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定时炸弹
叶春好看着他,满眼忧虑,心中有一点不妙的直觉,像是眼看着他往深渊里滑,可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看出了他脚下的深渊,她去拉他,他还不明白、不领情。
(一)
张嘉田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林子枫请过来,自己做个和事佬。雷一鸣到底是怎么虐待了林子枫他妹妹,张嘉田不知道,不过林子枫确实是从雷一鸣手里刮了不少钱。张嘉田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亲妹妹的可贵,故而以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他认为林子枫没有必要对雷一鸣穷追不舍。毕竟凭着林子枫的本事,目前还要不了雷一鸣的命,所以双方都应该看开些,“差不多就算了吧”。
张嘉田盘算得挺好,却没想到雷一鸣态度坚决,竟是死活不见林子枫,甚至最后急了眼。他一急,气息就乱了,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张嘉田,说不出话来,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张嘉田还在侃侃而谈,和他唇枪舌战,一听到他的咳嗽,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就闭了嘴,走过去扶着雷一鸣坐下来。雷一鸣的胳膊肘落在他的手里,隔着一层衬衫和一层毛线衣,他能感受到那关节的形状,已经瘦削得硌他掌心。
就在这时,仆人送了药汤进来。雷一鸣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别的都不顾了,他要先喝药。张嘉田忍耐着那逼人的苦涩热气,手在碗底托着,帮他喝光了这一碗漆黑的苦药。
喝水漱过了口,雷一鸣等仆人把空碗端走了,这才说道:“嘉田,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你是个好的,林子枫不是。”
“你管他好不好,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雷一鸣摇了摇头:“过不去。”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当我对谁都是要命不要脸?我对你行,对林子枫不行。”
“这怎么能算是不要脸?出面请他的人是我,他就是不来,扫的也是我的面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你还能一辈子都不见他?”
雷一鸣一点头道:“我就是一辈子不见他。”
张嘉田还要说话,可是后知后觉,忽然觉得“一辈子”这三个字也不好,像是有点犯了忌讳。
他怕雷一鸣的一辈子会很短,今天的话也会一语成谶。
雷一鸣这时又道:“别逼我了。你还是把药方子给我找来吧,既是看过病了,那我明天就走,回去按照这个方子继续吃药。”
“你还走?”
雷一鸣站了起来,拖着左腿慢慢地走,走到一旁的床边坐了下去:“我出来好几天了,心里惦记着妞儿。”
“啊?”
雷一鸣抬头望向张嘉田,见他一脸的惊愕,便解释道:“妞儿,我的那个小丫头。”
张嘉田知道谁是妞儿,让他惊愕的是雷一鸣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惦记着她——一个一两岁的小崽子,连人都不算,有什么可惦记的?
然而雷一鸣一提到了妞儿,就不甘心只说一句便罢,对着张嘉田招了招手,他向旁挪了挪,给张嘉田挪出了一块落座的地方,然后继续说道:“妞儿这孩子,长得很像我,漂亮极了。”
张嘉田自己没孩子,也向来不喜欢孩子,听了这话,就依然是莫名其妙:“哦。”
雷一鸣自己“扑哧”笑了出来:“瞧我这话说的,脸皮太厚了。”
张嘉田陪着他笑了一下。
雷一鸣又道:“妞儿现在长大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我总不回去,她也知道想我。所以,我想明天就走。”
“那……你也别明天走。你在这儿把药买足了再走,承德有北平这么些大药铺子吗?”
雷一鸣想了想,一点头:“你说得对。明天买药,后天再走。至于春好他弟弟,我回去之后,还是先劝他自己回天津去,他实在不听话,我再想别的法子。那孩子是我从河南带回家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叫花子呢,所以他对我有感情也是自然,并不是我故意笼络了他。也是看在感情的份儿上,我不忍心硬把他撵走。他在我那里有吃有喝,完全自由,又不用读书,当然不想回家。”
“等我回了天津,我把这话告诉春好。”
雷一鸣忽然扭头看向他:“你和春好,怎么样了?”
张嘉田先是一愣,随即答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
雷一鸣依然看着他:“你还是不入她的法眼?”
张嘉田转过脸来直视着他:“她现在不也照样看不上你了吗?”
雷一鸣转向前方,微笑着说:“她不是看不上我,她只是不爱我了。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你们两个是同时到我身边来的,我明明对你更坏,为什么先和我绝了情的人,反倒是她?”
