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梅迪奇的陨落
公元1492年4月8日,佛罗伦萨八里开外的卡里奇宫中,梅迪奇家族第四代传人卧病在床,行将就木之际,三人围于床边。
坐在床尾的是埃尔莫劳·巴尔巴罗主教[1],著有《独身论》和《普林尼研究》两本著作。他把头转向金色锦缎帏帐,不让人看见自己落泪哀伤。一年前,埃尔莫劳在罗马担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时被教皇英诺森八世任命为阿奎莱亚主教。
跪在床边的是安杰罗·波利齐亚诺[2],双手紧握病人之手;他被誉为十五世纪的卡图卢斯[3],在古典抒情诗上造诣深厚,所著拉丁文诗歌常被误认为是奥古斯都时期[4]的诗人所作。
站在床头靠着床绞柱的是声名远扬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5],望着弥留之友脸上越发凝重的痛苦神情,神色悲痛;他年仅二十岁,却精通二十二种语言;曾放言如果世界前二十位博学大师前来佛罗伦萨向他提出七百个问题,他都能使用相应国家的语言一一作答。
此病榻之上正是“伟大的洛伦佐”[6],年初偶感伤寒,不料久治不愈,加之家族痛风病发作,从此一病不起。庸医利奥尼·迪·斯波莱托给他口服珍珠粉汤剂进行治疗,却无济于事终不见起色(想必是看钱开方而非对症用药)。洛伦佐·梅迪奇自知气数已尽,无奈不得不将柔情蜜语的嫔妃美女、吟咏歌唱的文人骚客、富丽堂皇的宫殿遗留人世。临终前,他传唤多明我会修士吉罗拉默·弗朗切斯科·萨沃纳罗拉[7]前来为自己赦免罪孽;这些罪孽对社会中下层百姓而言可谓滔天罪行。
然虽有好友的歌功颂德,这位寻欢作乐、谋权篡位之徒在等待修士到来期间内心不无恐惧。这位阴沉肃穆的修士仅凭唇舌就能让整个佛罗伦萨激起千层浪,但此刻他只能把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修士身上,惟愿他能赦免自己的种种罪过。
不错,萨沃纳罗拉实乃石像之人[8],犹如老统领的墓地石像,在唐·乔望尼纵情于酒色狂欢之时,敲响他的家门,宣布是时候该考虑上天堂或是下地狱了。萨沃纳罗拉出生于意大利费拉拉的帕多瓦,其家族为当地名门世家之一,后为尼克罗·德·埃斯特侯爵[9]所招募。他在23岁时顺应天命离家,立誓修行,成为佛罗伦萨多明我会的一名修士,受命教授哲学。这位年轻的见习牧师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场奋战,要克服的不只是自身难听又无力的声音,还有天生不准的发音;最糟糕的是,由于过分苛刻的禁戒而元气尽损,体力非常虚弱。
自此,萨沃纳罗拉只好彻底归隐,在修道院中潜心修行,如同坟墓之人与世隔绝。他长跪于石板之上对着木十字架日夜祷告,静心守夜、苦修,不久在清修沉思中达到了通神境界,内心开始感到一种神谕的力量在召唤他向世人宣扬教会改革。
比起路德[10]的宗教改革,萨沃纳罗拉的改革之路尽管坎坷,却更加虔诚可敬,不仅在时间上早于路德近二十五年;而且其改革对事不对人,以改变众生教义为目的,不以改变神的信仰为目的。不同于那位德国修道士的理性形式,他以宗教热忱来感染众生。在他看来,逻辑思维无法与神灵感应相提并论。他不是神学研究者,而是一位宗教先知;虽向教会权威俯首,但已经开始昂首反对世俗权力。在他眼里,宗教和自由同样神圣庄严;因此他认为,洛伦佐欺压百姓和教皇英诺森八世凌辱他人一样,都应当受到惩罚。故而只要洛伦佐还过着奢华快活的生活,无论他如何恳求,萨沃纳罗拉都绝不可能现身,否则将无异于向洛伦佐的权势淫威低头。他认为这些权势淫威皆不合乎法理。可现在洛伦佐人之将死,派人来请,当另作他论。这位严厉的牧师即刻动身前去,连鞋帽都没来得及穿戴,光头赤脚赶往宫殿,希望能拯救的不只是这位将死之人的灵魂,还有共和国的自由。
正如我们所说,洛伦佐焦急难耐等着萨沃纳罗拉的到来,心中惶惶不安;一听到来人的脚步声,那苍白的脸色刷地多了抹死灰之气;立刻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同时请三位朋友退下。他们刚走出门,另一头的门帘掀了起来,严肃的牧师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毫无表情。洛伦佐·德·梅迪奇望着他走进来,从他那冷峻的眉宇间看到了一种雕像般坚定刚毅的态度后重新倒回床上,深深地长叹一声,像在咽最后一口气。
牧师环顾四周,像是在确定是否仅自己一人与这位垂死之人共处;然后迈开脚步,郑重有力地缓缓走向病床。洛伦佐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内心惊恐万分。他哀声道:
“神父啊,我一生罪孽深重!”
