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村霞光(1)
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成为暴君,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的本性。
——笛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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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15日,晴,微冷。
阳光很明媚,料峭春寒中传来丝丝暖意,提醒着人们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即将远去。
挨过了这个难熬冬天的小流浪猫们聚集在一处,蜷缩在墙脚,揣着小手,微闭着眼睛,慵懒地晒着太阳,并不在意下一顿饭怎么解决——毕竟有爱心的人很多,总会有人给它们搭建一个温暖的窝,一盆足够填饱肚子的猫粮,一碗干净清澈的水。
它们总是过得无忧无虑,实在挨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找个看着顺眼的人,在他面前撒娇打滚,总有人会怜悯地带走它们,给它们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不像人类,每天都要为明天担忧、操劳,总想着完成一件事就可以停下奔波的脚步,可直到走进棺材,才算真的停下,再也不走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2013年4月15日,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些爱美的女孩子等不及夏日的来临,早早地换上了裙装,在瑟瑟冷风中演绎着美丽“冻”人,给刚刚泛绿的街道增加了一种别样的风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对于杰明律师事务所来说,这一天也只是既平常又稍稍有点不太普通的日子,涉嫌在除夕夜杀害动车组乘务员李娜的犯罪嫌疑人黄德军终于在我们的努力下被无罪释放了。
这样的时刻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但心里依然会泛起一点涟漪,感叹我们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但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激动得难以自抑,只有刚进律所的几个小伙子兴奋得要聚餐庆祝。
尽管在这个案子里他们连搭把手都没做,不过,年轻人的兴奋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他们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聚餐的借口,不是吗?
对于我来说,这一天却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日子,一个眼、耳、鼻、口、心统统被拿走,世间仅存一具行尸走肉的日子。
老罗和静丫头失踪了。
在我们成功找到了何雯杀害李娜的证据,为农民工黄德军洗刷了冤屈之后,老罗和静丫头并没有和我一起返回S市。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发生在老罗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苦苦挣扎,默默承担,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扛下了所有的重压,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偌大一个罗家,最后树倒猢狲散。
我很难想象,那段日子,老罗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把一切都憋在心里,不言不语,硬生生扛过来的。终于在何雯被捕的那一刻,他呼出了胸中的那口浊气,浴火重生。
静丫头了解他,知道他需要一次放肆的纵情发泄,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尽管律所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我依然同意他们去雪山。
但我忘记了,倒下就是倒下了,老罗所有的坚持仅仅是因为不甘,他很早就说过,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留下,只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我忽略了,他一心想要证明给别人看的,别人也许并不在意,他们看到的只有他的垮掉,只有他的后台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人上人,而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蝼蚁。
尽管他从未承认自己是依靠着家族势力走到今天的。
就连原本已经默认了静丫头和老罗婚事的张家,也再次发来了看似恳求却措辞严厉的信函。为了张静的未来,为了静丫头的幸福,老罗和我必须永远离开。
所以,当我看到匿名快递送来的那两双鞋的时候,我知道,这两个家伙,终于还是走上了那条极端的路。
他们最终还是从我的世界消失了,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仿佛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那你们为何还要寄回那样的东西?让我在回忆中痛苦一生吗?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的父亲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溘然长逝的时候。当时他早早地起床洗漱,换上新衣,做好饭,靠坐在床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张的嘴倾诉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只有手里没来得及穿上的袜子打破了他最后的体面。
我像一具木偶,在叔伯的指挥下机械地操持着他的后事,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在父亲的灵前走过,强装笑脸,安慰着那些来安慰我的人,告诉他们我没事,告诉他们逝者已逝,生者仍需活下去。
当他入土为安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全然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只有看到他的照片时才会想起,哦,原来那个生我养我,无数次被我送进医院,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的人竟然是长这样的。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老罗和静丫头的照片明明就放在办公桌上,可我看着他们的脸,却觉得如此模糊,那般陌生。
他们是谁?他们缘何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们何时出现,又何时离开?我们曾一起做过什么?
“王八蛋!”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挥手把眼前能见到的一切扫落地下。
一旁正在打电话的林菲猛地抖了一下,手机掉落在地上。她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了机械冰冷的声音,林菲俯身捡起手机,按下挂机键,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说道:“简大哥,你别担心,也许,罗大哥和静姐他们只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他们去的地方刚好没有信号。”
林菲的宽慰毫无说服力,我无力地指了指散落在地上、半天之前送来的快递,如果他们没出事,会有人匿名寄来这两双他们原本穿在脚上的鞋吗?
“说不定是被绑架了呢!”林菲急道,“简大哥你想想,要真像你想的那样,这两双鞋还能寄过来吗?”
林菲的话让我一愣。
“如果我想得没错,那些人想要的就是钱。简大哥,我们现在应该报警,让警察来管这件事。”见我有所动摇,林菲连忙说道。
“不,不行。”我抹了一把脸,摇了摇头,“我冒不起那个险,老罗和静丫头不能有一点闪失!帮我订机票,飞昆明。通知财务,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等我电话,随时打入我的账户。”
只要他们能平安回来,就算让我用命去换也干!
“好!”林菲重重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劝道,“简大哥,我觉得,还是报警吧。”
“暂时先不要。”我起身,拿过外套,在林菲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按了按胸口,用力揉了揉,突如其来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一些。
“等我电话,我让你报警的时候,再报警。”出门前,我交代道。
从S市飞昆明,整整六个小时。我感觉不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听不到机舱里的嘈杂声,看不到窗外如雪山般美丽的云朵,更体会不到脚下山峦的渺小,有的只是焦躁和不安,袭来的只有忧虑和胸口阵阵无法遏制的疼。
家族遗传的心脏病犹如一颗不定时的隐形炸弹,终于在这一刻点燃了引线,狰狞地燃烧着我的生命。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可绝望还是像洪水猛兽一样,一点点吞噬我最后的希望。
飞机落地,未等停稳,我就在身边乘客不满的目光中打开了手机,一个电话也在我开机的瞬间打了进来。
我胡乱地向嘴里塞了把药,按下了接听键。
“小明哥,快来!小骡子,小骡子不见了,他们说他杀了人!”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心里一喜,紧跟着又是一紧。
“静?你在哪儿?你们的手机怎么打不通?”