“我这样的好人,也是天下少有。”
雷一鸣点头,脸上有心悦诚服的表情:“是啊,天下少有。”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张嘉田的大腿,又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搂。
张嘉田依了雷一鸣的意思,没有去联络林子枫。翌日,他派人去药铺采买,买了足够雷一鸣吃上三四个月的药材回来。药材分门别类地包裹好了,依次码在木头箱子里。
然后他从铁路局直接要来了三张包厢票,一间包厢专门放置那些木头箱子,一间包厢供雷一鸣休息,另一间包厢里则住着他的心腹副官。雷一鸣到了承德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接,这副官就专负责在路上伺候雷一鸣的衣食起居。
张嘉田送雷一鸣上了火车,又一直目送那火车轰隆隆地开走,这才觉得自己算是功德圆满。当天下午,他也回了天津。到了天津家中,他想先歇一歇,晚上再去瞧叶春好。然而人在床上这么一躺,他伸手一挪枕头,就露出了枕头下面的信纸信封。
这还是雷一鸣上次写给他的那封信,读过之后,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如今他把这信展开来又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他抬头仔细地感受了片刻,结果发现自己身心舒畅,竟然不再难受了。
“我这不是犯贱吗?”他自己问自己,“就非得对他好了,才能舒服?”
他想也许这也是命数,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也欠了叶春好的。叶春好到了现在,还是一点爱他的意思都没有,可他就是看她美、看她俏,看她可爱可亲、处处都好。她不嫁他就不嫁他,横竖他还年轻,也不急着娶妻生子,可以继续跟她耗下去。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个情种。
在家睡了一觉之后,张嘉田洗澡刮脸,把短发向后梳得乌黑锃亮。自觉着是足够英俊潇洒了,他跑去了叶公馆。
叶春好如今闲来无事,偶尔想要找点事做,可叶文健一天不回家,她便要闹一天心慌,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神。忽见张嘉田来了,她倒是挺高兴,将张嘉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说道:“二哥今天够精神的,真是新年新气象。”
张嘉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然后说道:“我前些天不是说,我要找雷一鸣去吗?”
叶春好立刻紧盯着他:“你见到他了?”
张嘉田点点头:“今天早上把他送上火车,让他回承德了。他一走,我也回来了。”
叶春好蹙起眉头,完全没听懂这话:“什么?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张嘉田答道:“见面是在泉县,结果他病了,我就带他去北平看了病。看完了病,他就回承德了,我也回天津了。”
叶春好这回听懂了,可是心里更迷糊了:“他病了?是不是又犯了肺炎?”
问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张嘉田,就见张嘉田的眼睛暗了一下,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肺炎。”
叶春好感觉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儿,可又挑不出具体的问题来:“很严重吗?”
“还行。”
“不用住院?”
张嘉田像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个易答的问题,过于痛快地摇了头:“不用,回家养着就行。”
叶春好听了这话,一方面承认张嘉田和自己是有问有答,另一方面又感觉张嘉田的答案全都没头没脑。于是把疑惑压到了心底,她换了话题:“小文的事情,他是怎么答复的?”
“他说他回家就去劝小文回来。”
“就这些?”
张嘉田理直气壮地一点头:“是啊!”
叶春好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飞快地把满心的思想理出了头绪,她让张嘉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斜对面的椅子上,很有耐心地问道:“你们在泉县见面的时候,除了小文之外,还谈过别的话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没有,没那个工夫。小文的事儿都没说完,他就病了。”
“肺炎……怎么会说病就病?”
“他咳嗽,咳嗽出了点血。他吓坏了,我也觉得不好,就带他去了北平。”
“然后呢?”
“然后给他找大夫看了看,又开了药。他在我家住了两天,就带着药走了。”
叶春好垂头思索了片刻,然后用很温柔的声音问道:“他这一回,是不是也对二哥说了些软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有些羞惭。原本在对待雷一鸣的态度上,他和叶春好是绝对的同盟,现在叶春好还坚守在阵线上,他却是有了变节之嫌。轻车熟路地从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找出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现在敢对我硬吗?”
“二哥像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什么心?”
“我是说,二哥像是有点同情他。”
“那没有,他是杀过我的人,我还能同情他?我就是看他挺可怜的,正好也要回北平办点事,就顺路把他带上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感觉这张嘉田是一脑子糨糊。细究起来,他也并没有胡说八道,可就是能和自己谈个满拧。有些话,她本不想明说的,怕显着自己挑拨离间。可到了如今,她发现自己不明说不行了。
“二哥,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听我一句,他病了,你帮他可以,给他介绍大夫,给他买药送药,都可以,可是千万别因此又和他联系起来。他有他的毛病,他也有他的本事。在战场上,你打得赢他;可下了战场,你未必是他的对手。往后他无论对你说什么动人的好话,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就记住一点:他无论说什么,都是要蛊惑你。”
张嘉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他耍不了我。”
“你不傻?你看着吧,他绝不会主动把小文劝回来的。”
“是,他也说了,在承德没人管小文,小文天天除了吃就是玩,所以不爱回家。春好,我看小文要真不是读书那块料,你也就别逼他了。将来等他长大些了,我给他找个差事就是。”
“你还说你不傻?你都开始替他说话了。”
张嘉田笑了:“没有没有,你等着吧,过几天小文要是还不回来,我就派兵打泉县去。他好像是想在泉县干点什么,肯定怕我打。”
叶春好看着他,满眼忧虑,心中有一点不妙的直觉,像是眼看着他往深渊里滑,可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看出了他脚下的深渊,她去拉他,他还不明白、不领情。
(二)
雷一鸣到达承德之后,第一眼去看妞儿,第二眼就是去见虞天佐。虞天佐一见了他,劈头便问:“你怎么了?听说你到北平看病去了?”
