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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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榆树之家(2)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极为冷淡。你也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闷。这时你看到在不远处爬满了常春藤的那座亭子的篱笆后面,隐约可见阿明举着照相机的身影。说好了让他在宾馆外面等着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到园子里来了!你将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撒到了阿明头上。

“那个是阿明吧?”

他也发现了阿明,突然这样问你。好像因此一下子对你提起了兴趣,那样饶有趣味地盯着你看。你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从他的房间里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我听着这段极为简短的故事,心想,你还真是个孩子。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平常。前段时间还觉得你好像长大了,有大人的样子了,看来是我想错了。我当时并没能完全理解你,没有去深究你那非羞非恼的态度背后的原因。

又过了几天,从东京发来了一份电报,说征雄患上了肠粘膜炎,正躺在病床上,需要有个人回去照顾。于是你就回了东京。在你走后,森先生来了一封信。

前几天承蒙照顾。

我真的很喜欢O村,情不自禁地想着如果能隐居在那儿就好了。近来我的心绪如同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特别是那天,我们在村外一起仰望美丽的彩虹,那一刻,仿佛长久以来晦暗的心情都一扫而空。我想,这都是托了您的福。我也因此有了写自传体小说的灵感。

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要是有机会再见面的话,想跟您好好说会儿话。几天前令嫒来过我这里,我一不留神她就回去了。她还好吗?

要是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你恰好坐在我旁边,或许我能体会出这信中所隐藏的意思来。可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我看完信就把它和其他信件一起放在桌子上了。我觉得这封信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午,阿明来了。他一听说你已经回东京了,好像怀疑你这么突然回去是不是因为他,表情很是悲伤,没进屋就回去了。阿明是个好孩子,可惜父母早逝,多少有些过于敏感。

在这两三天里,秋天真的来了。早晨我坐在窗边,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做,只是沉思。从林间能望见远处的山峦,原本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现在连山间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楚。而对于往昔的追忆也如同这山峦般清晰起来,细枝末节之处无不一一凸显在脑海之中。正因有着这样的心绪,我心中涌起了无可言喻的悔意。

日暮时分,南边的天空不断亮起了闪电,却是无声无息。我撑着腮帮子发着呆,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这是我年轻时的习惯动作。我看着这风景,怎样也看不够。玻璃窗后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不时抽搐似地眨着眼。

那年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我猜这就是他所说的那部从O村得到灵感的作品吧。他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半生写成一部小说,可是从那文章里我只能看到他小时候的一些故事。而即便写的是儿时往事,我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想写些什么。整部作品有着不似他惯常作风的一种忧郁的基调。我总感觉,这种看似新生的忧郁一直以来都隐藏在他作品之中,只不过在我们面前他故意装出了一副brilliant的样子将其深深掩藏。以一种自己陌生的笔调来进行写作想必是极为艰辛的,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能顺利完成这部作品。只可惜这部《半生》在开头的那段发表后,到头来还是没有了下文。我不由得为他担心,感到他前途堪虞。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了那年的第一封信。信中说收到了我的贺年卡,未能及时复函实在抱歉,从去年年底他就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信封里还装了不知从哪本杂志上裁下来的一页纸。我随便看了一下,似乎是一首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诧异着怎么会寄这种东西给我,忽然看到了情诗的最后一段——“当如何惜吾之身,唯日夜念汝之名……”我不明所以地念着这几句诗,猛然想到这诗说不定是写给我的。立时间一种无以名状的罪恶感向我袭来——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定会和普通人一样感到无比困扰……如果他真有此心,只要偷偷地不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要让我知道,总有一天恐怕他自己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忘却,将这样的感情默默埋葬。他为何要用这样婉转的方法,又如此轻易地让我知晓?要是彼此没有说穿这一层,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情感,还可以正常地交往,可一旦挑明了这样的想法,恐怕再见也难了……