“上帝的慈悲之怀浩瀚无边,”牧师答道;“故我带着神圣的慈悲而来。”
“那么,您相信上帝会宽恕我的罪孽吗?”垂死之人哀求道。牧师的话语出乎意料,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你的罪孽和罪行都将一一得到上帝的宽恕,”萨沃纳罗拉回答道。“上帝将宽恕你的目空一切、骄奢淫逸、纸醉金迷;你的一切罪孽都将得到赦免。上帝还将宽恕你曾悬赏两千弗罗林金币[11]以取迭蒂萨尔维、内罗尼·尼吉、安杰罗·安蒂诺里、尼科洛·索代里尼的首级,若能活捉赏金还翻倍这一罪孽;上帝也将宽恕你对帕皮·奥兰迪之子、弗朗切斯科·迪·布里西盖拉、贝尔纳多·纳尔迪、雅各布·弗雷斯科巴尔迪、阿莫雷托·巴尔多维内蒂、彼得罗·巴尔杜奇、贝尔纳多·迪·班丁、弗朗切斯科·弗雷斯科巴尔迪和其他三百多名烈士处以斩首、绞刑所犯罪孽,这三百多名烈士虽默默无闻,却是佛罗伦撒难能可贵的英雄。一切统统都将得到赦免。”萨沃纳罗拉每说到一个名字,都拉长声音,一字一顿,缓慢有力,他的眼睛紧盯着这位将死之人;每听到一个名字,洛伦佐都发出一声呻吟,哀叹牧师如此好记性。最后终于等到牧师说完,怀疑地问道:
“那您相信吗,神父?您相信上帝会宽恕这一切吗?赦免我的罪孽和过错吗?”
“对,一切罪孽,一切过错,”萨沃纳罗拉答道,“但有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垂死之人问道。
“第一,”萨沃纳罗拉说,“你要完全相信上帝的力量和慈悲。”
“神父,”洛伦佐急切地回答道,“我从心底完全相信上帝的力量和慈悲。”
“第二,”萨沃纳罗拉接着说,“你要把那些没收和强抢来的不义之财统统物归原主。”
“神父啊,不知我可还有时日?”垂死之人问道。
“上帝将赐予你足够的时日。”牧师回道。
洛伦佐闭上双眼,似乎要稍作反省;沉默片刻之后,回答道:
“好,神父,我照办就是。”
“第三,”萨沃纳罗拉继续道,“你要恢复共和国过去的独立和自由。”
洛伦佐一阵抽搐,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望着这位多明我会修士,眼神里充满质疑,似乎想搞清楚自己有没有听错。于是萨沃纳罗拉又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绝对不可,绝对不可!”洛伦佐喊道,一下子又瘫在床上,抽搐着直摇头,——“绝对不可!”
牧师一言不发,迈腿就要离开。
“神父,神父,”垂死之人恳求道,“不要就这样丢下我——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那也求求你可怜可怜佛罗伦萨吧!”牧师说道。
“可是,神父,”洛伦佐哀求道,“佛罗伦萨是自由的,佛罗伦萨的人民是幸福的啊!”