雷一鸣摆摆手:“没事,我不是得过肺炎吗,这些天冻着了,有点要犯病。”
虞天佐这才放了心:“你吓了我一跳。这两天我正等你回来办大事呢,你病倒了可不行。”
雷一鸣立刻来了精神:“说说,什么大事?”
虞天佐躺在一张相当宽绰的烟榻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和雷一鸣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密谈。雷一鸣侧身躺着,凝神倾听,及至听到了最后,他不置可否,只说:“军饷怎么解决?”
虞天佐答道:“那你得自己解决。”
“我上哪儿解决去?我有土地吗?”
“你想办法。反正咱们这支队伍要是拉起来了,那就拉起来了。要是拉不起来,那咱们的政治生命也就这样了。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你呢,有门路就去当个官儿,没门路就回家养老吧。”
“我养什么老?”
“那不就得了!”
雷一鸣翻身仰卧,百无聊赖似的摆弄着一根烟签子。房内缭绕着鸦片的烟雾,让他暂时气息平顺,非常舒服。
家是不能轻易回的,就算张嘉田已经对他回心转意,林子枫也还是个不容小觑的劲敌。一辈子没受过的气和罪,那些天在天津全受了个遍,他真是受怕了,受够了。
这一次离婚,也让他感到了无比屈辱。
和玛丽冯离婚的时候,双方撕破脸皮,虽然斗得也狠,但互相都在进攻兼防守,纵是丢人现眼,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现眼也是双方一起现。可这一次离婚,他是作为一名断了腿的败军之将,被张嘉田掐着脖子,不得不同意的。
他知道自己脾气坏,爱动手,可他心里对她始终还是有感情的,始终还是觉得她和自己是一家人,尤其是家里又有了妞儿。她不看他的面子,还不看妞儿的面子吗?再说自从有了妞儿之后,他都恨不得搭块板子把她供起来了,哪里还敢冒犯她?
可她还是要和他离婚,而且偏偏选在他走投无路一无所有的时候,让她那位威风凛凛的爱慕者出马,逼迫着他同意。
所以他恨她,原来对她有多爱,现在对她就有多恨。
翻尸倒骨地把那些旧事全拎出来回想了一遍,最后,雷一鸣翻身又面对了虞天佐:“行,我想办法,咱们开干吧!”
虞天佐推开烟枪,一骨碌趴在了雷一鸣跟前,用手指头戳着自己的胸膛:“叫司令。”
雷一鸣放下烟签子,向他拱手抱拳:“虞司令,失敬。”
虞天佐笑了起来——他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一直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气。雷一鸣先前做了巡阅使,官儿比他大,他一直耿耿于怀,这回他终于是压过了雷一鸣一头,心里便很痛快。
两人密谈后的第三天,虞天佐打出了“热察联军”的大旗,他任联军司令,雷一鸣做副司令。这支联军得了东北少帅的默认,南边的中央政府也无暇干涉。而陈运基趁此机会,不声不响地带兵向西进入察哈尔境内,打跑了当地的驻军,鸠占鹊巢地驻扎下来,捎带着还接管了前驻军的粮草库和被服厂,暂时解决了衣食问题。
陈运基忙陈运基的,雷一鸣忙雷一鸣的——他在家里布置出了一间小厨房,里面配了一名仆人,这仆人闲事一概不管,专门为他熬那一天两碗的汤药。这天他坐在房内,正端了汤药要喝,房门忽然开了,是叶文健走了进来。
他没理叶文健,自己闭了眼睛屏住呼吸,仰起头咕咚咕咚喝药。叶文健龇牙咧嘴地看他,因为曾经偷偷用手指蘸了药汤尝过滋味——只是尝了那么一指头,他都苦得险些作呕。
雷一鸣喝完了药,随即端起茶杯,连着喝了几大口糖水。这回抬头望向了叶文健,他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说道:“来得正好,我这些天光顾着忙了,都忘了对你说正事。这一次在北平,张嘉田又向我转达了你姐姐的意思,她还是想让你回去。”
叶文健扭了头往窗外望,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雷一鸣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仰起脸向他微微一笑道:“别装聋作哑,你总得做个决定出来。我虽然和你姐姐已经没有关系了,但你是我从河南带回家的,既是进了我家的门,就算是我家的人。你无论做了什么决定,姐夫都支持。”
叶文健垂下了头,还是不言语。
雷一鸣盯着他看,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你要是想现在戒烟,那也可以。”
叶文健飞快地咕哝了一句:“我试过了。”
他抬眼注视着雷一鸣,仿佛和雷一鸣有仇一般,目光冷森森地说道:“你去北平那几天,我自己试过了。”
雷一鸣仔细看着这少年的眼睛,看到了满眼的绝望。而叶文健随即轻声说道:“我不回去了。”
“你姐姐会谅解你的,她最爱你了,她连她亲生的妞儿都能不管,就只管你。这感情还浅吗?”