对于他这样的自作主张我心中充满了怨气,可却怎么也对他恨不起来。这是我的软弱。转念一想,知道这些诗是写给我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又顿时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毁掉那张纸,随手塞进了抽屉最里面。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正好到了和你们吃晚饭的时间。我喝着汤,突然想起那几张纸是从《昴》上裁下来的。(我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却未细想过这意味着什么。)这本杂志每期都会送到家里来,我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放在一边,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已经看过这首诗了。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下糟了。或许是我多疑,我总觉得你们的眼神从刚才开始就在上下打量着我,这使得我心中突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我努力使拿着汤匙的手保持镇定。

从那天起,我觉得他占据了我的生活。我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苦闷中度过每一天,我觉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怀疑我。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连你们都避而不见,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想要从一直压迫着我的、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中抽身,可除了等它从我们身边自行离开别无他法。我想只要不让它介入我们之间,对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

而比起这些,我更早想到的是如果我能年纪再大点就好了。我要是年纪再长些,变得越发没有女人味的话,就算会在某处与他相遇,我也能淡然处之了吧——可我的年纪却不尴不尬,要是能再大一轮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那些日子里常常盯着自己的手看。我的手比往日里都瘦了,静脉悄然浮现。

那一年是空梅[3]。从六月底到七月初,阳光如盛夏一般炙热。我明显察觉到身体衰弱了起来,于是独自一人先行去了O村。结果后来的一个星期梅雨突至,每日下个不停。虽然不时雨歇,可雨停时雾却大,近处的山基本看不见。

我却很喜欢这样阴郁的天气。这天气将我的孤独完整地守护起来。一日一日何其相似。冰冷的雨水腐蚀着堆积在四处的榆树落叶,散发出臭味。只有鸟儿日日不同,轮流地落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唱着不同的调子。我靠近窗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鸟,可那时视力变差了,一直没能看清楚。对此我感到又悲又喜。看习惯了以后,我望着微微摇曳的树梢,突然一只蜘蛛挂着长长的丝垂落在我眼前,把我吓了一跳。

即便天气如此糟糕,还是不断有其他别墅的人来这里。有那么两三次,我看到杂木林里有穿着雨衣孤独前行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是阿明。他大概是知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有过来。

到了八月,梅雨天气依旧。你也来了,还听来一耳朵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他就要来这里之类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来这里呢?他如果已经去了K村,或许也会来这里吧。我现在这样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为好,可我又不能因此写信过去。也罢,他要来便来吧,等他来了我就跟他好好谈谈。我想把菜穗子你也叫来,就说些连你一个孩子也能听懂的话。聊天的内容现在还是不要想比较好,就把它放在一边,该说的话自己会跑出来的。

天不时转晴,微薄的日光照在院子里,然而没一会儿又转阴了。不久前我在院子正中的榆树下做了张原木长凳,长凳上淡淡铺着榆树的影子,渐渐地稀薄,又缓缓地消失——我心中怯怯,每日看着这样的变化重复不已。那好像是我连日来心中不安的投影。

又过了几天,天气放晴,数日阳光明媚。只是那已经变成了秋日的阳光,然而白天依旧炎热。森先生的突然到访是在一天正午,正是最热的时候。

他看起来惊人地憔悴。那种瘦法和那样难看的脸色令我胸口一怔。原本见面前,我还想着他能不能看出来我的迅速衰老,可一见面我就把这事彻底忘了。我重振精神,像普通朋友一样同他寒暄了几句,我看见他用一双晦暗的眼打量着日益消瘦的我,眼中也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那时我的心仿佛要被压碎。而我只是强忍着,表面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我原本费尽心机决心要和他谈一谈,此时却失了勇气,怎样都开不了口。

总算菜穗子你让女佣倒了茶来。我给他端茶的时候,发现你似乎并不怎么讨厌他。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心情颇佳,还妙语连珠同他聊起了天。我看着你老成的样子,不禁要反省,那阵子我净顾着自己,却没注意到你们俩兄妹的成长。他跟你聊天时看起来很轻松,也比跟我聊天时更有精神。

