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玩五分钟,老兄。不玩完这个我是睡不着觉的。看,这儿就有一个——在化妆台上。你先打。”但是当威尔逊手中的拖鞋的影子刚一落到墙上,这只蟑螂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这样打不到,老兄。你看我怎么打。”哈里斯开始扑打另一只:这只蟑螂趴在墙壁不高不低的地方,哈里斯蹑着脚走过咯吱咯吱响的地板,先用手电筒在它身上来回地闪动一阵,然后一下子猛击下去,只见墙上留下一道血印。“一个完蛋了,”他说,“你得施展催眠术。”
两个人在屋子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摇晃着电筒,挥舞着拖鞋,有时候头脑发昏,紧追不舍地一直赶到墙角。捕猎的热情把威尔逊的想象力也挑动起来了。开始的时候,两人的态度还都保持着运动员的风度,有时候称赞一声“打得妙”,有时候也安慰一句“运气不好”,但是在一次比分相同,追赶同一只猎物在护壁板前碰个对头的时候,两个人的好性子都没有了。
“老兄,你别跟我追一只鸟儿啊!”哈里斯说。
“我先把它吓跑的。”
“你的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老兄。这是我的。”
“还是那一个。它掉了两次头。”
“不是。”
“不管怎么说,没有理由我不能追打同一只。你把它赶到我这边来的。你可有点儿不讲道理。”
“你违反了规则。”哈里斯不客气地说。
“也许是违反了你的规则。”
“见鬼,”哈里斯说,“这个游戏是我发明的。”
一只蟑螂趴在洗脸台里的一块棕黄色的肥皂上,被威尔逊首先发现了。他进行了一次远射,从六英尺远的地方把鞋甩过去。拖鞋漂亮地落在肥皂上,蟑螂打着滚儿跌到洗脸台里。哈里斯打开水龙头,把它冲进下水管里。“打得好,老兄,”他想缓和刚才的僵局,叫了一声好,“一个D.D.。”
“真见鬼,哪里是D.D.,”威尔逊说,“你开水龙头的时候蟑螂已经死了。”
“你敢保证已经把它打死了吗?也许只是打晕了——脑震荡。根据规则该算D.D.。”
“又是你的规则。”
“我的规则在这里就是昆士伯利[32]标准规则。”
“昆斯伯利规则也该修改一下了。”威尔逊用威胁的语调说。他砰的一声用力把身后的房门一摔,连他自己的屋子四壁都颤动起来。他的心脏因为生气和夜晚的闷热跳个不停,腋下的汗水仿佛都流干了。但是当他站在自己的床边,看着这间同哈里斯的一模一样的房间——洗脸台、桌子、灰色的蚊帐,甚至贴在墙上的蟑螂——怒气一点儿一点儿地从他身体里消散出去,代替的是一阵寂寞、凄凉的感觉。仿佛是,他同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吵了一架。我发疯了,他想。是什么使我这样大发脾气呢?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这一天夜里他很久很久不能入睡,当他最后终于睡着以后,他梦到自己干了一件什么犯罪的事,以至于醒来后那种犯罪的感觉还沉重地压着他。在他去楼下吃早饭的时候,他在哈里斯的房门外边停下来。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答。他开了一条门缝,透过灰色蚊帐模模糊糊地看到哈里斯的湿漉漉的床铺。“醒了吗?”他轻声问道。
“什么事,老兄?”
“昨天晚上的事,哈里斯,我很对不起。”
“是我不对,老兄。我有点儿发烧。昨天心里很不舒服。容易发火。”
“不,是我不对。你是有道理的,应该算D.D.。”
“咱们以后扔硬币看正反决定吧,老兄。”
“今天晚上我还来。”
“那太好了。”
但是在吃过早饭以后,发生了一件别的事,把他的心思又从哈里斯身上扯开了。在进城的路上他到专员的办公处去了一趟,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斯考比。
“你好,”斯考比说,“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啊?”
“刚才为了通行证的事去找了专员一趟。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需要有这么多通行证,先生。我需要一个能够通行码头区的。”
“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们啊,威尔逊?”
“你们一定不愿意总是叫客人来打扰自己的,先生。”
“胡说。露易丝会很高兴同你再谈谈书籍的事。我是不看书的,你知道,威尔逊。”
“我想你没有什么时间。”
“噢,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斯考比说,“时间倒多的是。只不过我没有读书的癖好。来,到我的办公室待一会儿。我给露易丝打一个电话,她会很高兴看到你的。我希望你到我们家来,带她出去散散步。她活动得太少了。”
“我很愿意。”威尔逊说,在阴影里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起来。他向四周看了看,这就是斯考比的办公室。他像一个将军观察阵地一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但是很难把斯考比看作是敌人。当斯考比在桌前往身后一靠,开始拨电话号码的时候,挂在墙上的锈迹斑斑的手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今天晚上有空吗?”