“就因为她最爱我,我才不能回去。”叶文健把脸又扭向了窗外,因为身心濒临崩溃,再也禁受不住任何审视与拷问。他知道姐姐最爱自己,一心盼望着自己学好上进、出人头地。自己不好好读书,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就已经让姐姐怒不可遏了,如今若是再让她知道自己染上了鸦片烟瘾,那还了得?
他觉得,若事情真是发展到了那一步,自己是绝对没有勇气去承受姐姐的泪水和怒火的,就只能是以死谢罪了。
“姐夫,你是英雄,你受得了那份罪。”他喃喃地又道,“我不行。”
雷一鸣站了起来,把叶文健搂进了怀里,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道:“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弟弟,有时候,又觉得你像我的儿子。”
叶文健把一双眼睛贴上了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又说了一遍:“我不回去了。”
雷一鸣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同时对着几百里外的叶春好,冷笑了一下。
叶文健在雷一鸣这里流连了一会儿,便悻悻地回房去了。一进门,他瞧见了苏秉君,苏秉君问他:“文少爷,你这儿有烟卷没有?”
叶文健是把苏秉君当成好朋友来看的,这时立刻答道:“有,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有好几盒呢,你随便拿。”
苏秉君就是为了要香烟而来的,这时便拉开了抽屉,取出一包香烟撕开来,自己叼上了一支,又取出一支递向叶文健。
叶文健摇摇头,懒洋洋地走到了床边坐下,搬出了那只装着烟具的红木盒子。低头捂嘴又打了个哈欠,他把烟具一样一样地摆好,躺下来开始烧烟。
苏秉君坐到床边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吸烟。叶文健吸了几口之后,扭头问他:“要不要我给你烧几口?”
苏秉君把方才没送出去的那支烟卷往耳朵上一夹,然后笑着摆手:“不用,抽不起。”
“烟膏子我有。”
“我知道你有,可我没这个好命。我天天东奔西走的,要是有了这个瘾,花钱还在其次,主要是怕误了事。”
“我都后悔死了,想戒也戒不掉,你还说我好命?”
“你天天在屋里坐着,风不吹日不晒的,没事还能烧几口烟解解闷儿,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还不是好命?”然后他俯身凑到了叶文健跟前,压低声音问道,“哎,听说你把翠兰那个丫头弄到手了?”
叶文健红了脸:“没有的事!”
“翠兰还行啊!长得要什么有什么的。”
“她就是给我烧了两次烟,别的什么都没干。”
“那你俩当时是不是躺到一张床上了?”
叶文健这回耳朵都红了。推开烟枪坐起来,他抬袖子一抹脸,和苏秉君低声谈起了翠兰。起初他是有些羞涩的,后来两人越谈越深入,及至谈到了翠兰的奶和屁股时,他自觉着比较有发言权,便将羞涩抛去脑后,和苏秉君聊了有一个小时之久。
叶文健日复一日地住着不走,叶春好等了许久,连弟弟的一根毛都没有等回来,便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看,我就说那人的话不能信。”
张嘉田也觉得雷一鸣这事做得不地道,正打算设法向他施压,哪知道未等他行动,雷一鸣的亲笔信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坐在桌前展信一看,就见信上这样写道:
“嘉田:我回承德,已有大半个月。药我是一天两次地吃,一次不曾落下过,仿佛有点效果。现在只盼天气热起来,我原本也怕冷,在夏天还好过一些。先前我不曾留意过小文的举动,对他一味放任,如今再看这个孩子,发现他已染了种种恶习。每天不是出门冶游,就是在家同丫头厮混,每月开销极大,总在千元以上。我让他回天津去,他无论如何不肯。我想他是被我宠坏了,可是若让我管教他,我自顾尚且不暇,也没有余力。若有机会,我带他见你一次,你设法哄他回天津吧。我也不愿担这个恶名。宇霆。”
张嘉田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末了决定不再去向叶春好作报告,自己直接出手把叶文健那个混账东西拎回来就是了。
(三)
雷一鸣决定带叶文健去趟泉县。
叶文健听说他要带自己去见张嘉田,一千一万个不肯。但雷一鸣问他道:“你是想直接去见你姐姐呢?还是通过张嘉田,把你的意思转达过去?我现在又是病又是忙,还要为你们姐弟两个劳神,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叶文健也知道自己不能躲避姐姐一辈子,终要有个见面的时候。对待张嘉田,他是嫌恶;对待姐姐,他则是怕。相比较之下,他倒是更愿意先见一见张嘉田。
于是,他像个心虚的小贼一样,跟着姐夫上了路。在路上,他又问道:“姐夫,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把烟戒了,也回天津了,如果将来我想你了,还能再去承德找你吗?”