话说得差不多了,他明明也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却突然站起了身,说想再去看看去年看过的那些村里老房子。于是我们便陪他去了。正值正午时分,白沙铺就的道路被晒得干燥,地面上几乎都看不到我们的影子。不时能看到几坨马粪闪着光,上面聚集着白色的小蝴蝶。终于进了村,为了避开炙热的阳光,我们不时停在路边农家前歇脚。和去年一样,看养蚕人家的蚕房,一抬头看见破旧的屋顶似乎随时要倒下来,去年仅存的砂墙也已不见了踪影,那里长满了玉米。我们漫无目的地一路走一路瞧,终于来到了去年那个地方。浅间山近在眼前,在松树林上方轮廓清晰,大得令人心神不宁。这恰巧又吻合了我当时的心境。

过不多久,我们到了村外的岔路上,好像连沉默都忘却了,只是呆站在那里。村子正中传来了混沌的钟声,宣告正午的到来。钟声使我们察觉到这沉默是如此厚重。森先生不时看着又干又白的村路,好像在等着什么,我猜来接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吧。终于有一辆车卷着滚滚尘土飞驰而来。为了躲开那些灰尘,我们跑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叫住那辆车,都只是呆呆地杵在草丛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却感到无比漫长。我好像在做一个悲伤的梦,拼命想从梦中醒来,可那梦顾自继续怎样也无法醒来……

那辆车一直往前开了好久才注意到了我们,掉头开了回来。坐上那辆颠簸的车,森先生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帽子道别。在那车卷着尘埃再次离去后,我们俩在阳伞下躲着灰,就那样一直沉默着站在草丛里。

同去年一样在这条远离村子的路上,同去年一样的分别——尽管如此,好像和去年相比又什么都变了。在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逝去了?

“刚才在这里看到的牵牛花呢?不见了呢。”

为了从这一思绪中摆脱出来,我随口说道。

“牵牛花?”

“刚才不是你说的牵牛花开了嘛?”

“我不知道呀。”

你诧异地看着我。刚才明明觉得看到了那花,可现在不管如何用目光搜索都找不到。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在下一个瞬间,我却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委实不可思议……

又过了两三天,森先生寄来一张明信片,说是要立刻赶往木曾方向。我原先如此决心见到他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却错失良机,实在懊悔不已。从一方面来说,像那样平淡无奇地相逢,又无惊无险地分别,或也是好事。我这样跟自己说,多少让自己安心了些。而另一方面,与我们命运相关的什么——即便不是在今天,明日它的真身也会清晰凸显。然而我也不知道它会使我们的命运变得更好,还是使我们的命运急转直下——就像一块滴雨未落的乌云从村子的上空经过,而我希望它也已经从我们头顶掠过了。

一天晚上,在大家熟睡之后,我胸闷难眠,于是一个人去了屋外。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独自散了会步,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正打算回家,却看到明明刚才出门时关掉了的客厅电灯,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我想你这会儿肯定睡了,到底那是谁呢?我在榆树下站住了,看到在我惯常坐着的窗边,有人和我一样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那是菜穗子你在空望着。

你的脸逆着光,完全看不清表情,好像也没有注意到站在榆树下的我——你若有所思的样子跟我简直一模一样。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你一定是知道我出了门,一时有些担心,于是下楼这样坐着想我。所以你用跟我一样的姿势坐着。恐怕是因为你正在深入思考着我,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所同化。你现在正在想着我的事。你想着我的事,好像你自己的心已经出走,已经再找不回来一般,你想着我的事。不,我绝不会离开你的身旁。可你最近却一直躲着我。这使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坦诚相待呢?

我在心中对你这般倾诉着,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进了屋,打算不出声地从你背后经过。你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用近乎责备语气问道:

“你去哪里了?”

我深深感到自己给你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