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雪罕山夜
早晨七点多,我推开家门,发现院子里正飘着零零碎碎的雪花。因为要随车出远门,妻子关心地说:“你瞧,你出门选择的这天气,错开这下雪天不行吗?”我说:“对方今天已经把货准备好了,装车的时间都定了,怎么可以随便和人家违约呢?”然而,第二天晚上发生的车祸,证明我这次出门选择的时机是个大错误。
在距河北省唐县城西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摸黑装了满满的一车枣木,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和村子里的老乡讨价还价地买了几斤红枣,几斤柿子,我们的北京1041汽车在司机小马的驾驶下,沿着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了比较平整的县级公路,晚上十二点多,才赶到唐县县城。
第二天早晨,我和大家一块儿商量,比较了几条线路后,决定走石家庄——太原——大同,主要原因还是考虑安全问题。
上午十点多,汽车快到石家庄的时候,天气变得阴沉沉的,摇开汽车的挡风玻璃,感觉有细碎的雪花飘来,扑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不一会儿,远看,宽阔的公路上就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公路左侧的汽车修理部,为满载枣木的汽车补足了轮胎气,小马抓紧时间将汽车向石家庄方向开去。
本来计划晚上赶回大同,但事实远不是这样。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行车至石家庄,因为太旧高速公路在石家庄的外围,虽然正逢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家也一致同意,还是赶路重要。
这时,天空中的雪花越飘越大,如鸭绒一般地落下,不一会儿,周围的房屋建筑及山峰田野都变成了白色。随着汽车的前进速度,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空中乱舞的苍蝇迎面扑来,不愿想到的事儿遇到了。太旧高速公路入口处,正好到我们这辆车,封闭。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干瞪着双眼看着前面站在高速路口执勤的警察,看着空荡荡的高速公路,看着刚刚过去的一辆货车的尾灯,看着并不高的用来封闭高速公路的障碍物,心想,这雪并不大呀!
实际上太原下的雪远比石家庄大的多,天气也比石家庄冷得厉害。高速公路从太原方向下来的大货车,因路滑翻车已将太旧高速公路严严地堵塞住了。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没办法,只有走高速公路下面的普通公路了。
到阳泉以前,雪下得时大时小,路面上也早已是遍地泥浆。公路上的汽车一辆挨着一辆,车速跑不起来,行车至阳泉已是下午四点,找路边的小饭店随便吃点饭,又开始沿公路向太原方向行进。
这时,左侧上方的太旧高速公路就像空中天桥,上行,下行的车道上塞满了大车、小车,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全部就像冻僵似的在公路上静静地呆着。
正逢十二月上旬,天气是真冷。我们几个人一个劲儿地庆幸,幸亏没上高速公路,否则,上了高速公路,排在长龙一样的高速公路上,将等到何时路才能开通呢?然而,我们并不知道更危险的路段正渐渐地向我们逼近。
从阳泉出来,天越来越黑,路也越来不好走,来往过路的大货车、小货车越来越多,雪也越下越大,积雪和泥水冻在一起,路况更坏。两面行进的车辆争相挤占道路,使得原本并不宽敞的公路形成并不规则的好几路汽车纵队,司机胡乱地鸣着喇叭,全没了交通秩序。汽车是路就要走,是缝就要钻,一米一米地向前挪,十米八米也要抢,回大同已成泡影,到太原也成了一种奢望。我脑子里计算着行车的时间,看看手腕上那滴滴答答正在转动的表针,心急呀!但并没有考虑后来遇到的危险和困难。我穿着黄色的军用棉大衣下车向前走,我想探明前面堵车的原因。这是一个约两、三公里长的慢上坡,分不清前后堵了有多少辆汽车,似乎每一辆被堵的汽车都憋了一肚子气,汽车亮着刺眼的灯光,发动机冒着呛人的黑烟吼叫着……坡陡路滑,我从老乡手里借了一把铁锹帮着往路面上撒土,四、五辆大货车带着拖斗弯曲地挤在一起,错不开位置,我帮着指挥,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成了这个陡坡上的编外警察。
