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光明堂(5)
老赵有点驼背,但不是驼子,只是腰弓得厉害,但是想挺直也能挺直,大部分时候他看上去一米六左右,有时候一米七。说是看门人,其实只是他的一部分职能,学生们管他叫赵老师,因为他也是德育老师,所谓德育老师,就是不在编制,但是可以动手整治学生。艳粉中学的校风一直不好,这个不怨艳粉中学,因为艳粉小学也这样,初中毕业能考上正经高中的孩子大概占百分之十,剩下的大部分离开艳粉街进入技校和职业高中,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念,就在艳粉街上游荡。在春风歌舞厅和红星台球社,经常能看到艳粉初中的毕业生,男生女生,一直待到二十岁,似乎还没待够,每天无所事事,细长的脖子,叼着烟卷,也没饿死。基于这种情况,学校的德育老师就显得比较重要,在老赵之前,是老高,老高是个地头蛇,跟谁都笑眯眯的,从不动手,但是经常背后捅刀子,在他在的三年,好几个学生被他弄去了工读学校。后来他走了,据说是去艳粉街的北头,去管一个“工人之家”,那是成年人聚集的场所,所以大概是升迁。老赵来了。老赵第一天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老头衫,和一条蓝色的帆布裤子,裤腿挽起,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手巾,哈着腰,像一个老工人。午休的时候,一个初三的学生在门口抽烟,一个女孩儿没穿校服,站在他旁边,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嗑瓜子。老赵走过去说,烟掐了。男孩儿看了他一眼,说,你谁啊?他说,烟掐了。男孩儿说,行了,烧你的锅炉去吧。老赵抬脚将他扫倒,从后腰掏出手铐,把他锁在学校外墙的铁栏杆上。女孩儿抱着瓜子跑了,瓜子撒了一地。男孩儿说,大爷我错了,下午还有课呢。老赵说,叫我老赵就行,我新来看门的,以后互相给些面子。男孩儿说,真知道错了,谁承想您还有手铐啊。老赵说,手铐是个形式,主要是看你火气挺大,让你冷静冷静。男孩儿说,我冷静了。老赵说,再冷静一会。
老赵平时待在门房里,门房没有暖气,学校给配了个小炉子,烟囱顺着窗户支出来,老赵就在炉子上烧水热饭。自那次之后,学生们都知道他,听说了吗,来了个看门的,有铐子,手黑。柳丁也听说了,觉得挺有意思,这对他不像是某种震慑,倒像是一种奇闻。过去的老高自己有家,这个老赵似乎没有,就住在门房里。早上上学,冬天的时候,大老远就能看见门房的烟囱冒出了烟,老赵蹲在校门口刷牙,他只穿了件单衣,还穿着塑料拖鞋,大脚趾翻着,水吐在地上,一会就冻成了冰。柳丁观察过他刷牙,他从来没看过刷牙这么使劲儿的人,把牙刷捅在嘴里,好像在掏什么,横竖飞快地运动,牙刷把儿都被他的大拇指压弯了。柳丁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这人当过兵。但是他的腰又很弯,这个是矛盾,不过他还是确定他当过兵,这让他又多了点亲近感。因为柳丁也想当兵,初中毕业之后,他想去出去闯荡,想去北京,这是一个选择,因为姥姥跟他说过,他妈离开家的时候,说是要去北京工作,之前在春风歌舞厅当收银,有时候也下场跳。这是他后来打听出来的,他妈也下场跳舞,陪人跳三支曲子,五块钱。家里没有他妈照片,姥姥拒绝跟他讨论关于他妈的更多事情,有时他刚起头,姥姥就说,问你妈去。他在春风歌舞厅蹲守过,问过一些人,他们说他妈大概一米六五左右,长头发,方脸,有点兜齿,走路有点内八字,细腰,抽红梅,跳慢三跳得最好,关键是耳朵,他们说,他妈有一只耳朵有点萎缩,比另一只小一圈,平时看不出来了,用头发挡着。他觉得兴许能在北京的舞厅找见他妈,但是其实他最想干的,是当兵,他觉得一旦他当了兵,肯定能混出点名堂,他适合当兵,他有力气,不怕吃苦,老兵他也不怕,大不了挨几顿揍,也能熬出头。
