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年轻的浮士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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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疾速行进,穿越秋日褐色的土地,经过波光粼粼的大海和岩石密布的海岸,穿过色彩暗淡的小镇,穿过新英格兰色彩斑斓、孤寂、凄凉的美景。这是他心驰神往的土地,是在他血脉里大放异彩、神情忧郁的海伦——而此刻,列车正疾速行驶在十月的土地上,引擎喷出的白烟飞速升腾,融入那灰蒙蒙的天空中。
那片壮丽的土地、崭新的世界和令人神往的城市渐至而来,在烟雾迷蒙、盲目压抑中他朝那个古老的城市之网走去,火车朝古老、破旧、令人激动的波士顿驶去。那一天,车窗外掠过的街道和建筑物带给人一种难忘的陌生和亲切感。庞大的机车在蒸汽的升腾中停了下来。巨大的车库里雾气腾腾,十几台机车像温顺的猫儿一样喘息着,发出呛人的气味。偌大的车站里涌动着无尽的人潮,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遥远、低沉的喧嚷声不绝于耳,其中传来一个挖苦、鼻音很重的声音:“没时间了,不信你试试。”
他看到了狭窄、弯曲、饱经沧桑、褐色的波士顿街道,闻到了刚煮出来的咖啡发出的诱人香味,看到了百万人潮蜂拥穿行的情景。周围回响着这个庞大、神奇之城幽远而低沉的嘈杂声。他看到了波光粼粼的贝森河,听到了港口和船只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在这张城市之网里,肯定有某种荣耀,还有上千个未知、迷人、神秘的女人正期待着他。
他看到百万人潮涌动的街头生机勃勃;他看到了拥有百万册藏书的巨大图书馆;有时候,他所看到的只是这座喧嚣之城的一个瞬间,在五点钟,一个声音,一张面孔,一个身体结实、面带微笑的姑娘从帕克大街走过,伫立在十月的强风中——他看到了她的酥胸、腹部、胳膊和大腿,还有她的强健和活力。然后,她融入人潮之中,永远消逝了。再也找不到了吗?
难道就是在此刻——机车烟雾升腾,车站,大街,时间之声,出现又消失的面孔,一切都难以忘记——在此处,此处,此处,在这人生未被记录下来的时刻,他感到了愤怒,产生了愤怒吗?
他说不清楚,但是此刻,令人疯狂的愤怒控制着他的生活,梦境般的过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在这愤怒中,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十年的奔波、渴望,十年的漂泊。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这个年轻人究竟因何感到愤怒?是什么促使他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长期漂泊?是他那极其狂乱的大脑,是他在苦闷和挫折中破碎的心灵。是依靠其摄取的养分而滋生的饥饿,是大口吞咽仍然难禁的焦渴感。是那种虽然见过百万个人,面对过百万张面孔,但却永远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异乡人的感受;是他晚上流连于巨大图书馆里成排的图书,从成千上万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本书,是年轻人在狂热的渴望中饱览群书的劲头。
这种情绪使他的大脑像过去那样难以平静,使他的心灵感到饥饿,使他的灵魂得不到安宁;这种情绪使他彻底失去了希望、勇气和快乐,然后又使这一切复苏,让昔日的那种感受排山倒海般地再次袭来——他要去寻找自己一生中稀里糊涂、拼命摸索的东西——世界上的人们都在寻觅这种东西:百万面孔中的那一张,那堵墙,那扇门,那个能使他找到自信和安宁、不再流浪的地方。我们美国人在这片土地上到底在寻觅什么?我们为何要无数次独自穿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在黑夜里躺在异乡的房间里聆听时间——神秘的时间之声,苦苦思索着“我现在要去何处?我该干什么?”直至身心疲惫不堪?