路边有一个小饭店,门前亮着灯光,旁边停着一辆拖拉机,灯光下是一群十几个人的拖车队伍,等着拖车挣钱,对堵车似乎熟视无睹,那略带嬉笑的表情竟然是一种幸灾乐祸。
一辆一辆的大货车带着超重的拖车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吃力地爬上了陡坡,一辆一辆的大货车带着拖车沿着危险的路基边儿,小心翼翼地开了过去。警察下班了,就是110也开不过来。黑漆漆的夜晚,这堵塞的交通谁管?真不容易!我们满载枣木的1041汽车总算慢慢地开过来了……
晚上十一点,汽车行至寿阳。我低头借着闪过的路灯看了看手表,心想,汽车不能向前走了,一是路况不熟悉,二是从地图上看寿阳距太原有六十多公里,依我们的行车经验,就这样的天气,就这样的路况,两个小时也到不了太原。我和司机小马商量,我说:“从时间上看汽车是不能走了,应该住在寿阳。”小马说:“先加油吧。”小马不愿住寿阳的原因,主要是考虑明天从太原回大同比较方便。车上的另两个人坐在后排,没发表意见。买枣木的中间人刘军良,正偷偷地喝着下午吃饭时剩下的一点白酒,吃着油炸花生米。刘军良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点小酒。刘军良是给饭店送煤的个体司机,养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加上老婆,一家五口,全凭他辛辛苦苦开着一辆小三轮柴油车,给饭店送煤挣钱。饭店烤鸭需要枣木,它是河北唐县人,这一车枣木就是他负责联系的。
我们的汽车在寿阳县城外加足了汽油,顺着路标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这时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雪停了,黑茫茫的夜色中是一条布满雪痕的公路。实际上人们知道,盖在公路上的积雪,经过往的车辆一压,路况更危险。
已是晚上近十二点,我发现后面有一辆面包车,紧跟着我们这辆车尾随而来,面包车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一位老年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查看地图。我招呼司机小马停住车,到路边的小店中问路,人们告知这条路只通榆次。我和后边小面包车上的人们商量,决定还是直接去太原,两辆车掉过头又往回赶,走了二十多公里,发现方向不对,又往回返,这样周而复始,漫无目标地瞎闯,实际上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更大的危险。
寂静的夜色中,公路前方一个向右转的路标指向太原,汽车急转弯向右,过一个小桥,顺盘山公路就上了山。后来才知道这山的名字叫罕山,下了罕山就是太原,而车祸就发生在山上最高最长最陡的一段坡路上。
因为是重车,汽车开始上山的时候并没有打滑,司机小马加足油门,汽车吼叫着在山路上前进。我全神贯注地望着布满积雪的路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把眼睛睁大点,帮着看情况。”实际上这种说法在关键时刻,近乎于盲人痴语。
黑黢黢的公路在车灯的照射下,冰雪折射着若隐若现的亮光,公路两旁是粗细不等的白杨树。
说话间,汽车左拐上了一个近35度的陡坡,刚走了没一百米,汽车突然原地打滑……司机拉手刹不顶事,汽车还在打滑——!并迅速往下溜车……“赶快打眼!”司机着急地控制着车的后退方向……我慌乱地推开右侧的车门往下跳,没等站稳,就摔了个仰面朝天!身上穿得是棉大衣,要不就这一跤也能把人摔个半死!脚下的路,哪是路?完完全全是带着斜坡的冰场!像镜子一样的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飞雪,比滑梯还光。
第二个下车的是刘军良,一下车,也是一个仰面朝天!我顺手拉起刘军良,发现汽车在加速下滑,1041汽车已失去控制,“快!快抽木头打眼!”我惊慌地喊叫着,摸着车厢上能活动的木头,让刘军良抽出一根,打在汽车右侧的后轮底下,快速滑动的汽车在路边仅一尺多远的地方停住了。
好危险!
这时,我才顾上看周边的环境,黑茫茫的夜幕里,左边是几十米深的山沟,右边是深几百米的山沟,车后一百多米的地方也是深不见底的山沟,汽车不管是掉进哪个方向,都不堪设想。但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更大的危险竟发生在后面的时间里……
这时,我发现后面的面包车上来了,从车灯的距离看,离我们有五、六百米远。“让他们快点停住,要不那一车人有生命危险。”我从路边上跑着迎了上去,招呼他们的汽车停下,多亏他们的汽车还没转弯,多亏他们的汽车距离这段陡坡还远一些,经我一说,他们才知道前面的路,是多么的危险!
