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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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鼻子

内供因鼻子苦恼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鼻子确实长得碍事。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会碰到碗里的饭。于是,内供吩咐一个弟子坐在自己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

说到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颚,上下一般粗细,就像一根香肠一样从脸中间垂下来。

内供已经年过半百,从过去当沙弥子到如今在内道场供奉,他始终为鼻子的事烦恼不已。表面上自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因为他觉得作为一名一心向佛的僧人,不应该太在意自己的鼻子。而且,他还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为鼻子的事情耿耿于怀,平时谈话中也最忌讳提到“鼻子”一词。

内供因鼻子苦恼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鼻子确实长得碍事。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会碰到碗里的饭。于是,内供吩咐一个弟子坐在自己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这样的吃法,无论对掀鼻子的弟子还是被掀的内供都十分不易。有一次,有个中童子替这名弟子掀鼻子,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抖,鼻子就杵到了粥里。当时,这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但这并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恼的主要原因。老实说,他是由于鼻子伤了他的自尊心而苦闷。

池尾的百姓们都安慰禅智内供,说幸好他没有留恋红尘,不然按他们的标准,就因为那个鼻子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甚至有人说,他就是因为那样的鼻子才出家的。内供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给他的苦恼就有所减少。他的自尊心因被讨论自己能否成家的事实而变得极为脆弱,因此他试图从积极和消极的两个方面来修复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一开始,他想让鼻子看起来比实际短一些。在无人在旁时,从不同角度照镜子,专心揣摩。有时候,他觉得仅仅改变脸的位置还不够,于是时而用手托腮,时而用手支着下巴,不停地照镜子。可是,怎么都达不到让鼻子变短的满意效果。有时,越是绞尽脑汁,越觉得鼻子变长了,内供就叹口气,把镜子收入匣中,不情不愿地对着桌子读他的《观音经》去了。

内供还总留心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常有僧供在此讲经,寺院里的禅房鳞次栉比,僧徒们每天都在浴室里烧洗澡水。这里进进出出的僧人络绎不绝。内供不厌其烦地仔细观察他们的脸。他总想找个鼻子和自己差不多长的人来聊以自慰,哪怕一人也好。所以他既不看深蓝的绸缎衣服,也不看白色的中衣。至于黄帽子和暗红色僧袍,他已经看惯了,习以为常。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有鹰钩鼻,而他这样的鼻子却一个都没有。总是找不到,内供的心情逐渐懊恼起来,他和人说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捏着垂下来的鼻尖瞧瞧。这种和年龄极不相符的、令人难为情的举动,全都怪这鼻子。

最后,内供想在内典外典里找出一个和自己鼻子一模一样的人,来慰藉自己的情绪。可是无论什么典籍都未记载目犍连和舍利弗有个长鼻子。当然,龙树和马鸣这两尊菩萨的鼻子也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内供听人家讲起中国的事情,提及蜀汉的刘玄德长着长耳朵,他想,要是鼻子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内供一方面这样消极地自我安慰,另一方面又积极地想办法把鼻子弄短,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他几乎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他喝过乌瓜汤,也往鼻子上涂过老鼠尿。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那五六寸长的鼻子依然耷拉在嘴前面。

一年秋天,内供的弟子进京办事,从一个相熟的医生那里学到了把鼻子缩短的方法。那名医生是从中国远渡重洋而来,当时在长乐寺做供僧。

内供还是像以往一样装作对鼻子满不在乎,故意没有说要马上试试这个方法,可是同时他又以不经意的口吻念叨着每顿饭都麻烦弟子,心中有些不忍。其实,他心里期待弟子劝他试试这个方法,弟子也未必不知道他的想法。内供的这种策略非但没有引起弟子的反感,反而赢得了弟子的同情。于是,弟子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内供尝试新方法,内供也如愿以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方法很简单,先用热水烫鼻子,再让人用脚踩鼻子。

寺院的浴室每天都烧开水,弟子马上从那里打来烫得要命的热水。如果直接把鼻子放进桶里的话,又怕蒸汽会烫伤脸。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挖了个窟窿,盖在桶上,把鼻子伸进窟窿里放入热水中。尽管鼻子泡在热水中,内供却丝毫不觉得烫。过了一会儿,弟子问:“烫好了吧?”

内供苦笑一声,因为只听这句话谁都想不到说的是鼻子。鼻子被热水烫得发痒,就像被虱子咬了一样。

内供把鼻子从托盘的窟窿里拿出来之后,弟子就开始用力踩那还在冒热气的鼻子。内供侧躺在地上,把鼻子伸出来,看着弟子的脚在眼前上下移动。弟子不时露出同情,低头看着内供的秃头,问道:“疼吗?医生说要使劲踩。可是,疼不疼啊?”