这个时刻是骤然而至的,来的时候他并未意识到。从那一刻起,那种疯狂的愤怒就攫住了他。从此,孤独感和漂泊感就一直伴随着他,这种感受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强烈。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始终弄不明白;然而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从此——他的生活中只有两个阶段例外——他一直过着现代人特有的那种孤独生活。这意味着所有的那些分分秒秒,年年月月,他都是一个人独自度过的——那是一段极其漫长而难熬的岁月。
这个事实让人感到震惊,因为他似乎从未刻意寻求过孤独,他也从未在生活面前却步,更没有试图自我封闭,使自己远离尘世的喧嚣。相反,他非常热爱生活,并因这种渴求和欲望而发狂。这种愤怒驱使他整整奔波了十五个年头,这种愤怒用言语只能表其万分之一,而表达出来的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可这一切全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真实、残酷、实实在在的渴望驱策着,这种渴望想吞噬大地、吞噬万物和芸芸众生。而当这种渴望受挫时,他的精神就陷入巨大的恐惧和无尽的忧伤中,在这片伟大的土地上、强大的洪流中感到窒息,因世间万物令人麻木的重负和蜂拥不歇的人潮感到难受而疯狂,绝望而疲惫。
现在,他总会在晚上徘徊在图书馆巨大的书库里,从上千个书架上抽出书来,像个疯子似的饱览群书。一想到那一排排的书,他就会疯狂:读得书愈多,仿佛自己知道得愈少,他读过的书愈多,那些未读之书的数量就会愈加庞大,多得难以计数。十年的时间里,他至少阅读了两万册图书——他有意把数目估计得低了一些,而翻过的、浏览过的书比这要多好多倍。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德莱顿是这么说本·琼森的:“别人在读书,而他却读一个个图书馆。”——现在,这个男孩也是如此。然而,对书籍的狼吞虎咽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安宁和智慧,相反,他从书籍里获得的营养反倒给他的精神和心灵增添了愤怒和失望,他吞咽的食物反倒使他的饥饿感愈加强烈。
他疯狂地饱览群书,读了成百上千本,读了成千上万本,可他并不想当个书呆子;没人能够描述出他这种醉心于书本、学者似的疯狂劲儿:他狂热的欲望强迫他饱读前人写下的任何有关人类经验的文字。他读书不再是为了愉悦——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他没看过的书在等着他,他的心就会像撕裂一样难受。他读书时觉得自己就像在撕扯家禽的内脏。起初,当他徘徊于书摊,或者晚上流连于图书馆那一排排书架时,他会在手里拿着手表,边读书边计时。会因每页的阅读速度快慢而欢喜或生气,嘴里喃喃地说:“五十秒才看一页。妈的,等着瞧!你等着!”
然后他会在二十秒内飞速看完下一页。
这种驱策他阅读那么多书籍的劲头与奖学金毫无关系,与学习上的荣誉毫无关系,与正规课程毫无关系。从哪个方面看他也算不上一个学者,而且他也不想当学者。他只想了解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当他明白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时,就会被逼得发疯。他干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当他在巨大的图书馆里饱览群书时,一想到外面的街道和美丽的城市,就像有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身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每一秒都是浪费——就在此刻,大街上正在发生某些重要的、难以挽回的事情,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并亲眼看见,他就能把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他会弄清楚所有的人,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动,弄清地球上万物的本源和源泉。
于是他会奔上街头去寻找,他会乘坐地铁进入波士顿,疯了似的花好几个小时穿梭于上百条大街,仔细端详着百万张面孔,想要立即弄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要知道这百万人的命运,想要了解他们头顶巨大孤寂的苍穹,他们脚下绵延的土地和这个神奇的城市。他会在喧闹的街道上左寻右找,直至骨头、大脑和血液再也经受不住——直至他生命的每一条肌腱和精神都开始扭紧,颤抖,筋疲力尽,而他的心也因失望和孤寂的负荷而沉重起来。
可是,强烈的希望和极度狂热的信念始终在他心里燃烧。他会把他一生中打算做的一切计划、方案全部写下来——这是一个工作和生活的规划,它会使上万人的精力消耗殆尽。他会在半夜三更起床,把他所见、所做的一切按类别疯狂、潦草地写下来:他曾读过多少册书籍,曾经旅行过多远的路,曾经认识多少个人,曾经睡过多少个女人,曾经吃过多少顿饭,曾经访问过多少个城市,曾经在多少个国家生活过。
有时候,他会贪婪地看着这些名目繁多的清单,心中暗自得意,就像守财奴看着自己存贮的钱财一样。可是,当他想起还有许多事物自己尚未看过、经历过、见识过时,他就会痛苦而失望地呻吟起来,把脑袋向墙上撞去。于是他会重新另列数目繁多的清单,把他尚未读过的所有书籍、尚未吃过的所有食物、尚未睡过的所有女人、尚未去过的所有国家、尚未去过的所有城市全部列了进去。然后他会写下完成所有这些任务的计划和纲领,完成这一切大概需要的时间,大功告成时自己的大致年龄。这时,他的内心就会涌起一阵巨大的希望和欢乐,因为这一切似乎很容易,毫无疑问,他都能实现。