威尔逊意识到斯考比正在注视着自己,连忙把心思收回来。斯考比的两只微微突出的、有一点儿发红的眼睛带着某种沉思的表情盯住他的面孔。“我奇怪你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斯考比说,“你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有时候一个人会身不由己地做一件事。”威尔逊扯谎说。
“我可不这样,”斯考比说,“我做什么事前都计划好。你知道,连别人的事我也替人家计划。”他开始对着电话机说起话来。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他好像在读一个演员的台词——这些台词读起来需要带着温情和忍耐,这些台词他读过这么多遍,因此尽管嘴巴动着,眼睛却什么表情也没有。斯考比把听筒放下来,说:“太好了。就这么定了。”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威尔逊说。
“我订的计划做起来总是很顺利。”斯考比说,“你们两个人出去散散步,回来的时候,我会把酒准备好。在我家吃饭,”他带着一些焦虑继续说,“我们会很高兴同你在一起的。”
当威尔逊离开以后,斯考比走进去找专员。他说:“刚才我就要来找你,先生,我碰到威尔逊了。”
“噢,是的,威尔逊,”专员说,“他来找我谈了谈他们的一个驳船夫的事。”
“我明白。”办公室关着百叶窗,把朝阳挡了起来。一个军士从两人中间走过去,拿来一沓公文,同时也带来一股动物园的气味。天气非常闷,雨总是下不起来,虽然才不过早晨八点半钟,身体已经泡在汗水里了。斯考比说:“他告诉我他是为了通行证的事来找你的。”
“噢,是的,”专员说,“也为这个。”他把一张吸墨纸放在手腕下面,为了写字的时候把手上的汗吸掉。“是的,也是为了同我谈谈通行证的事,斯考比。”
【第二章】
一
斯考比太太走在前面,向下爬往横架在河流之上的桥梁,这座桥上还铺有废弃铁路遗留下来的枕木。
“我还从未发现这有段铁路。”威尔逊说,肥胖的重负让他喘起气来。
露易丝说:“这是我最喜欢散步的一条路。”
在这段铁路上方尘土飞扬的斜坡处,一个老头无所事事地坐在棚屋的门口;一个乳房开始逐渐显出形状的少女朝他们走来,头顶着一只水桶尽力保持平衡;一个只在腰间挂着一圈红色圆珠项链、全身赤裸的小孩,在狭小的土院子里的一群鸡中间玩耍;一群工人在结束工作之后,拿着斧子穿过桥走来。这是一天中较为凉爽的时候,也是一天中较为宁静的时候。
“你会不会想到,这个城市的一切就在我们身后?”斯考比太太说,“几百码远的山那边,男孩们正在贩卖饮料。”
铁路一直蜿蜒至山坡前,威尔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巨大的港口铺展开在他面前。一支护航编队正在轰隆声中集结。那些小船在轮船之间像飞虫般移动着。在他们上方,灰色的树木和燃烧后的灌木覆盖在山脊的顶部。威尔逊的脚尖不时碰到枕木凸出来的地方,而被绊了一两次。
路易丝说:“这就是我觉得这个地方该有的样子。”
“你丈夫喜欢这个地方,是吗?”
“噢,我有时候觉得他的视力有某种选择性。他只看到他想看到的。他看不到那些勾心斗角,他也听不见那些流言蜚语。”
“他眼里有你。”威尔逊说。
“感谢上帝,他没有,因为我也得了这些病。”
“你并不势力。”
“噢,是的,我是。”
“你让我心神不宁。”威尔逊说。他的脸红了起来,不由自已地扭动脸部肌肉,准备吹一个谨慎细微又漫不经心的口哨。但他没吹出来。噘起的嘴唇最后像一条鱼一样只吐出一口气。
“看在上帝的份上,”露易丝说,“别这样谦卑。”
“我并不谦卑。”威尔逊说。他闪到一边,让工人过去。他解释道:“我还有过非分之想。”
“两分钟后,”露易丝说,“我们就走到这里最好的地方了——在那里你看不到任何单栋的房子。”
“你真好,带我看这个……”威尔逊咕哝道,又被铁轨绊了一下。他很少跟人聊天:跟女人在一起时他会很浪漫,但除了浪漫别的也没有了。
“那儿。”露易丝说,但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荒凉的绿色山坡坠入壮阔平静耀眼的海湾——露易丝就再次打算离开,按原路返回。“亨利就快回来了。”她说。
“谁是亨利?”