有一次班里的储物柜打不开了,里面放着搓子和条扫,上面有个锁头,好像进了水,锈死了,钥匙怎么捅也捅不开。老师说,柳丁,你弄弄。柳丁试了试,钥匙“嘎嘣”一声折在了锁眼里,他伸手拽那个锁,没用,锁鼻儿很结实,柜子都让他从墙角拖了出来,还是打不开。老师说,行了,再弄柜子都让你弄回家了,去把老赵找来。柳丁敲了敲门房的门,说,赵老师。老赵说,门没锁,柳丁推门进去,看见老赵正坐在床上,在用块布擦一支口琴,他还会吹口琴,怎么没见他吹过?柳丁说,赵老师,咱班的柜子打不来了,老师让我叫您过去瞅瞅。老赵把口琴放在枕头上,说,叫我老赵就行。他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也许是钥匙链,也许是手铐。到了柜子前面,老赵看了看说,硬给弄开,怕是柜子要坏。老师说,弄吧,要不这玩意也多余,就是点扫除的东西,墙角一放就行。老赵一手把着柜子沿儿,伸手一拽,连门带锁拽了下来。放学之后,柳丁又来到门房,敲了敲门,老赵说,门没锁。柳丁走进去说,赵老师,我叫柳丁,住在艳粉街西头。老赵说,你们班那柜子又锁上了?柳丁说,没有,我想跟你掰掰腕子。那是秋天的傍晚,天色微暗,门房里还没开灯,碎煤散发出干燥的香味,暖烘烘的,有点让人气闷。一壶水开了,老赵把水壶提下来,给炉子盖上炉圈。柳丁说,我叫柳丁,我想跟你掰掰腕子。老赵说,你多大?柳丁说,我十三。老赵说,我得去扫地,满操场都是叶子。柳丁说,扫完呢?老赵说,扫完我得把叶子烧了,然后巡楼。柳丁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掰不过你?老赵说,不是,是我从来不掰腕子。说完老赵从墙角拿起一把大笤帚,走出门去,柳丁跟在后面。操场上没有人,叶子满地,操场四周有一圈杨树,大杨树,叶子快掉光了,有的树皮开裂,露出黄色的内胆。老赵慢慢地把树叶扫成一堆一堆,一个老师推着自行车,从楼后走出来,赵老师忙呢?啊。叶子真多啊,明儿又是一堆。是啊,掉光了就好了。老师骑上车走了。老赵扫了大概一个小时,掏出火柴,把叶堆燃起,火苗不大,就是尖顶那么一小撮,但是烟不小,风一吹,好像烽火台一样,要向远方传出讯息。柳丁说,赵老师,你当过兵吗?老赵拄着扫把看着火堆,说,没有。柳丁说,你别骗我,我也想当兵。老赵说,我没当过兵,我是老百姓。柳丁说,你从哪来?老赵说,你为什么想当兵?你爹妈舍得?柳丁说,我没爹没妈,跟姥姥过,我最适合当兵了,你觉得我适合当兵吗?老赵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估计你姥姥得想你。柳丁说,我能带我姥姥一起去吗,她能做饭,能让她在队伍里做饭吗?老赵说,我没当过,但是好像不能。叶子又掉了,你帮我扫一堆。柳丁接过扫帚,老赵说,你爹妈呢?柳丁说,没见过。老赵点点头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是周几啊?柳丁想了想说,明天是礼拜天。老赵说,礼拜天,我明天早上六点去影子湖钓鱼。柳丁说,你新来的不知道,影子湖鱼不少,但是有毒,没人钓。老赵说,是吗?我钓过好几次了。柳丁说,吃了?老赵说,吃了,两扎长的小鲤子,还有小净鱼,都挺肥。柳丁说,没事儿?老赵说,挺好吃,没有土腥味。为什么有毒?水挺清。柳丁抬眼看,枯叶燃起的烟越来越浓,飘荡在操场上,他从小就知道影子湖不能游泳,鱼也有毒,但是为啥,没人跟他讲过。他又把老赵看了看,老赵是个长脸儿,嘴边有一圈青胡子楂,胳膊上的血管很清晰,好像叶子上的暗纹。他说,明早几点?老赵说,六点。他说,你能教我吹口琴吗?老赵说,那还不把鱼都吓跑了?他说,你能带着吗,万一钓完了鱼想吹呢?老赵说,行,你带口饭,钓鱼没时候儿。柳丁走开,有一棵树下的落叶极多,不知道是不是芯空了,他走过去把叶子扫到了一块。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姥姥正给他冬天的棉裤重新续棉花,原来的棉花都扁了,抻出来跟烤鱼片差不多。他琢磨着怎么跟姥姥说,大清早出去,还得带盒饭。姥姥说,明儿早起我去趟西边。柳丁说,干吗去?姥姥说,前趟房儿老种太太跟我说,北边的工人之家改成了个堂口,叫什么光明堂,有个人在里面讲道。柳丁说,讲道?姥姥说,据说是讲什么上帝,她去年中风,脸歪了,听了之后,现在正道不少。柳丁说,你又没病,听那玩意干啥?姥姥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没病,但是我老了,听听防一防。我给你留点饭,晚上回来。柳丁想问问影子湖的事儿,姥姥后半辈子都住这儿,肯定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这人最不能撒谎,只要一张嘴就得漏,柳丁从炕柜里拿出被,爬到炕里头睡了。