他从未认真地问过自己:这样继续下去他怎么生活?要进行这些宏伟的计划该从哪儿弄来钱?他该干点什么才能使这些计划有可能实现?想到这些时,他似乎觉得这无关紧要,他根本就不耐烦去考虑这些。有时,他会坚信没准儿有个老人临死前会给他留下一笔财产;没准儿他在芬威公园溜达时会捡个钱包,里面装着几十万美金,等他物归原主时酬金就够他用了;也没准儿有一位美丽、富有的年轻寡妇,真心实意,温柔,情意绵绵,娇艳,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脸上隐约有一些雀斑,狮子鼻,明亮的灰绿色眼睛,透着淘气、热情、忠诚的眼神,结实的小牙齿里有一颗金牙,她会爱上他并嫁给他,永远对他真心实意、忠诚不贰,而他则继续读书、吃、喝、拈花惹草、周游世界;或者,他会每年写一本书或一个剧本,并获得极大的成功,一下子赚来一万五千或二万美元。一想到这些,他就会疯狂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有时因失望、疲倦、迷惑而发疯,有时因坚信一切都将按自己的期望而发生,就会欣喜若狂,雀跃不已。然后在夜晚,他就会聆听这世界、这城市的喧嚣和寂静,就会想起这个黑漆漆、沉睡的世界,想起夜色中的美洲大陆。他似乎觉得自己面前展开了一幅地图,那些河流、平原、山脉和上万个沉睡的小镇全都历历在目,一切似乎都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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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坎布里奇[15]之后没过几天,一个早晨尤金收到了一封信,写在考究的白色信纸上,字迹十分优美,就像女人写的。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先生:
兹邀请您星期三晚上八点半在科克酒店共进晚餐。如能光临,不胜荣幸。若您接受邀请,可否于七点一刻光临寒舍?地址位于怀德诺图书馆对面的霍利奥克公寓。
您真诚的朋友,
弗朗西斯·斯塔维克
尤金把这封简洁、神秘的短信看了又看,即惊讶又兴奋。这个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谁?为什么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要请他吃饭?为什么这封简洁的信上任何说明也没有附加?
在纯粹的好奇心驱使下,他想去看看,再者,对于他这个孤身一人首次闯荡陌生世界的年轻人来说,他也非常欢迎任何结交朋友的机会。不过,就在那天的午后,他在哈彻教授有名的戏剧课(他也选修了这门课)上,从一个同学口中获悉: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哈彻教授的助手。尤金由此断定这个邀请应该和这门课有关,于是他决定赴约。
就这样,他开始和他这一代人中最奇特、最卓尔不群的一个小伙子相识了,这个小伙子几乎具有艺术家所需的一切才华,但却缺乏施展自己才华的那一点点运气,所以无人发现他,他的剧本也无法搬上舞台。
这次偶然的会面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幸。他无法预见自己的生活会以何种奇特而痛苦的方式和此人编织、纠结在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初次见面竟使此人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每个人都会把这样的朋友看成自己唯一的知己,是与他共同患难、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的弟兄——他的对手。那晚见面之前,也没有任何先兆表明他灿烂、明亮的生活会发生悲剧性的转变,会导致可怕的结局。
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满怀年轻人的自负、苦恼和强烈的自尊,同时也都忠诚而谦卑;他们都满怀希望、信念和涉世未深的自信,都才华横溢,充满力量,他们坚信世界属于他们;他们全都出类拔萃,精力旺盛,软弱而坚强,同时也很愚蠢;他们对未来充满狂野的喜悦;他们年轻的喉咙里发出狂野的呼喊,就像山羊的叫声一样;他们深知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能过上那种人人艳羡的最幸运、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他们也知道,那些灵魂深处渴求的名利、爱情也会唾手可得;他们都未遭遇过大的挫折,他们知道自己刚刚二十岁,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初次见面,他发现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个中等个儿的年轻人,体型适中,可以说比较柔弱,长着一张愉快、红润的脸,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头浓密卷曲的红褐色头发,还有一只尖下巴。那张脸看起来愉快而健康,博学而睿智,特别像十九世纪初的画家霍普纳[16]和亨利·雷伯恩[17]画中的英国青年。那是一张迷人、愉快、敏感而睿智的脸,可是斯塔维克一开口,这种温暖友好的印象瞬间就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