雷一鸣直视着他的眼睛,笑了:“当然可以,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可以。”
叶文健和雷一鸣对视了片刻,最后就感觉胸中憋闷得慌,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姐夫的种种好处昭告天下。姐夫这样一个好人,姐姐怎么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非要恨他?夫妻吵架是大事吗?他记得自己的爹和娘也是常吵嘴的啊!
雷一鸣提前一天到了泉县,到达之后先由陈运基陪着去阅了兵,然后回了他的临时司令部,熬药喝药。药是在司令部后头的伙房里熬的,熬到半路,伙房门口的狗都被熏跑了。雷一鸣以绝大的勇气喝了这碗药,喝过之后,眼泪汪汪的,喝了半碗糖水,嘴里还是苦。可良药苦口,他最近确实是咳嗽得少了些。
在司令部里住了一夜,翌日中午,他等来了张嘉田。
此地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雪,如今天气暖了,大雪迅速融化,把县城内外的土路全拌成了泥塘。张嘉田进门时,雷一鸣就见他满裤腿都是泥点子,鼻尖、耳朵也让春风吹得通红。大衣没穿,手套也不戴,他手里还拎着根马鞭子,就这么脏兮兮、汗津津地走了进来。进门之时,他把马鞭子往门口的勤务兵手里一扔,然后抬手摘了军帽,露出了满脑袋汗津津的短发。
雷一鸣一直很欣赏他的体魄,但是先前掺杂着忌妒猜疑之心,越是欣赏,越是嫉恨。如今那忌妒和猜疑都烟消云散了,他总算可以平心静气地欣赏了。
张嘉田没急着和他打招呼,先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开始上下打量他:“胖了?”
雷一鸣忽然向他凑了过去:“你闻闻我。”
张嘉田被他吓了一跳,试探着低头在他肩膀、领口嗅了嗅,他抬眼望向雷一鸣:“苦。”
雷一鸣向后坐回原位,笑了:“吃药吃的。一天两顿,真够受的。”
他笑得眯起眼睛,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是个发自内心、不加修饰的笑容。张嘉田很久很久没有见他这样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药没白吃,真胖了。”
雷一鸣像是有点得意,又问:“你最近如何?”
“我还是那样,倒是你,身体不好,还不回家好好养着,怎么又弄出了个什么热察联军?你还打算再打一次天下不成?”
雷一鸣笑叹了一声:“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所以现在趁着还干得动,要再做点事情。打不下天下,捞点资本也是好的。要不然,就太被动了。”
张嘉田思索了片刻,然后问道:“你是不是缺钱?”
雷一鸣反问道:“你给我啊?”
“要只是养活你们爷儿俩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真的?”
“这点屁事我用得着撒谎吗?”
“你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劈死你。”
“行,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劈死我。”
雷一鸣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对着张嘉田摆手:“不闹了,逗你玩的。你现在也犯不着哄我开心了,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用不着对我撒谎。”然后他正了正脸色,又道:“你不要管我在做什么,总之,我不会与你为敌就是。”
“你可以与我为敌,我正好一仗把你打回家养老去。”
说完这话,张嘉田一扭头,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便自己拎了茶壶往杯子里倒茶,想要喝口水再说话。哪知他刚端了茶杯要喝,冷不防就听雷一鸣说道:“放下!”
张嘉田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我渴了。”
“那是我的杯子,你不要用。”
然后雷一鸣抬头对着门外说道:“来人,上茶。”
张嘉田慢慢放下了杯子,刚想说“我又没病”,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目光掠过雷一鸣,他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换了话题:“小文呢?”
雷一鸣答道:“小文在后头的屋子里呢,你现在见他?”
“见吧,我不就是为他来的吗?”
雷一鸣没再回答,因为一名勤务兵用托盘送了新茶进来。他眼看着勤务兵把托盘放到桌上,将盘中水淋淋的新茶杯拿出来,倒出一杯热茶摆到张嘉田手边。
他看着勤务兵,张嘉田看着他,等到勤务兵退出去了,他转向张嘉田,却听张嘉田轻声开了口:“我没骗你,真不是痨病。”
雷一鸣垂眼望着地面,答道:“我有洁癖。”
张嘉田听了这话,沉默下来,沉默之中,有一股热血往头脑里涌。这样的情形最可怕,这股热血能要了他的命。他拼命压下这股子热血,拼命管住了自己的双手。
雷一鸣这时抬了头,又说道:“我先吃药,看看情形,若是吃药吃好了,那就没事,若是不好……”
张嘉田打断了他的话:“先吃药。既然我的话你不信,那你就好好地吃药。等病好了,你就知道我这话是真是假了。”然后他强行扭转了话题:“小文呢?”
