家恒按掉闹钟,在床上发出不甘心的哼声,直到谢晔去上完厕所回来,他还躺在原地。最后他终于爬起来去洗漱,又拿了面包和牛奶,示意谢晔一起吃。
看到谢晔喝牛奶的表情,唐家恒笑了。“不喜欢牛奶?”
“我第一次喝鲜牛奶。”谢晔解释,弥渡没有奶制品工厂,乳扇和乳饼都从邻县运来,喝不到鲜奶。来上海之后,他在小超市的冷藏架上看到过,也没想起来尝试。
冰凉的牛奶在口腔里泛起奇异的感受,像在昭示这一天会有新的际遇。
“我想去看看苏怀殊,你觉得合适吗?”谢晔问唐家恒。后者揶揄道:“你其实是想看她的外孙女吧?”见谢晔脸上挂不住,他才正经起来,说当然可以,苏老师人很和气的,也好客,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他今天要去杂志社实习,走不开,正好让谢晔把影集拿去给林峰翻拍完,再送回去。谢晔这才知道,唐家恒念的是新闻系,今年大三。唐家恒把苏怀殊的地址和林峰的号码写给谢晔,说是大哥大。谢晔说,记者这么有钱啊。唐家恒说,工作需要嘛。他又写了自己的拷机号,“你的拷机号也给我一个。”
“我没有拷机。要找我就打网吧的电话,晚上七点以后我都在。我不在的时候,让人留个话就行。”
“高级。”唐家恒说。听不出是夸人还是讽刺。
当天下午有专业课,谢晔不想翘掉。找完林峰再去找苏怀殊,一个上午大概够了。和唐家恒在楼下分开的时候,他把琢磨一早上的话说出口:“昨晚告诉你的事,你听完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唐家恒说:“我当然很震惊!苏老师居然认识你家长辈。从云南到上海,这么兜了个圈子再让你通过我碰上,简直可以拍电影了。”
谢晔踌躇地说:“我是指别的……甲马纸,还有,我看见的那些……”
唐家恒给他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我也能看见一些东西。别忘了,我说了你有桃花运,然后你就遇见了她。以后再聊这个,我快迟到了!”他匆匆离去,留下谢晔在大楼底下对着晨光里陌生的街道发呆。
和林峰打过电话,估摸着没时间回去补觉,谢晔索性坐公交车到福州路。离约定的十点还早,他不舍得进麦当劳,在书店门口等开门。书店是杀时间的最佳场所,在里面混了四十分钟,他出来问了路,顺着名叫汉口路的窄马路走到报社,在门卫那里签了访客单。电梯出来就看到叼着烟等他的林峰,谢晔不由得想起唐家恒。两人的相似之处不在于抽烟,而是那种漫不经心又洞悉一切的眼神。唐家恒多半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想到这里,日语系自考生的前途让谢晔有轻微的犹疑,觉得自己来上海不能说是一个好主意。
林峰的办公桌乱得放不下一本影集,他们在会议室打开来看。林峰不仅仔细地看了唐家恒昨晚给谢晔看的那一页,还翻看了其他。谢晔也跟着看了。前面有苏怀殊小时候和她家人的照片,很难想象一家人能把照片留存这么久。后面有苏怀殊的结婚照,她丈夫是个微胖斯文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然后是苏怀殊抱着她的女儿。谢晔心想,也就是“月月”的妈妈吧。女儿从孩童长成少女。女儿在火车站,胸前戴着绒花。女儿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女儿和几个女伴站在树下,衬衫系在裤子里。和苏怀殊及其女伴们的合影相比,这些年轻女孩有种粗犷的味道。女儿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影,角落印着日期。她穿着一条收腰的连衣裙,胸部看起来格外丰满,比其他照片显得漂亮。就与苏怀殊的相像度而言,谢晔短暂谋面的女孩比她母亲更像她的外婆。三个女人都有那双如裁似剪的浓眉,苏怀殊女儿的脸型更方一些,轮廓坚硬。
林峰漫不经心地说:“联大时候的照片只有这几张啊。”
谢晔表示想看唐家恒的采访资料,林峰说,小唐的笔记草得很,你要不要直接听录音?说着看他一眼,“怎么,你对西南联大感兴趣?”