面包车亮着前面的两个大灯,借着车灯的亮光,他们用自己车上的小铁锹,从路边的土堆上铲上黄土,然后往公路上撒匀,总算把汽车掉过头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我借了人家仅一尺多长的小铁锹,到自己汽车停放的地方往公路上撒土,也想把汽车放在安全的地方,可惜铁锹太小了,锹头仅拳头大小,不能太耽误人家的时间呀。一问,他们这一车人,七个,全是陕西西安人,也碰上了高速路封闭,也碰上了堵车,也想上太原。我看了看焦急地等着铁锹的西安人,心想,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把铁锹还了人家,安排小马和郝厂长看护好汽车,我和刘军良负责到山脚下的老乡家里买铁锹。
走了几步我不放心,又转过身来叮嘱他们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许动车,都离汽车远点,小心汽车打滑。”后来证明,他们俩人要是怕冷,假如钻进汽车驾驶室里取暖,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故,就恐怕连命也要了。
我和刘军良一前一后沿着公路的边沿儿往山下走,一辆一辆的大货车上来了,我挥手招呼大货车停下来,有的听了,停在了公路的边上,有的根本不听,呼啸着就把车开上去了。
从我们停车的位置步行到山下,大约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我一边儿快点走,一边儿和刘军良说话,说刚才的危险,说刚才的万幸……路面上全是凸凹不平的冰雪,我险些滑倒。刘军良可就狼狈了,他穿的是一双伪劣的皮鞋,平日里往饭店送煤,总也穿得破破烂烂的,挺瘦的身体,一脸煤尘,一身黑。这次到河北拉枣木对他来讲算是出远门,从衣着上他也算打扮得格挣挣的,但还是有点穿得太少,除了西装革履,他外罩仅穿了一件风衣。特别是他脚上穿得那一双伪劣皮鞋,一着冷,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双僵硬的铁鞋,他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
我说:“你呀,真够呛!”
我搀扶着刘军良,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老乡家的门口,叫门,没人回应。我想了一个办法,也不管人家老乡家住的是姑娘媳妇,也不管人家老乡家里面是多大岁数的人,说:“老大爷开门吧!老大娘开门吧!我们遇到困难啦!”叫了有十几分钟,从屋里开门出来的,是一个披着衣服睡眼惺忪的男青年,我和他说了半天好话,讨价还价,花二十元钱买了一把歪把子铁锹。
我拄着铁锹,刘军良顺手从路边老乡家的柴草堆上,夹了两捆干草。我想,干草堆在路边可能是预防汽车打滑的,这是凌晨一点,要是白天也许是老乡用来卖钱的。出了事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时有上山的各种车辆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
顺着山路我们赶紧往回走,离我们汽车还有几百米的路边上,停了有几十辆大货车。再有二百米就要到我们汽车的位置了,我催刘军良快点!小马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离老远就大声叫喊着说:“厂长不好了——!我们的汽车被撞到沟里去了。”我的心一惊,说:“人没事吧!?”小马说:“人没事儿。”
“但我们的车在路边呀!”我着急地问道。
就因为我们的车在路边,一辆东北解放牌153平头柴,拉了整整一车装修材料,在我们汽车停车的位置前面,也因为冰雪路面,坡陡打滑,一屁股坐在了我们1041汽车的左侧,真是惨不忍睹!整个1041汽车的前脸,全完了。汽车被撞进路基旁边两米多深的沟里,汽车的尾部倾斜着顶着沟里边的一棵老杨树。
一辆拉了四十多吨重的平头柴,用尾部撞在一个仅拉了没三吨重的小货车身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生气地问撞车的司机,我们的车停在路边上,怎么能往车上撞呢?他说不是故意的。
幸亏车里没人!