雷一鸣让人去叫叶文健。片刻之后,叶文健来了,进门之后,他对着张嘉田微微一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了雷一鸣身旁。
张嘉田见他已经长成了个高高瘦瘦的小白脸,而且垂着脑袋沉着面孔,像是在座之人全欠了他的债一般,真是越看越欠揍。叶春好好不容易才得了自由,清清静静的舒服日子还没过几天,生活就被这个弟弟又搅成了一团乱麻。这几个月过下来,叶春好都有点儿见了老,而这个混账弟弟可好,一点羞惭之色都没有,反倒理直气壮地甩起脸子了。
这时,雷一鸣回头对叶文健说道:“小文,你不敢见你姐姐,那么有话对着嘉田说,也是一样的。”
叶文健扫了张嘉田一眼,笼统的就只看见了个人高马大的莽夫,而且前身还是个满胡同乱窜的小流氓。对待这位前小流氓,他真是无话可说。
见他不言语,雷一鸣又去看张嘉田:“那你说。”
张嘉田开了口:“小文,你姐让我接你回家。你姐说了,你既然是真不爱读书,那不读也可以。只要你能回家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叶文健听了这话,对着地面答道:“你告诉我姐,让她别惦记我,我长大了,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张嘉田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你知道个屁!”
叶文健翻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十几岁的人了,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不是事儿。留在姐夫这里,我还能学着干点什么,比回家干呆着强。等我有点出息了,我再回家看我姐去。”
张嘉田一听这话,发现他竟然还是不想回去,而且满口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没有一句是替他姐姐着想的,便气得站了起来:“说得好,既然你这么有担当,那就回家把这话再对你姐姐说一遍吧。”
然后他回头对着门外吼道:“来人!”
雷一鸣端坐着不动,眼看着张嘉田的卫兵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来抓叶文健。叶文健当场傻了眼,吓得伸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袖:“姐夫!姐夫他们要抓我!”
雷一鸣被他拽得向前扑去,还是张嘉田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雷一鸣的胳膊,一把扯开了叶文健的手。卫兵们趁机扯着胳膊腿儿把叶文健抬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冲出了屋子。叶文健扯了喉咙拼命喊叫,而雷一鸣先是坐着不动,等叶文健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才作势要起:“小文那孩子——”
张嘉田一把将他摁了下去:“你别管!”
“我不是要管,是他在我这里从来没受过委屈,你这么对待他,他还不气坏了?”
张嘉田一听这话,就觉得雷一鸣对待叶文健真是好,竟然还怕他“气坏了”,难怪叶文健乐不思蜀,连姐姐都不要了。转身面对着雷一鸣,他低头说道:“放心,十几岁的小子不怕气,怕打。那孩子我看就是欠揍,揍一顿他就没那么多毛病了。我走了,你好好吃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来找我。”
然后他又在雷一鸣的肩上摁了一下:“不用送。”
雷一鸣真没起身相送。
目送着张嘉田出了房门,他似乎还能依稀听见叶文健的嘶吼。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他歪头托腮,想想叶文健,又想想叶春好,最后就是微微一笑。
(四)
雷一鸣觉得,自己是放出了一枚定时炸弹。
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他穷极无聊,非要对着前妻死缠烂打,而是要将这些对头一一击败,把主动权重新抓回来。自从在安泰兵败以来,他一直都活得太被动了。
尤其他现在病了,而且还是尚未确诊、前途未卜的病,所以他要格外用心地筹划,筹划生前身后事。真到了力不能支的那一天,他要有退路,要能退到一个保险箱、安乐窝里去。
五小时后,雷一鸣的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叶文健万万没有想到张嘉田会对自己动粗,而姐夫竟然没有护住自己。他一点准备都没做,如今被张嘉田和一名副官夹在汽车后排座位上,他先是叫骂后是沉默,末了哈欠连天地瘫软下来,涕泪横流地呻吟出了声音。
张嘉田不知道他哼的是哪一出,大声问他:“小子,你又怎么了?我告诉你,在我这儿你装病没用!”
叶文健不理他,咬牙忍耐着。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昏昏沉沉地上了火车,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是被士兵抬上去的。张嘉田很纳闷儿,因为实在是看不出叶文健在捣什么鬼,反正这小子一直不肯吃东西,只喝了些水,绝不至于是中了毒。半大小子饿上几顿是饿不死的,所以张嘉田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吃喝睡觉。哪知道睡到半夜,他竟被叶文健的惨叫声震醒了。
他急了眼,拎着皮带当鞭子,啪啪甩着吓唬叶文健,让他说说到底是哪里难受。然而叶文健恨透了张嘉田,死活就是不开口。两名士兵手忙脚乱地满地抓他,不让他把脑袋往车厢板壁上撞,倒是旁边一名副官悄声告诉张嘉田:“军座,卑职怎么瞧着文少爷这是像——像——”
张嘉田扭头瞪他:“像什么?说人话!”
