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拦住他!”彼得喊道,但其实没有必要。那人避开了在场的男人,想从蒂尔德那边逃走——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撞开她。但蒂尔德像舞蹈演员一样灵活,一个侧身,给他让开了路,同时伸脚一绊,那个人瞬间飞了出去。
德莱斯勒扑到他身上,拖住他的脚,然后从后面绑住了他的双手。
彼得冲埃勒加德点了点头。“把另一个机修工也抓起来。他肯定知情。”
之后彼得又把目光转回到那个包裹上。他打开油布,里面是两份《事实》。他把报纸交给了朱埃尔。
朱埃尔看了看报纸,又抬头看了看彼得。
彼得带着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等他开口。
朱埃尔闷闷地说了一句:“干得好,弗莱明。”
彼得笑了:“这是我该做的,长官。”
朱埃尔走开了。
彼得对探员们说:“把那两个机修工都铐起来,带去总部审问。”
包裹中还有一叠钉在一起的纸。上面写满了五个一组的字母,没有任何含义。他先是有些困惑,然后突然意识到这次胜利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是密码情报。
彼得将这些纸递给了布劳恩。“我想我们发现了一个间谍网,将军。”
布劳恩看着这些纸,脸一下子白了。“上帝啊,你是对的。”
“德军应该有解码部门吧?”
“当然。”
“那就好。”
5
一辆两匹马的旧式马车在科斯坦村车站接上了哈罗德·奥鲁夫森和提克·达克维茨。提克解释说这辆马车已经在谷仓里面放了很多年,在德国人颁布了限油令之后,又重新启用了。车身一看就是重新漆过的,但马却显然是从农场借来的普通役马。马夫看上去很不自在,恐怕犁地对他来说更得心应手些。
哈罗德不太清楚为什么提克要邀请他来度周末。“三个臭皮匠”虽然是七年的同学加朋友,却从来都没到彼此家做过客。这次或许是因为哈罗德在班上表现出强烈的反纳粹情绪?提克的父母可能很好奇为什么牧师的儿子会这么关心对犹太人的迫害。
他们穿过了只有一间教堂和一个小酒馆的小村庄,之后便转入了由两头石狮子“把守”的车行道。马车向前走了大概半英里之后,哈罗德看到了一座童话般的城堡,城堡外环绕着围墙,旁边还有角楼。
丹麦有成百上千座城堡。哈罗德有时候会为此感到欣慰。虽然这里是个小国家,但在历史上它并非是一个会轻易向邻国屈膝投降的懦夫。这里或许还存留着一些维京人的精神。
一些历史悠久的城堡已经成了供游客参观的博物馆;还有一些则与农民们建的村舍无异;另有一类城堡介乎于这两者之间,所有者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家庭。科斯坦庄园——这座与村庄同名的城堡——就属于这一类。
在这座建筑面前,哈罗德感到有些自卑。他知道达克维茨的家里非常富有——提克的爸爸和叔父都是银行家——但他并没有想得这么具体。他实在不知道一会儿应该如何表现才算得体。牧师家的生活与眼前的情境差别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了那座如同天主教教堂般恢宏的建筑门口。现在是周六傍晚。哈罗德拿着自己的小箱子走进了宅子的大门。大理石装饰的大厅里摆满了古董家私、装饰花瓶、小雕像,还有巨幅的油画。哈罗德一家一直严奉“第二诫”生活,“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因此,牧师家中没有任何图片或画作(不过哈罗德知道母亲曾经在他和亚恩还是婴儿时偷拍了照片,他在母亲的抽屉里看到过)。达克维茨家里的华丽装饰让他感到略微有些不舒服。
提克把他带到了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这是我的房间。”他说。这里没有大师的作品或是中国花瓶,是个典型的18岁男孩的卧室:足球,一张玛琳·黛德丽的性感照片,还有一张宾尼法利纳设计的兰旗亚轿车的广告招贴。
哈罗德拿起了一个相框,这是提克和一个同龄女孩的合照。“你女朋友?”
“我的双胞胎妹妹,卡伦。”
“哦。”哈罗德好像记得提克有个双胞胎姐妹。照片里她要高过提克。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看得出,她的肤色和发色要更浅些。“显然你们不是同卵双胞胎,她比你好看多了。”
“同卵双胞胎的性别是一样的,白痴。”
“她在哪儿上学?”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有学校。”
“如果你想进舞团,就得上他们的学校。有些女孩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他们也学普通的课程,同时还跳舞。”
“她喜欢吗?”