“我在德钦,德钦公安局刑警大队,你快点!晚了……晚了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我要去找小骡子,你赶紧过来!”
说着,静丫头挂断了电话。我茫然地握着手机,看着身边的乘客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我也全然顾不上他们讶异的目光。
老罗和静丫头没有死,没有被人绑架,这大概是我听的最好的消息。这个消息一瞬间就把我所有消失的感官统统拉回了身体里。
可是,静丫头说老罗杀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一夜未眠,又坐了15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德钦。来不及休整,按着当地人的指点,我顶着血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找到了德钦公安局,却被这里的人告知,静丫头并不在这里,她和一队刑警目前在德钦县下辖的一个偏僻山村。
“到底发生了什么?老罗,就是罗杰,你们怎么会认为他是凶手?”
“你是他什么人?”接待我的警官20岁出头,一脸青涩,他审视地看着我,问道。
“同……”我想说是同事,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掏出了律师证,“我是他的律师,我有权知道他在本案中的地位和你们所掌握的案情、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警官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无可奉告。犯人暂未归案,简律师,你的工作还没到开始的时候呢。等我们抓住他,你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哦,对了,我要是你,能联系上他就劝他尽早归案,写好遗书。宽大处理这种事,我看你就不用想了,那可是四条人命啊!”
我皱紧了眉,随即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更正你一下,现在老罗只能被称为嫌疑人,在法院终审判决之前,他都不是罪犯。另外,我也劝你们一句,别在老罗身上浪费时间,你们找错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我了解这个人,他不可能杀人,除非……”
除非那些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老罗又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
警官脸色微红,口气却依旧强硬:“我们办案讲究的是证据。现场遗留的线索和证人证言都指向罗杰是凶手,在这种事情上,我们不可能弄错的。目击证人也说了,案发当天夜里,罗杰和张静住进了被害人家里。”
“看起来又是一桩铁案啊。”我嘟囔了一句,笑了一下,“谢了。”
直到这个时候,年轻警官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案情,但现在收回那些话已经晚了,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案发地点不用你告诉我了,不算你泄密,发生这么大的事,知道的人肯定不少。”说着,我转身走出了公安局。
我所料不差,在街上随便找了一个人,就打听到了案发地点,但那个地方却不通公交,距离镇子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天色渐晚,我没有丝毫犹豫,接连拦了几辆车都不愿意去那个地方后,我一咬牙买了一辆自行车,向着那个地方骑了过去。
这是一辆车况并不太好的二手自行车,就像我的心脏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三十几年后终于出了点小问题,这辆车也有点小问题,蹬起来总是感觉涩涩的。我一直在努力地蹬,终于在三个小时后,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即将转过山头时,目的地才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停下车,擦了擦汗,掏出了手机,想和静丫头确定一下位置,却意外地发现,手机完全没有信号。
这大概就是之前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们联系上的原因吧。
“小明哥,这边!”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呼喊,一个纤瘦、苗条又高挑的长发女孩儿在夕阳下挥舞着手臂,跳跃着、呼喊着。
看到她,我一直紧绷着的心骤然放松了,一抹笑容不自觉地浮上脸颊。推着车快走了几步,几乎小跑着,我到了静丫头的面前。
“静,你……”看着疲惫不堪的静丫头,我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却完全没心思打理,脚上穿一双登山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见到我,她就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向村子里走去。
脚步蹒跚,一瘸一拐,在等待我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她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小骡子,现在天色晚了,山路很危险,当地警方建议暂停搜索,明天再继续进山搜索。”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哀求,“小明哥,我等不了那么久,小骡子什么都没带,又受了伤,如果他真的在山里,山里的温度在夜晚会急剧下降,没有补给,没法取暖。他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的!”
“老罗受伤了?”
我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所幸静丫头并没有注意,她接着说道:“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他受了伤。”
“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警察会说老罗是杀人凶手?老罗又为什么跑到山里?”
“他不是,他不可能杀人的!”静丫头用力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哭腔,“小明哥,你了解小骡子,他们一定弄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看着静丫头眼里充盈的泪水,我连忙说道,“我们都相信小骡子,可是,我们得让警察相信他不是凶手。”我深吸了一口气,严肃地道,“静,咱们必须明白,如果老罗真的是凶手,这里的警察根本不会在乎今晚能不能找到他,他的死活不重要。我们只有证明老罗不是凶手,警察才会竭尽全力去寻找他。”
“我明白!”静丫头用力点了点头,抽了抽鼻子。
“我知道你担心老罗,我也一样,但咱们现在必须冷静。你得告诉我,你们到这里之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目光诚恳,再一次问道,“我们必须告诉那些警察,罗杰,不是凶手,他被卷入这个案子,一定事出有因,他,可能也是受害人。”
静丫头看着我,似乎在思索我的话是在安慰她,还是真的这样想。
良久,她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一边,看着落日慢慢转过山边说道:“小明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你心里一定在想,要是小骡子就这么没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我、爱我,所以,你巴不得拖延时间……”
“你说什么呢?!”我脸色涨红,急道,“没有的事。我把老罗当兄弟,把你当妹妹,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