副官把声音又降了一度:“像犯了大烟瘾。”
张嘉田立刻又望向了叶文健——叶文健正在嘶吼着打挺,小白脸上蹭得全是涕泪灰尘,酷似叶春好的清秀五官都变了形,长长的胳膊腿儿痉挛似的各自扭曲。一名士兵用双手捧了他的脑袋,不许他乱动,可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带着那士兵的双手往壁上撞。张嘉田大步走过去蹲下来,抓住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小子!说,你是不是抽上大烟了?”
叶文健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凭着本能咬牙怒视张嘉田。而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末了点头冷笑道:“行,我让你犟,你随便犟!”
然后他把叶文健往地上一搡,起身低头说道:“我这儿可没备着那玩意儿给你过瘾,你熬着吧,回家等你姐姐管你。”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临走之时,又觉得这叶文健实在是可恨,等自己把他送回叶家了,春好见了弟弟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非得再受一场煎熬不可。
想到这里,他气得转身走回到叶文健跟前,一脚踢上了他的肚子,把他踢得平地起了飞。踢过一脚之后他不解恨,追上一步又踢了一脚:“混账东西,死了得了!”
叶文健腹部挨了这样重的两脚,当即开始伏在地上呕吐。
凌晨时分,叶文健昏昏沉沉的,不闹了。
火车进了天津卫,张嘉田让勤务兵用湿毛巾给叶文健擦了把脸。他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眼睛半睁半闭着,身体一点都不能动。张嘉田直接用汽车把他送去了叶公馆,心里也想让叶春好认清现实,对待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她也不要再哭哭啼啼地太牵挂了,没必要,不值得。
他到达叶公馆时,叶春好刚刚起了床,听门房里的仆人说张军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梳子,一边梳头一边下了楼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吃早饭了吗?”
张嘉田站在楼梯下,抬头看她:“我没吃呢,你也吃不成了。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这话说完,两名士兵把叶文健架进了楼内。
叶春好在楼梯上愣了愣,长柄木梳脱了手,“啪嗒”一声摔在了楼梯上。这一声似乎是震醒了她,她随即就跑下了楼去,跑得两只脚乱绊,拖鞋都甩飞了一只。冲到了叶文健面前,她先伸手去摸弟弟的头脸肩膀:“小文,你可回来了,你、你还知道回来呀?”
叶文健勉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让叶春好的动作也是一僵,而张嘉田像是偏要紧处加楔一般,张口便说:“春好,这回可有你受的了。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成人,抽上大烟了。这一路犯了瘾,好家伙,差点儿闹翻了火车。”
叶春好听了这话,双眼看着叶文健,半晌没说出话来。而张嘉田发现那架着叶文健的两名士兵眼睛不老实,偷着去瞄叶春好的赤脚,便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只拖鞋,回来一抓她的脚踝,给她穿了上。重新直起腰,他攥了攥拳头,心想春好连脚丫子都是好看的。
这个时候,叶春好开了口:“小文,是真的吗?”
叶文健垂下眼帘,心里的感情,全被身上的痛苦压下去了。
叶春好又问:“是不是雷一鸣那个混蛋教你抽的?”说完这话,她“啪”的抽了叶文健一个嘴巴子,再说话时,声音里就带了尖利的哭腔:“没长心的傻子!好的不学,学抽大烟!我白惦记你了!我白疼你了!怪不得你不肯回来——”她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睛,边哭边说:“我天天逼着你读书,我是坏人;雷一鸣给你抽大烟,他是好人。你走吧,你找他去吧!”她伸了手去推叶文健:“走啊!走啊!你倒是找他去啊!”
张嘉田在旁边冷笑了一声:“春好,你可别说这话,他真能回头找雷一鸣去。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吗?我是提前和雷一鸣说好了,让他把这小子带去了泉县,然后我硬把他绑回来的。”
叶文健这时扭过头来,对着他“呸”的啐了口唾沫。
这口唾沫啐得毫无力道,而张嘉田看着叶春好,说道:“接下来怎么办?是我去弄点儿烟膏子回来给他过过瘾,还是——”
叶春好转向他哭道:“你也要说风凉话来气我吗?我家不许那东西进门,抽大烟上瘾了,那就戒!”
叶春好这里的管家,乃是小枝。小枝此生是立志不嫁人的了,只在叶公馆勤勤恳恳地做事。如今受了叶春好的吩咐,她火速收拾出了楼下一间空屋,而叶春好也管不得张嘉田了,自己端了一碗热粥出来,用小勺子喂叶文健喝。
叶文健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姐,我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叶春好须得凑过去细听,才能听清。
叶文健继续说道:“不赖姐夫,是我自己不学好。看见别人抽,就也想试试。”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说:“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你拿出志气来,把这东西戒掉,过个十天半月,就又是个好小伙子了。叶家就只剩咱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好好地长大成人,姐姐将来不是要牵挂你一辈子吗?”