提克耸了耸肩:“她说那儿很苦。”他打开了门,带着哈罗德经过了浴室,来到了另一间小一些的卧房,“如果没问题,你今晚就住这里吧。”提克说,“我们可以共用一个浴室。”
“好。”哈罗德把箱子放在了床旁边。
“还有更大的房间,但离我很远。”
“还是这儿好些。”
“来和我妈妈打个招呼吧。”
哈罗德跟着提克走进了一层的走廊。提克敲了敲门,推开了一条缝朝里面说道:“妈妈,想见见两位绅士吗?”
一个声音回答说:“进来吧,约瑟夫。”
哈罗德随着提克一起走进达克维茨太太漂亮的卧室。房间里挂满镶了框的照片。提克的母亲和他看上去很像,两个人都是黑眼睛,只是她身材矮胖,提克却很瘦。她大约40岁的年纪,不过头发已经花白了。
提克做了一下介绍,哈罗德弯了弯身子,和达克维茨太太握手行礼。达克维茨太太请他坐下,询问了一下学校里的事。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和她讲话很轻松。哈罗德对这个周末的担忧渐渐舒缓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去准备一下,晚餐时间快到了。”两个男孩回到了提克的房间。哈罗德紧张地问:“你们吃晚餐不会要穿得很正规吧?”
“你的外套和领带就可以。”
哈罗德也只有这个可以穿了。学校的套装、裤子、大衣、帽子,再加上运动服,对于奥鲁夫森一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了,因为随着哈罗德逐渐长高,这些衣服每年都要更换。除了冬天的毛衣和夏天的短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的衣服了。“你穿什么?”他问提克。
“黑夹克和灰绒裤。”
哈罗德很高兴自己带了一件白衬衫。
“你想先洗个澡吗?”提克问。
“好啊。”饭前洗澡对哈罗德来说有点奇怪,不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学习富人生活的好机会。
他在浴缸里洗了头,在外面刮了胡子。“你在学校可不会一天刮两次胡子。”哈罗德说。
“妈妈很麻烦。而且我的胡子又很黑。她说我晚上要是不刮胡子,看上去就像是个矿工。”
哈罗德穿上了他的干净衬衫和校服西裤,然后回到房间里,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梳理整齐。他正在梳头的时候,一个女孩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嗨,”她说,“你一定就是哈罗德。”
这就是相片里的那个女孩,但那张黑白照片对她实在不够公平。她的肌肤洁白如雪,眼睛碧绿,一头铜红色的卷发柔顺而光亮。她身材高挑,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裙装,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是一个轻飘飘的幽灵。那女孩轻松地搬起了一张椅子,把它调转朝向哈罗德,然后坐了下来。她跷起腿,问道:“对吗?你是哈罗德吧?”
他一阵语塞。“是的,我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还光着脚,“你是提克的妹妹。”
“提克?”
“这是约瑟夫在学校的外号。”
“哦,我叫卡伦,没有外号。我听说了你在学校的事。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我恨死纳粹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提克出现在了门口,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你就不能尊重一下男士的隐私吗?”他问。
“不,我不能。”她反驳说,“我想喝鸡尾酒,但他们说餐桌上至少要有一位男士才能上酒。我觉得这些佣人完全是在自定规矩。”
“你先把头转过去待一会儿。”提克说完之后便解掉了毛巾,这让哈罗德吃了一惊。
卡伦完全不在乎她哥哥的裸体,根本没有转头的意思。“你怎么样,黑眼睛矮人?”她边看着提克穿衣服边亲切地问。
“我挺好,不过考完试以后会更好。”
“你要是不及格怎么办?”
“我估计我会在银行工作。爸爸会让我从底层做起,给低级职员倒墨水。”
哈罗德对卡伦说:“他不会不及格的。”
她转头回答:“我想你也应该挺聪明吧,和约瑟夫一样?”
提克说:“事实上他比我聪明多了。”
哈罗德没法否认。他不好意思地问:“芭蕾舞学校什么样呢?”