这时,你看整个罕山的公路上,汽车一辆挨着一辆,足足有近百辆汽车停在山上。小马说:“在大车撞咱们汽车之前,已有一辆130汽车从上面打滑,溜了下来,司机方向盘掌握得好,仅撞坏了我们汽车右侧的倒车镜。”我顺着小马指的方向,一看,那辆130汽车,已整个掉进后面三十多米外的山沟里了。看130汽车司机的表情,完全是一种无奈,好在那辆车里的人没事儿。
山路上停的汽车越来越多,好心的人们有的过来询问情况。凌晨两点多,山上的风就像刀子刮一样,出事故的地点距罕山最高点仅剩二百多米。我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心情非常沉重,这一车枣木拉的代价太大了。
我让大家从汽车上取下一些枣木,在路边安全的地方点燃了一堆篝火,火借风势窜起一米多高的火苗,燃烧中的枣木不断地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红红的火焰给周围死气沉沉的空气带来了希望和活力。十几个人在一块儿烤火,有的人直说,要不是有你们这一堆火,就这样的天气,还不把人活活冻死……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司机用被子裹着身子来找我,说幸亏听了我的话,车没往上开,就这,他的汽车停在路边,因路滑溜车,货车侧翻在旁边的排水沟里了。要是真的把汽车开上来,后果就不敢想了。我想,也许是我做了一路的好事,才免去了更大的灾难,要是伤着一个人,那问题就严重了。
不停地还有汽车从山下开上来,包括拉了满满一车人的客运大轿车。汽车都顺着高低曲折的盘山公路靠右侧停放着,平日半夜里根本没人走动的罕山公路成了汽车的集市。我买的那把歪把子铁锹,也成了司机们争相借用的工具。人们不时地从我们躺在路边沟里的汽车上抽出几根枣木,添在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大家轮流烤火御寒取暖。
刺骨的山风阵阵吹来,积雪被风吹起,又落下,山坡上从厚厚的积雪中冒出的蒿草在瑟瑟地发抖,凌厉的山风就像针锥子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我穿着棉大衣就像只穿了一件薄衣服,冰冷的手脚也得不停地活动。
突然,一只受惊的野兔,从山坡上的荒草丛中窜出,惊慌地跑进黑朦朦的山沟里,给落满积雪的山坡上,留下一长串弯弯曲曲并不规则爪子印……
远山近岭银装素裹,一轮寒月繁星满天。我来回跺着冻得近乎麻木的双脚,心想,半夜里在这么高的山上,又是这么寒冷的天气出事故,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清晨五点多,寒冷静谧的山上罩上了一层淡淡地白雾,天也渐渐地亮了起来。又有一辆130汽车,装了半车货物愣头愣脑地冲了上来,路边的人们都着急地向着汽车喊叫:“快停住!前面路滑不能走!”但是,司机好像没听见。光滑的冰面,对哪部汽车也是一样的,也是那个位置,也是那个坡度,130汽车在原地来回扭动地打滑,路边的十几个司机都上去帮忙,没用,人都站不住,哪能推得动汽车?等人们慌乱地跑着躲开汽车的瞬间,130汽车就像一个自由落体,从陡坡上迅速地滑落了下来,然后,重重地撞在了解放平头柴右侧的机头上!
司机小马惊慌地拉着我越过路基边的壕沟,在逃跑中我竟然差点在雪地里摔倒……三辆汽车撞在一起,我听见1041汽车“咔嚓!”让人揪心地响了一声,它这是第二次经受考验。小车撞大车,无所谓,仅撞坏了平头柴前脸的一只大灯,赔了二百元了事。一起事故,变成了连环事故,真是祸不单行啊!
早晨六点多,我用手机向单位通报了情况。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寿阳交警队才来了处理事故的警察。等判定了责任人,拍照了事故现场,盼来了事故清障车,已快下午四点。在此之前,为了拖车方便,我们又用手一根一根地把1041车上的枣木,倒运到平头柴车厢上的空隙中。尽管这样,清障车从沟里往上拖1041汽车也费了很大的劲儿。
我们车上的四个人一齐挤在解放平头柴的驾驶室里,随清障车到了寿阳交警队,等晚上吃饭已快九点。我近三十个小时没喝一口水,晚上盖两条棉被子还浑身哆嗦,风雪罕山夜遭遇车祸给人的惊吓有多大啊!
第二天,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因为我们的汽车属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冰雪天气坡陡路滑,滑向公路左侧,不承担任何交通责任,东北解放平头柴负责我们1041汽车的全部修理费用。因为在寿阳汽车没修彻底,等最后回到大同又重修了汽车,我们的损失已近万元。
天灾没办法,车祸没伤着人,这是我们最大的运气。风雪罕山夜给我们的教训确实是警钟长鸣……
2004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