然后她抬手一拭眼泪,开始许大愿:“等你戒完了烟,姐姐带你出门玩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回姐姐都听你的。”
叶文健眼眶一热,也落了泪,这一刻他无比地惭愧,也无比地轻松,因为终于见了姐姐的面,也终于挨完了姐姐的骂。他最恐惧的一幕,已经上演完毕。
“我戒,”他抬起袖子抹眼泪,“我一定戒。”
三小时后,空屋子里的叶文健换了面目。
他左奔右突,拍窗打门,号啕咒骂。烟瘾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他开始对姐姐的冷血感到惊讶——如果是在姐夫身边,姐夫一定不忍心看他这样受苦,纵是不放他出去,至少也会隔着房门给他一点关怀。
于是他恨起了叶春好,他想姐姐一定是受了张嘉田的蛊惑,也嫌弃起自己了。她这样冷酷无情地逼迫自己戒大烟,也许只是怕自己染了烟瘾变成累赘,会耽误她将来去嫁张嘉田。她天天逼着自己上进,也一定是想让自己尽早自立离家,少花她的体己钱。可她原本哪里有钱?她的钱也都是姐夫给她的啊!
叶文健想到姐姐趁危逼着姐夫同她离婚,得了姐夫的钱,还要说姐夫的坏话。如今索性对待亲弟弟也冷血起来了,便是又愤怒又伤心。而在他悲愤欲绝地满屋辗转扑腾之时,叶春好坐在餐厅里,也正在垂泪。
张嘉田一直没走,就坐在旁边陪着她。叶春好哭了一阵,因为总能听见弟弟的哀号惨呼,所以心如刀割,含泪控诉道:“他这一招可真毒辣,他不直接报复我,对个孩子下手……”
张嘉田听到这里,觉得这里头有误会,就开了口:“春好,其实这事儿,可能真不赖雷一鸣。首先,这回就是他主动联系我,让我赶紧把小文带回来的,要不然我还摸不着小文的影儿呢。再者,雷一鸣当初是偷着逃到承德去的,到了承德之后,他一直都挺忙,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教小文学坏。他啊,好像是一直没管过小文,小文要钱他就给,所以小文不愿意回来。”
叶春好睁了一双泪眼看着他:“二哥,你也站到他那一边去了?”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不不不不,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他错了,我不能放过他;他没错,我也不能冤枉他,是不是?”
叶春好垂眼盯着桌面,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是太天真,还是纯粹的愚蠢。
如此又过了一天,叶文健的戒毒反应越发强烈,彻夜不能眠,吃什么吐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歇斯底里地号叫一场,并且满口乱骂,起初只是骂张嘉田,后来竟连他姐姐也骂起来了。叶春好进去看他,被他一头撞在了小肚子上,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想去向张嘉田求援,然而张嘉田偏又去了北平。
张嘉田是看望洪霄九去了。洪霄九一直过着豪迈的生活,终日抽大烟喝大酒,自从进了北平之后,他志得意满,越发地纵情声色,结果这一日醉大发了,直接醉进了医院里去。
洪霄九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不大顶用的外甥,所以张嘉田责无旁贷,不能不过去瞧瞧他。而他一走,叶春好身边少了个孔武有力的帮手,只得号召全家仆人一起上阵,用麻绳把叶文健捆住,怕他咬了舌头,又用毛巾塞了他的嘴。
叶文健不懂这一番用意,只瞧见他姐姐带了全家上下过来,一起看自己的丑态,还像抓猫抓狗似的把自己绑了起来堵了嘴,心中更是气苦难言,认为自己受了绝大的侮辱。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张嘉田还是没回来,因为洪霄九死了。
洪霄九那一日醉过去之后,就再没清醒过来,死因是脑充血。洪霄九无儿无女,如今一死,他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携着孙男娣女蜂拥而至,要瓜分他的家产。而他那个外甥曹正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下定决心,定要继承他舅舅的全部遗产。
张嘉田一看形势不妙,当即撤退,生怕卷进洪家的内战之中去。临走之前,他给洪霄九烧了好些个纸人纸马纸钱。烧的时候,心中凄惶,因为洪霄九平素是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汉,又是他常见的人,这么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他总觉得不能相信。
心思从洪霄九跳到了雷一鸣,他又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要蹲在这火堆旁,给雷一鸣也烧上这么一堆纸玩意儿呢?
洪霄九对他有恩,忽然死了,他心里本来就难过,及至想到了雷一鸣,他更悲了,蹲在地上,简直快要站不起来。眼看着那一座山似的纸活慢慢化为了灰烬,他扶着膝盖,艰难地起了身,心想洪霄九和雷一鸣斗了半辈子,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想,有什么意思?
幸好,他想,自己已经和雷一鸣斗完了、和好了。将来若是有一天,雷一鸣也死了,自己蹲下来给他烧纸的时候,心里大概就会只有悲伤了。
纯粹的悲伤,他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扛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