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有些发暗,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6点30分,但到底是早上还是晚上,我有点分不清。
窗外雾蒙蒙的,复古的路灯散发着点点昏暗又有些惨白的光,让缭绕的雾气显得更加阴冷,就像阿兹卡班的摄魂怪正在附近游荡,伺机吞噬它们看中的猎物。
灰白。
冰冷,生硬,淡漠。
从上方的天花板到身侧的墙壁,从身上的被子到身下的床单,从窗内的房间到窗外的世界,都是这种毫无生机的灰白颜色,让我从灵魂深处感到冰冷,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头顶的监控仪发出了单调的嗡鸣声,我抬手动了动胸前粘着的几根线,嗡鸣声戛然而止。刚才的动作让几根线的接触出了点小故障,现在好了。
对不起,最近我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不得不住进医院,还用上了生命体征检测仪这种东西,24小时的静脉注射使我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时间的流逝于我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想,这副身体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我还能在电脑上打字,给各位讲讲故事就算不错了。
窗台上的黄色郁金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色彩,在“温室效应”的催化下,它开得正旺,花香弥漫了整间病房,让人心旷神怡,旺盛的生命力散播着,和侵蚀着病房的清冷抗争着。
若它败了,我的生命也到此为止了吧。
这让我有点像欧·亨利笔下的琼西,一个将自己的生命和一片即将坠落的树叶联系在一起的可怜女人。
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女护士和壮硕的男医生推开房门,急匆匆地走到我身边,仔细检查了一下,长出了口气,嘱咐了几句什么。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说的是荷兰语,大意是状态不错,注意保持。
慢慢等死,这是他们没说出的话。
“简,不要悲观,我们的实验室研发了一款新药物,完成动物实验后,我会申请优先给你试用。”威廉医生看出了我的沮丧,宽慰道。
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谁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
忘了说,我现在不在律所,不在S市,甚至不在国内。
我在荷兰,南荷兰省,距离阿姆斯特丹不足4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叫利瑟,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郁金香花园,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春天,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等到这个春天的到来,这让人真有点扫兴。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这次荷兰之行还能像往年一样,痛快畅饮,通宵畅聊,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万万没想到,在我准备启程回国的那个夜里,自己突然病倒,住进了医院。
我想,大概是老罗和静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才把我留下来的吧。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总是要回去处理那两个家伙留下的烂摊子的。我想得很好,用不了几天,等我的身体稳定了,就能回到国内继续工作。
至于恢复,那是个太奢侈的愿望,我不敢去想。
可那两个家伙啊,原来,他们不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而是,想让我留下来一直陪着他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急什么呢?明明,最多一年,我就可以和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简大哥,你感觉怎么样?”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看到林菲站在门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含笑看着我。
在确定短期内我不可能回到国内后,林菲就把律所丢给了原来的行政小王,也是现在的王律师,在第一时间飞了过来,顺便还带来了我最后仅存的黄色郁金香,病房窗台上摆着的那些就是。
“去看过你罗大哥了?”我问。
“你怎么知道?”林菲一脸的惊讶。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微微一笑,“你身上都是水汽,光是从雾里走出来,不可能沾上这么多水汽吧?你脚上有泥,衣服上还有树叶,所以你刚刚肯定是去钻树林了。从这儿到你罗大哥那儿,刚好要经过一片树林,树林里只有一条土路。而且你来这边后,每天早上过去看看他们,不都成了风雨不误的例行公事了吗?”
所以,现在是早上,我终于锁定了一个时间坐标。
“简大哥,你啊,还真是闲得没事儿干了。”林菲白了我一眼,从肩膀上摘下树叶,丢进垃圾桶,“早餐想吃什么?皮蛋瘦肉粥?”
“行啊,口味重一点。”我点了点头,又问,“你罗大哥的那些郁金香怎么样了?”
“你可让我省点心吧。”林菲无奈地摇了摇头,“医生都说了,你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吃含盐太高的食物。”
她从床下拿出电饭煲,把食材放了进去,拢了拢刘海儿:“罗大哥的那些郁金香好着呢,你就别操心了,我看,它们活得比你好。”
“那肯定的呀。”我看了一眼窗外,浓雾正慢慢散去,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又到了郁金香盛开的时候。
那时节,才是老罗和张静的家最美的时刻,郁郁葱葱的郁金香铺天盖地,从远处看过去,连他们的房子都掩映在花丛中,仿佛是由鲜花织就的一般。
那个时候,三个人躺在一起,就像躺在郁金香的海洋中一样,被花香包裹,被清风抚摸,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嗨,简。”一声呼唤叫回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就见这间双人病房的另一名病人正一脸热切地看着我。
和我一样,他也病入膏肓,死亡随时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不过40来岁,可病痛折磨得他骨瘦如柴,曾经迷人的海蓝色眼睛如今黯淡无光。
他最近不太开心,总是抱怨我们的相遇太晚了。
“简,能拜托这位美丽的小姐多做一份吗?”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渴望地看着林菲,“你们东方人都是魔法师,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你们的东西那么好吃!我真是觉得自己这三十几年白活了。上帝这个时候让我结识你们,一定是想让我品尝这个世界最美味的食物,让我的人生更加完整。”
林菲听不懂他的话,听了我的翻译后,她撇了撇嘴:“要是让他知道麻辣烫、涮火锅这些东西,他肯定会抱怨上帝对他太不公平了。”
她又添了一些食材进锅里,走出了房间。
病房里当然不能做饭,她只能借用医院的厨房,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儿,医院里的人都很照顾。
40分钟后,林菲端着香喷喷的粥回到了病房。我的病友,那个平日里瘫痪在床的荷兰男人,这时候却像痊愈了一样,蹦下床,自己拿起碗,盛了一大勺,不顾滚烫的温度,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不时吐出舌头,逗得林菲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实在太好吃了。”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简,我要是能熬过这一回不死,一定要娶一个中国姑娘。不,我要去你们中国生活,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我把他的话翻译给林菲听,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这个病友:“为了一顿吃的就把自己卖了,他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了。”
“她说什么?”
病友茫然地看着我,听了我的翻译,却连连摆手:“这和信仰无关,简,我猜,我们的上帝一定没有到过你们东方,如果他品尝过这样的美食,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们呢?上帝可是最仁慈的,绝不会允许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
他一脸的严肃,只是一个饱嗝彻底破坏了他神圣的形象。
林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喂粥的手一抖,一勺粥洒到了我的胸前。
病友看着我,一脸的痛心疾首:“实在是太浪费了。”
可惜他的心痛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医生带去检查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林菲。
林菲小心地擦拭着我的前胸,突然说:“对了,简大哥,有读者问你,罗大哥和静姐后来怎么了,他们猜到罗大哥和静姐不在了,就是不太确定是不是在雪山出了事故。要不要告诉他们真相?”
“告诉他们,等我写完最后这一本,他们就知道了。”
我也只能再写这一本了吧,甚至连这最后一本,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完。
想到这些,那碗林菲全心全意做出来的粥,一下子也黯然失色了许多。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笑了,静和老罗那两个家伙,哪那么容易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两个满肚子坏水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在雪山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