“昨晚听你说了一些,觉得很有意思。”谢晔说。他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林峰,小爷爷就是照片上的男人。反正除了个子高,自己和小爷爷并无相似之处,外人看不出什么。
林峰说他还没醒透,走开去冲咖啡,留下谢晔戴上耳塞,一边回放采访机里的录音,一边继续看影集最后几页。苏怀殊的女儿胖了些,抱着一个婴儿,想必是“月月”。接着是那孩子长大一些,穿海军衫,肥肥的,像个男孩,抱着一只猫。七八岁,这时候瘦了,仍是男孩式的短发。小姑娘照相不爱笑。谢晔注意到,苏怀殊的照片在那张母女合照之后就没有新的,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一直停留在年轻时代。
磁带开头的沙沙声过后,唐家恒的声音在耳畔说:“上次聊的时候,您说到跑警报。”
一个柔和的上了年纪的女声说:“吃点糖炒栗子,这是月月买的。跑警报是吧?那时候,为了不被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干扰,我们的课都从大清早开始。有时候正上着课,眼尖的同学喊:‘五华山挂红球了!’大家就知道敌人的飞机出动了。昆明城的最高点是五华山,五华山上有座铁塔,敌人的飞机一起飞,铁塔上挂出一个红灯笼,叫预行警报;飞机近了,挂两个灯,叫空袭警报,这时就能听到汽笛声,一短一长;如果飞机离市区不远了,就撤了灯,警报呜呜直响,这叫紧急警报。警报解除的时候拉长笛。起先只要看到挂一个红灯,大家就会赶紧找个防空洞,或者跑到郊外去。后来跑警报也跑油了,上课的时候遇到挂一个红灯,先生和学生都没事人似的,继续讲课听课。等空袭警报响起来,才开始疏散。出了新校舍北边的后门,过一条铁道,就是山郊野外。警报跑多了,变成了一种日常活动。有同学带书去看,还有人谈恋爱。”
“您每次做什么?跑警报的时候。”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和大家差不多。不过有几次,我趁跑警报回宿舍洗头。”
唐家恒笑了一声,苏怀殊的声音淡淡的:“哎,那时候锅炉房的水没人用。洗头再方便没有的!”
“不危险吗?”
“其实危险的,我才进学校那年,女生宿舍就被炸过一次。还有校工被炸死的。我当时年轻呀,总觉得生死有命。现在想想,是年轻气盛。”
影集的最后一张照片,仍然是一脸别扭的苏怀殊的外孙女。大概有十三四岁了,轮廓和谢晔见过的女孩有八分相似。这本影集里唯一的彩照,因而有种鲜明的现实感。谢晔莫名生出偷窥般的歉疚,合上影集。
林峰带了速溶咖啡和一堆资料回来,两个人并排坐着喝。谢晔在听录音不说话,林峰一脸没睡好的戾气,翻看资料。有人进来拿走了影集,苏怀殊和唐家恒的闲聊仍在继续。他们聊了昆明的吃食,当时的电影,女学生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维持有限的风度。没有谈论照片上的人,这一点唐家恒昨晚说过。他头一回拜访苏怀殊的时候,她提到那两个参军的男生,情绪有些不好,昨天怕让老太太伤心,基本在闲话日常。
录音听完后不久,影集被送了回来。林峰把影集放回牛皮纸信封,递给谢晔。“那就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这个是人家的重要东西。地址你有吧?”林峰送他到电梯口,在等电梯的过程中,林峰说:“你妈叫什么?”
谢晔茫然地看林峰,后者扶一下眼镜,“我是想,我可以帮你找一下。要是你有她的名字,以前居住的大致范围。做我这行的,人头熟。可以找相关部门问问。”
“谢谢。”电梯来了,谢晔见里面没人,赶紧按住下行按钮,不让门关上。“可是,我不知道我妈叫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找啊?”林峰的诧异和唐家恒昨晚一模一样。
“我在等啊。”他的回答也和昨晚一样,说着走进电梯,“等家里人憋不住了告诉我线索。如果他们不说,我只能一直等下去。”
从林峰的报社去苏怀殊的家,要乘一部往北走的公交车。路线也是唐家恒事先讲清楚的,此人十分靠谱。关于要不要先打电话,唐家恒说他本来就约好今天还影集,苏老师整天在家,直接去就行。
公交车很空,从靠窗的位子看出去,街边的建筑有种年代感。这一带据说有很多房子是从三十年代留存至今的。刚到上海那天,谢晔去看了黄浦江,除了江对岸让他印象深刻的东方明珠,也在江这边看到很多老房子。弥渡最老的房子是谢晔他们中学的男生宿舍,从前是庙,后来驻扎过军队,解放后充任学校的教室,随着时代变迁学生增多,最后变成了学生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在夏天也充斥着老房子特有的凉意,一楼地面铺的是青石板。高年级男生吓唬新生,说那些石板曾经是墓碑。谢晔那一届有个男生胆小,因此做了整整一周的噩梦,他妈妈到谢家要了张“逢凶化吉”的甲马纸,让他拿去宿舍烧掉。男生从此不再发噩梦,对谢晔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谢晔觉得好笑,那纯粹是心理作用。谢家往外卖的甲马纸,无非是印了画的纸,和他们为人办事时用的是两回事。
谢晔不住校。一方面是从家到学校骑车只要十来分钟,而且他也不想在聚集了一堆人的屋顶下睡觉。
路途漫长,他试图回想大伯提到小爷爷的零碎片段。曾爷爷在鹤庆开了家茶馆,谢晔只知道他热爱女人,不仅娶了两个老婆,还和附近一个寡妇有了儿子,那个儿子就是小爷爷。谢晔没见过面的爷爷是曾爷爷的第一任妻子生的,三婆的母亲则是另一个妻子。谢晔没搞懂的是,这两位曾祖母究竟是同时并存,还是曾爷爷在一个去世后娶了另一个。云南人把曾祖母喊作太太,她们对谢晔来说是“大太太”“二太太”。据说二太太过门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年小爷爷都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