内供想摇头表示不疼,但是鼻子被踩着,脖子动不了。于是,他翻着白眼,看着弟子那皲裂的脚,用似乎愠怒的声音答道:“不疼。”其实,鼻子痒的地方被踩着非但不痛还有点儿舒服呢。

踩着踩着,鼻子上开始出现小米粒状的东西,这时的鼻子活像毛被拔光等着烤的小鸟。弟子看到就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说是要用镊子把这些拔掉呢。”

内供意犹未尽地鼓着腮帮子,任凭弟子处置。当然,他知道弟子是一片好心。但自己的鼻子被当做物品一样被摆弄,心中还是有点儿不快。内供的表情就像被不信任的医生做手术的病人似的,迟疑地看着弟子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把脂肪粒取出来。脂肪粒的形状犹如羽毛根部,拔出来有四分多长。

忙了半天,弟子终于松了口气说道:“再烫一次就行了。”

内供拧着眉头,面露不快,任凭弟子处置。

鼻子烫过两次之后,果然比原来短了许多,和一般的鹰钩鼻差不多。内供一边摸着变短了的鼻子,一边忐忑地照着弟子替他取出的镜子。

鼻子——那垂到下颚的鼻子,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萎缩了。现在软软地缩在嘴唇上方,上面满是红印,可能是踩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肯定再没有人会嘲笑他了,镜子里的内供对着镜子外的内供满意地笑了。

可是,内供整天都惶惶不安,担心鼻子重新变长。不论是诵经还是吃饭的时候,一有空,他就伸手摸摸鼻尖。鼻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嘴唇上方,并没有耷拉下来的迹象。一夜之后,内供醒来先摸摸自己的鼻子,它依然很短。于是,内供感到像多年前抄写《法华经》一样,心情舒畅。

可是过了两三天后,内供发现了一件怪事。有个来池尾寺的武士,脸上露出比以前更惊异的表情,话也不好好儿说,一个劲儿地盯着内供的鼻子看。不仅如此,过去曾失手把内供鼻子掉进粥里的那个中童子,在讲经堂外和内供擦肩而过时,一开始低头忍笑,后来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给众僧人派活儿的时候,他们当面恭恭敬敬地听着,但只要内供一转身,他们就偷偷地笑个不停。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内供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容貌变了,可是这个理由似乎不够充分。当然,中童子和杂役僧笑的原因必然在此。可是,同样是嘲笑,和以前他鼻子长的时候相比,笑得可不一样,如果说,没看惯的短鼻子比看惯了的长鼻子可笑倒也罢了,但貌似还有些其他原因。

内供诵经的时候,时常停下来,歪着光头,喃喃自语:“以前可没笑得如此无所顾忌……”和蔼可亲的内供这样讲的时候,必定怅然地望着挂在旁边的普贤菩萨像,想起四五天前鼻子还很长的时候,颇有“叹今时之落魄,忆往日之繁华”之感。可惜内供才疏学浅,理解不了。

人人心中都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但是当那个人想方设法地摆脱了不幸之后,人们又会觉得怅然若失了。夸张点儿讲,他们甚至想让那人重蹈覆辙。虽然很消极,但不知不觉中对那个人心中萌生了敌意。尽管内供不明白其中奥妙,但因为他从池尾寺众僧的态度中,感觉出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内供的脾气日益变差,不管对谁,说两句话就骂。最后,连为他治鼻子的弟子都在私下说:“内供会因为犯嗔戒受到惩罚的。”那个淘气的中童子尤其惹他生气。有一天,内供听见狗在狂吠不止,就随手推门一看,中童子正拿着一根两尺多长的木条,追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长毛狗。光是追也就罢了,他还边追边喊:“看我们打你鼻子!喂!打你鼻子!”内供一把夺过木条,对着中童子的脸一顿猛抽。原来,那根木条以前是用来给内供掀鼻子的。

鼻子短了反而让内供有些后悔不迭。

一天晚上,日落之后凉风骤起,塔楼上的风铃叮咚作响。天气一下子变凉,年迈的内供此时难以入睡。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突然感到鼻子痒得要命,用手一摸还有点浮肿,似乎还有些发热。

内供犹如在佛前供奉香烛和花束一般,恭敬地按着鼻子嘟囔着:“非把鼻子弄短,不会出什么毛病吧?”

第二天,内供和往常一样早早醒来。放眼望去,寺内的银杏和橡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就掉光了,院子里仿佛遍地铺满了黄金。可能是塔楼上结霜的缘故,太阳也发出炫目的光彩。内供推开屏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

内供忙伸手摸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晚的短鼻子了,而是往日那一直垂到下颚的五六寸长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在一夜之间恢复了以前的长度。这时,他又有种鼻子缩短时的那种愉悦心情。

“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嘲笑我了。”内供在清晨的秋风里晃着长鼻子,心里默默地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