“我丈夫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记得你叫他别的名字——好像是蒂奇。”
“可怜的亨利,”她说,“他有多讨厌这个名字。我尽量不在别人面前叫他这个,但我总忘记。我们走吧。”
“我们要不要再走远一点儿——走到火车站?”
“我很乐意,”露易丝说,“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去。天黑之后那些老鼠就都出来了。”
“往回走一路都是下坡。”
“那我们快点儿吧。”露易丝说。他跟在她后面。露易丝瘦削又笨拙,但对他像是有一种温蒂妮[33]才有的吸引力。她对他一直很好,愿意陪着他,并且还不自觉地表露出女人情愫骚动时的那种亲切。但他对这段关系没有主动权,也没法儿让他们的关系对等。在他充满浪漫、谦卑和抱负的脑海里,他只想谈一次恋爱,与女服务员、电影院的女检票员、巴特西[34]女房东的女儿或者女王——露易丝就是女王。他看着露易丝的脚跟又咕哝道:“真漂亮啊。”他走在石道上,两个肥壮的膝盖隔着裤子不停地撞到一起。眨眼间,阳光变了色:太阳由砖红色变成半透明的粉红色,落下山并坠入海湾广阔平静的海水。日落时分的阳光,总会给人一些意外之喜,虽然它从未刻意如此。
“到了。”露易丝说。他们靠着废弃的小车站的木质墙上,大口地呼着气,一边看着转瞬即逝的晚霞。
穿过一扇敞开的门——应该是曾经的候车室或者站长的办公室?——一群母鸡进进出出。窗子上的灰尘像是由不久前刚刚路过的一列火车的蒸汽留下的。在永久关闭的售票窗口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个粗糙的男性生殖器的形状。当露易丝靠在窗口呼吸时,威尔逊可以越过露易丝左边的肩膀看到它。“过去我每天都会来这里,”露易丝说,“直到他们为我毁了这里。”
“他们?”
露易丝说:“感谢老天,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为什么?你不会是真要离开吧?”
“亨利会送我去南非。”
“噢,老天。”威尔逊喊道。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阵剧痛。他的脸都扭曲了。
威尔逊试着掩盖自己过度的反应。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地知道,他脸上从不表露出愤怒或者激动的情绪。他说:“你不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他会处理好这些的。”
“他会感到非常孤独的。”威尔逊说道——他、他、他在他内耳里激荡时就像是在说我、我、我。
“我不在这里,他会更幸福的。”
“他应该不会。”
“亨利并不爱我。”她平静地说,就像是在教一个小孩,用最简单的词语来解释最复杂的问题,简化……她又把头靠着售票窗口,然后对他笑了笑,像是在说,当你对此看得很透时是很容易说出来的。“我不在这里,他会更幸福的。”她又说了一遍。一只蚂蚁从木头上爬上她的脖子,而他靠得足够近到把蚂蚁拂掉。他并不想这样。当他把自己的嘴唇从她的嘴唇上移开时,蚂蚁还在那儿。他让它爬上自己的手指。露易丝口红的味道像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某种东西,他会永远记得。这对他而言,就像是执行一条在全世界都已被废除的法律。
“我恨他。”她说,拾起已经被遗忘的对话。
“你不要走。”他恳求她。一滴汗水流向他的右眼,他伸手拂去;他的眼睛越过她的肩膀,再次看向那个生殖器图案。
“如果不是因为钱,我早就走了,可怜的亨利。他必须想出办法。”
“怎么想?”
“那是男人的事。”她说这话时像是一个挑衅,威尔逊又亲吻了她一次;他们的嘴唇像双壳贝贴在一起,然后她挣扎开,他听到了不幸的声音——反复地——兰克神父的笑声沿这段铁路传来。“晚上好,晚上好。”兰克神父说。他的步子很大,被他的法衣绊住了,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暴风雨就要来了,”他说,“赶快走。”伴随着一阵“呵,呵,呵”声凄凉地顺着铁轨消失了,没给任何人带来一丁点儿的安慰。
“他没看见我们是谁。”威尔逊说。
“他当然看见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爱传播谣言。”
“就这点儿问题。”
“这不是问题吗?”
“当然不是,”她说,“为什么应该是?”
“我爱上你了,露易丝。”威尔逊伤心地说。
“我们才见第二面。”
“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不同。你喜欢我吗,露易丝?”
“我当然喜欢你,威尔逊。”
“我希望你不用叫我威尔逊。”
“你有其他名字吗?”
“爱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