“佛罗伦萨的人民备受奴役,久遭贫困,”萨沃纳罗拉喊道,“人才匮乏,国库亏空,勇气丧失;人才匮乏,是因为继你洛伦佐之后继位的是你的儿子皮耶罗;钱财匮乏,是因为你把共和国的钱财全用于自己家族的奢华挥霍和商行的信贷开支;勇气丧失,是因为你掠夺了政府行政官员合法享有的宪法权力,还把这里的臣民从军事和民生的两条正轨中拉下来,他们曾在这两条正轨上把古老悠久的美德宏扬光大,现在却被你的穷奢极欲弄得颓堕委靡,有朝一日,”牧师继续道,他的两眼一动不动,目光炯烈,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非我意大利的那些外邦蛮夷将下山而来,我们的城墙会像杰里科[12]的城墙一样,在他们的阵阵号角声中坍塌毁灭,而这一天已为期不远矣。”
“我要在临终前放弃自己辉煌一世的权力,这就是您想要的吗?”洛伦佐·德·梅迪奇喊道。
“不是我想要。这是上帝的意旨。”萨沃纳罗拉冷漠地回答说。
“不可,绝对不可!”洛伦佐低声说。
“那好吧;那就和你生前一样,在一群阿谀奉承之徒中死去吧,就让他们像毁灭你的肉身那样把你的灵魂毁灭!”说罢,这位严厉的多明我会修士不再理会将死之人的哀求,像来时那样,脸色苍白冷酷,迈着郑重有力的脚步走出门去,似乎他的灵魂早已脱离凡尘,高高翱翔于世俗尘世之上。
洛伦佐·德·梅迪奇看着牧师离去的身影,苦苦哀求。埃尔莫劳、波利齐亚诺和皮科·德拉·米兰多拉听到洛伦佐的叫嚷声后回到屋里。整个对话他们全都听见了,看见自己的朋友怀里紧紧地抱着一把刚从床头上取下来的十字架不停颤抖着。他们说了些善言美语想要宽慰他,却丝毫不起作用。“伟大的洛伦佐”只是不停地悲泣。一小时之后,他双唇紧贴着耶稣双脚,在三位友人的怀抱中咽了气。后来,这三人虽年纪尚轻,但最幸运的也没能比他多活两年。“他死之后灾祸连连,”尼可罗·马基亚维利说,“雷劈圣瑞加雷塔大教堂的穹顶,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当选教皇,这一切征兆皆天意所为。”
注释:
[1]埃尔莫劳·巴尔巴罗(1454年—1493年):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威尼斯的人文主义者和外交家。(译注)
[2]安杰罗·波利齐亚诺(1454年—1494年):意大利诗人和人文主义者,是文艺复兴时期古典文学研究先驱之一。1473~1478年间用拉丁文和希腊文创作诗歌,这些诗歌成为人文主义诗歌的最佳典范。(译注)
[3]卡图卢斯:古罗马抒情诗人。他的应景诗格律传达的直接性,没有任何其他古典诗人能与之相比。他对爱和恨的表达方式被认为是古罗马最优美的抒情诗。(译注)
[4]奥古斯都时期:罗马帝国第一个皇帝渥大维统治罗马44年,这一时期被称为奥古斯都时代,是罗马帝国最辉煌的时期。(译注)
[5]皮科·德拉·米兰多拉(1463年—1494年):意大利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因其有关多种的学术项目上的900篇论文而闻名(1486年)。(译注)
[6]洛伦佐·德·梅迪奇(1449年—1492年):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艺术家,同时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梅迪奇家族第四代传人。被同时代的佛罗伦萨人称为“伟大的洛伦佐”(或译为“豪华者洛伦佐”),他生活的时代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高潮期,期间努力维持意大利城邦间的和平,而他的逝世也代表了佛罗伦萨黄金时代的结束,此后意大利局势动荡。(译注)
[7]吉罗拉默·萨沃纳罗拉:(1452年—1498年)意大利改革家。多明我修道会的托钵修士,他有大量追随者,在1494年将梅迪奇家族逐出佛罗伦萨。但后来因批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而被逐出教会并处死。(译注)
[8]石像之人:引用于《唐·乔望尼》,为安娜之父骑士统领的纪念石像,其应邀参加唐·乔望尼的晚宴,要其悔改,但唐·乔望尼表示拒绝。这时,地中冒出火焰,唐·乔望尼在恐惧之中下了地狱。(译注)
[9]尼可罗·马基亚维利(1469年—1527年):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及政治理论家。他著名的学术论文《君主论》(1513,1532年出版)是一本为统治者写的手册。(译注)
[10]路德(1483~1546.2.18):引发宗教改革运动的德国牧师。(译注)
[11]弗罗林金币:一种最先由意大利佛罗伦萨于1252年制造的金币。(译注)
[12]杰里科:约旦河西岸的城镇。在《圣经》中杰里科是约书亚率领以色列人渡过约旦河后攻打的第一个城镇,因此而出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