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硬汉生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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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过几分钟时间,窗外的队伍就又壮大了不少,因为不断有新人加入进来,其中有一些是有身份的店主和店里的伙计,这些人在晚上打烊之后出来透透气;还有些人的地位较低一些。其中有个人跟这两拨人都不一样,那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毛毡手提包,上面装饰着时下十分流行的精巧印花。

他面色红润,相貌堂堂,双眼炯炯有神,身材纤瘦。要不是他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谈论粮食跟面包,他可能停都不会停,或者顶多看个半分钟就掉头走了,那么后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了。但里面谈论的话题似乎吸引了他,他小声询问了身边的人,又继续听了下去。

当听到亨查德最后那句“可这是做不到的”时,他忍不住笑了,掏出笔记本,借着窗子透出的光写下了几行字。他撕下并折好那页纸,写上收信人,好像准备从开着的窗子扔到餐桌上;但他又想了想,从围观的闲人中抽身来到旅馆门口,一个刚刚在里面服务过的侍者此刻正无所事事地倚在门柱上。

“请立刻把这张字条给市长。”他说着,把这张匆忙写下的字条递过去。

伊丽莎白-简看见了他的举动,也听到了他的话,这个人的话和口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口音在这一带并不常见,是奇怪的北方口音。

侍者接过纸条,陌生的年轻人接着说:

“请问,有没有比这里便宜点儿的不错的旅馆?”

侍者冷淡地上下扫视着街面。

“听说‘三水手’挺不错的,从这里走下去就是。”他懒洋洋地回答,“不过我自己从来没住过那儿。”

这个苏格兰人——他看上去好像是那里人——谢过侍者,便往侍者提到的“三水手”的方向慢慢走去,这时写字条的一时冲动已经过去了,相比于字条的下场,他显然更关心旅馆的问题。当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时,侍者也离开了门口,伊丽莎白-简饶有兴致地看着纸条被送进餐厅,交到市长手中。

亨查德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用一只手把纸条打开,扫了一遍。人们惊奇地看到,那纸条竟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自从有人插嘴提起他的粮食买卖后,他就一脸阴沉恼怒,此刻他脸上的神情竟变得专注起来。他仔细地阅读着字条,陷入了沉思,那并不是愠怒,而是专注的思考,像是被某个想法吸引住了。

祝酒和演说结束后,歌曲又唱了起来,关于麦子的话题已经被遗忘得差不多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讲着有趣的故事,为了憋住笑声,脸都变了形。看有些人的样子,好像已经开始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到这儿来、等下要怎么回家了;他们脸上挂着恍惚的傻笑,暂且坐在那儿。身板挺拔的人变得弓腰驼背;原本威严的人也东倒西歪,威仪尽失,他们面容扭曲,倒向一侧;还有一些只顾大吃大喝的人,头几乎都要陷到肩膀里头去了,这一陷又把他们的眼角和嘴角挤得翘了起来。只有亨查德没有这样歪七扭八;他仍旧威严地挺着笔直的身板,默默地思考着什么。

钟敲响了九点。伊丽莎白-简转向她的母亲。“已经很晚了,妈妈,”她说,“您有什么打算?”

她惊讶地发现,母亲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我们得找个住处。”她母亲咕哝着,“我已经见到了……亨查德先生;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不管怎么说,今晚已经很不错了。”伊丽莎白-简安抚母亲说,“至于他的事情怎么办才最好,我们可以明天再考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住的地方,是不是?”

她母亲没有回答,伊丽莎白-简想起了侍者说过,“三水手”的价格不贵。值得推荐给一个人的,可能也适合另外的人。“我们去那个年轻人去的地方吧。”她说,“他还挺体面的。您觉得呢?”

母亲同意了,她们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与此同时,市长的脑中依然盘旋着被那张纸条激起的思绪。他低声叫旁边的人替自己坐镇,便找机会离开了座位。这时他的妻子和伊丽莎白刚刚离开。

在礼堂门外,他看见了那个侍者。他招手示意侍者过来,问他一刻钟前是谁把这张纸条递过来的。

“是一个小伙子,先生……好像是来旅行的。他看着像是苏格兰人。”

“他有没有说这张字条是哪里来的?”

“是他自己写的,先生,就站在窗户外边。”

“哦……他自己写的……这个年轻人还在这个旅馆吗?”

“不在了,先生。我想他应该去了‘三水手’。”

市长离开餐厅,手放在衣角下面,在旅馆前厅来回踱步,好像只是为了呼吸一口更凉爽的空气。可毋庸置疑的是,他满脑子实际上全都被那个新鲜的想法占据了,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想法。最后,他走回餐厅门口,停了一下,发现虽然他不在场,但歌曲、祝酒和谈话都热烈依旧。公司法人、私营业主、大大小小的商人实际上都在忘形地开怀畅饮,不仅仅是市长,就连所有的政治、宗教和社会阶层的巨大差异也都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在白天,这些在他们眼中是必须恪守的差异,仿佛铁栅栏一样把他们分隔开来。看到这场面,市长拿起帽子,在侍者的帮助下穿上了亚麻细布薄外套,走出餐厅,站在门廊下。

现在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仿佛受到什么东西的吸引,他转过视线,将目光定格在了一百码以外的一个地方。那是写纸条的那个人的去处——“三水手”旅馆。从他所在的地方能看到那两排显眼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山形墙,还有弓形窗和廊灯。他望了一会儿,朝那个方向走去。

很可惜,这幢给人和牲口提供住宿的老房子现在已经摇摇欲坠了。它以松软的砂岩建成,几扇直棂窗采用同种材料制成,由于地基下沉,窗子都明显有些倾斜了。旅馆的弓形窗凸出到街上,往来的常客对里面的装饰都了如指掌;窗板已经关上,每块窗板上都有着心形的孔洞,左右两瓣都比真实的心脏小一些。这些小孔里透出亮堂堂的光,路过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时辰,里面离窗户大约三英尺的地方,正坐着满面红光的玻璃工比利·威尔斯、鞋匠斯马特、杂货商巴兹福德,还有其他一些二流人物。这些人的地位比“国王之翼”晚宴上的人要低些,每人嘴里都叼着一根陶制长烟管。

旅馆的入口处是一个四拱的都铎式拱门,拱门上方挂着的招牌在对面灯火的照射下清晰可辨。招牌上画着三个颓然的水手,没什么立体感,换句话说,就像影子一样是只是平面形象。由于位于向阳的一面,这三个家伙浮在招牌的纹理、疙瘩和钉子上,饱经弯折、开裂、褪色和热胀冷缩之苦,已经有些模糊了。事实上,这种状况也不能全怪老板斯坦尼治疏忽大意,因为愿意重塑如此传统形象的画家在卡斯特桥是找不到的。

通往旅馆的是一条狭长昏暗的通道,马儿们顺着这条道去往旅馆后面的马厩,宾客们也沿这条通道进出旅馆,随意地擦肩而过,还得担心脚趾头被牲口踩到。尽管“三水手”只有这么一条狭窄的通道,要进来找一间好马厩或一杯美酒都要穿越重重障碍,实属不易,但那些对卡斯特桥了如指掌的精明老油条们却总能寻而兼得之。

亨查德在旅馆外面站了一会儿,随后他扣上棕色亚麻细布薄外套的扣子,遮住衬衫的前胸,尽量收起自己的架势,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装扮看起来跟平日差别不大,然后他走进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