柳丁从厨房出来,看见姥姥在盘头。刚才在校长室闹完,头发随手梳了梳,不太整齐,她把头发撒开,其实没有多少,稀楞楞的,不是雪白,是灰白,在脑后盘了一个圈,用网兜罩上。从柜子里掏出一双新布鞋,穿上。柳丁说,又去听讲?姥姥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说,不是听讲,是做礼拜。柳丁说,你还真信了?听一次多少钱?姥姥说,不要钱,看着给。柳丁说,那不还是要钱?姥姥说,小孩崽子,懂什么?其实柳丁心里挺愿意姥姥去,一是家里没人,自在,二是自从姥姥去听讲,好像再没犯过毛病,好像已经确认姥爷死了,彻底死了,再没端着个碗往外跑。第一次听完,回来姥姥哭了,说了很多姥爷的事儿,柳丁听得挺厌烦,姥姥过去不哭,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皱纹流到脖子后面去了。姥姥说姥爷在矿上是班长,塌方的时候,他开始跑出来了,后来又进去救人,结果二次坍塌把他砸在了里面,据说死的时候身体没伤,是土掩进了口鼻,憋死的,1972年的事儿。姥姥说,那时候比现在强,毛主席活着的时候是爱折腾,但是那时大家都一样,都穷,都难过,比较平衡。姥爷活着的时候跟姥姥说,如果残了,她得照顾他,不能把他扔下,如果死了,她就带着姑娘改嫁,他在那头也算是心安。就因为这一句话,姥姥一直没改嫁,一个人把柳丁的妈妈拉扯大了。柳丁说,那年我妈多大。姥姥说,十三。柳丁说,跟我现在差不多,讲讲我妈。姥姥说,不讲,没爸的孩子养不熟。你姥爷就是脑袋死,以为凡事向前冲能给他平反。柳丁一听,这话有点指桑骂槐,问也白问,姥姥这人倔得很,就算是听了上帝,在他妈这块,还是不松口。他知道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他去找。姥姥把布鞋套在脚上,手里拿上小册子,那本小册子她极宝贵,没事儿就翻着看,看完就放在炕席底下,出门买菜都带着,柳丁从来没看过,他觉得这玩意不像是一本书了,有点像姥姥的护身符。姥姥说,今天犯了罪。柳丁说,啥时候?姥姥说,在你们校长室,一点体面也没有了,生气,撒谎,都是大罪。柳丁说,我要是被送到工读学校,罪不是更大?姥姥说,也许那是主的意思呢?柳丁心想,主要把他送到工读学校,是个什么意思?如果主是这个意思,那跟他真不是一路人。姥姥自从去听了讲,好处是有,也有坏处,就是老是内疚,老在揣测主的意思,好像是佃农,老在揣测东家的意思,但是东家看得见,摸得着,有事儿可以当面商量,这位主,看不见,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不清楚,还得靠那个牧师传话。姥姥说那个牧师姓林,主的意思都知道,问不倒他,柳丁不知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听着有点像班干部,把老师的想法传达一下,有时候还打点小报告。过去每次打架,回来姥姥一般用条扫嘎达再抡他几下,也不疼,就是让她撒撒气,最近姥姥不打他了,老是为他求情,跟主说他这孩子没人管,她一个老太婆也管不好,不是他的错,请主担待一下。有时还跟林牧师说,据说林牧师知道他这个人,为他祈祷过。这更让柳丁对主和林牧师有点看法,本来一个人管他,现在又多出俩,还都比姥姥官儿大,打一顿没啥,老是叨叨咕咕,一起研究他,这让他有点受不了。姥姥现在总说,只要她活着,柳丁不能离开她半步,有一天她死了,让主多照顾他,希望他能立事,自己混口饭吃。柳丁心想,无论是当兵还是去北京,都是自个儿的事儿,可别落到什么主的手里。所以姥姥让他一起去听讲,他从来不去,不是说要写作业,就是脚疼屁股疼。姥姥让他一起祈祷,他也坚决抵制,有时没有办法,做做样子,姥姥闭着眼,他也闭着眼,姥姥不说话,在心里默念,他也不说话,在心里说,主,如果您真是个正经人,就告诉我我妈在哪,给个提示。
提示从来没出现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