“就像是服兵役和蹲监狱的交集。”
哈罗德着迷地看着卡伦。他不知道应该把她看作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神。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哥哥斗嘴,然而尽管如此,却依然保持着不同于众的优雅。就算此刻坐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聊天,或是指着谁说话,又或是把下巴放在手背上,她都像是在跳舞。她的动作永远那么和谐。但优雅的姿势并没有让她变得呆板,哈罗德愣愣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嘴唇饱满,笑容明媚,有一边嘴角挑得更高些。事实上她的脸稍稍有点不规则,鼻子不是很直,下巴也有些不对称——但整体的效果却很漂亮,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你最好把鞋穿上。”提克对哈罗德说。
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房间,穿戴整齐。他回到提克的卧室时,提克已经穿好了白衬衫和黑外套,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利落。哈罗德突然感到自己的制服实在太学生气了。
哈罗德和提克跟着卡伦走下楼。他们来到了一间有些凌乱的长方形房间,里面摆了几张大沙发、一架钢琴,还有一只老狗趴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这里的轻松气氛和之前大堂中的古板保守形成了对比——不过墙壁上依然挂满了各种油画。
一个穿着黑裙子、戴着白围裙的年轻女子问哈罗德想喝点什么。“和约瑟夫一样就可以了。”他回答说。哈罗德家里没有酒。在学校,毕业班的男生每个周五的晚上可以喝一杯啤酒。哈罗德从来都没有喝过鸡尾酒,甚至都不知道鸡尾酒是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他弯下身子拍了拍那只狗。那是一只赤毛塞特犬,身子又瘦又长,姜黄色的长毛中间已经夹杂了丝丝灰色。它睁开了一只眼睛,摇了一下尾巴,以感谢哈罗德对它的关注。
卡伦说:“这是托尔。”
“雷神的名字。”哈罗德笑了。
“很傻吧,我觉得也是,是约瑟夫给它起的。”
提克反对说:“你要叫它金凤花!”
“我那时候才八岁!”
“我也是。而且‘托尔’这名字一点都不傻。它放屁的时候就像是打雷。”
提克正说着,提克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和托尔长得太像了,哈罗德差点笑出来。达克维茨先生高高瘦瘦的,穿了一件天鹅绒的短上衣,戴了一个黑色的领结,红色的卷发也已经花白。哈罗德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达克维茨先生对他的态度和托尔一样友好而懒散。“很高兴能见到你。”他语调缓慢地说,“约瑟夫总是提起你。”
提克接话道:“现在你已经见过我们全家了。”
达克维茨先生对哈罗德说:“学校的一切还顺利吧,在上次你发火之后?”
“我没受罚,这挺奇怪的。”哈罗德回答说,“之前只因为我说一个老师‘胡扯’,就被罚剪草坪。这次我对艾格先生的态度要糟糕得多,但艾斯——我们的校长——只是告诉我,如果我能平静地提出问题,效果要好得多。”
“他这是以身作则啊。”达克维茨先生笑着说,哈罗德这才意识到艾斯可能确实是这个意思。
卡伦说:“我觉得艾斯不对。有时候你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听你的观点。”
哈罗德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当时就应该这样对艾斯说。卡伦真是既聪明又漂亮。不过他一直都想问达克维茨一个问题,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先生,您不担心纳粹有可能会对您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担心。但丹麦不是德国,德国人看来首先把我们视为丹麦人,其次才是犹太人。”
“只是到现在为止。”提克说。
“是的。但问题是我们有什么选择?我想我可以到瑞典出一趟公差,在那儿申请去美国的护照。但全家人都搬走太困难了。而且我得把很多东西都留在这儿,我曾祖父创建的生意,我的孩子们出生的房子,我用一生时间收藏的油画……这样想来,恐怕最简单的方法还是留在这里,期待能有好运了。”
“而且我们也不是开小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恨纳粹,但我们家拥有全国最大的银行,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哈罗德觉得她的看法很傻。“纳粹可以为所欲为——你现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他带着讽刺的口气说。
“哦,是吗?”卡伦冷冷地反问道。他意识到自己得罪到她了。
他本来想解释乔基姆叔叔已经受到了迫害,但就在这时,达克维茨太太来了。他们开始谈起皇家芭蕾舞团最近演出的《林中仙子》。
“我喜欢它的音乐。”哈罗德在收音机里听过,而且可以用钢琴弹奏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看过那段芭蕾舞吗?”达克维茨太太问道。
“没有。”他很想表示自己看过很多芭蕾舞,只是没有看过这一部。但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家庭面前很容易露馅。“说实话,我从来没去过剧院。”他承认道。
“真悲惨。”卡伦高傲地说。
达克维茨太太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卡伦应该带你去看一次。”
“妈妈,我很忙,”卡伦反对道,“我正在准备做主角替补呢。”
哈罗德听到她的拒绝,感到很受伤害,但他想,她应该是因为他刚刚关于纳粹的观点而在惩罚他。
哈罗德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喜欢鸡尾酒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那酒让他感到放松,然而却也让他有点口无遮拦了。他很后悔自己冒犯了卡伦。现在她突然对他冷淡了下来,不过这更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