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鱼村奇遇
玄奘找了位当地青年做向导,领他去找渡口。那青年说,他是附近章鱼村的人,名叫乌波苏特。
“章鱼村?”玄奘觉得这个名字好生奇怪。
“我们那一片的海里有很多章鱼,村民们大多以捕食章鱼为生。”乌波苏特的梵语说得很生硬,边说边用手比画。
“阿弥陀佛。”听到这种以杀生为业的情形,总令玄奘忍不住心生悲悯。
乌波苏特的神情也有些黯然,他对玄奘说:“我父亲当年是村中最能干的人了,每次出海就数他的收获最多。我少年时常和他一起出海。三年前的一天,母亲生病了,他让我留在家中照看母亲,自己独自出海,却没有能够回来。”
玄奘深深叹了口气,这难道就是宿命?
乌波苏特沉浸在回忆之中:“那天晚上,我母亲一直在等父亲回来,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梦中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对她说,你的丈夫杀业太重,别人捕鱼只是消业,他却杀了太多无辜者。他和他的儿子命中注定都要死在章鱼的口中。”
“醒来后的母亲吓坏了,一口气冲到海边,她看到了父亲黑色的尸体,法师您能相信吗?他是被一条巴掌大的小章鱼咬死的。当时那条章鱼就挂在他的身上,就像铃铛一样,有着彩虹般的条纹,漂亮极了!我们村的孩子们都称它为小鬼章鱼,它的牙剧毒无比,只一口就能咬死一个人!”
“父亲死后,母亲依照当地的习俗殉夫而亡。临死前她流着泪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出海捕鱼了,更不要招惹章鱼。我们是一生族,但求能平平安安地活过这一世就好。”
“所以我离开了章鱼村,来到了大都城,依靠给外乡人做向导来维持生计。”
玄奘叹道:“众生皆苦,你能远离杀业也是一桩幸事,若能再读些经咒,回向给你的父母就更好了。”
“我可以读经吗?”乌波苏特奇怪地问道,“可我是个首陀罗啊!”
“佛祖的弟子优波离也是首陀罗。”
“可是我不识字,读不了经。”
“我可以教你。”玄奘道。
乌波苏特大喜过望,立刻跪下磕头。
沿海岸线走上一段路,果然看到一个渔村,这便是乌波苏特的家乡。渔民们使用的工具十分奇怪,他们把鲨鱼的牙齿打上孔,嵌入木棒,做成刀子;把黄貂鱼嘴边的钩子做成带有小尖头的工具,用来钩鱼。最奇怪的是他们的渔网,是用八九百只海螺壳连缀而成,这些螺壳五颜六色,看上去煞是鲜艳。[1]
“这网是用来捕捉章鱼的。”乌波苏特对玄奘解释说,“章鱼最喜欢藏在贝壳里。它们很聪明,一旦发现牡蛎,就在一旁耐心等候,只等牡蛎开口的那一刹那,赶快把石头扔进去,这样牡蛎的壳就无法关上了,然后章鱼就可以把牡蛎的肉吃掉,自己钻进贝壳里安家。当然,如果它们发现了空贝壳,就直接钻进去居住了。我们村里的人了解它们的这种习性,就把这些空螺壳用长绳拴起来,沉入海底。章鱼们一见到螺壳,都争先恐后地往里钻。而且进去了就不会轻易出来。普通渔民用这种方法,每天可以捕到二三百条章鱼,我父亲当年曾经一次捕捉了上千条!”
怪不得说他杀业重呢,玄奘心中暗想。
“其实用陶罐、瓶子和竹筒也可以。”旁边一个年轻人凑过来说,“我试过的,章鱼不光喜欢钻贝壳,事实上,它们喜欢一切瓶瓶罐罐。”
“这大概就是习性吧?”玄奘感慨地说道,“这些‘聪明的’章鱼以为螺壳和瓶罐子的里面比外面安全,殊不知,一些看似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危险的。”
“怪只怪它们没有人聪明。”那个年轻人笑道。
玄奘轻轻摇头:“人真的比它们聪明很多吗?生活在这个娑婆世界,自以为很安全,也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却在做着愚痴的事情而不自知。直到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才发现命运早已被自己亲手葬送……”
这时,一个老渔民的船只缓缓靠岸,乌波苏特冲他挥着手,大声打着招呼:“嗨!都吉大叔!”
“乌波苏特!原来是你这个胆小鬼啊,你居然回来了!”老渔民讥笑着跳上岸,乌波苏特只是笑笑,一声不响地上前帮忙。
玄奘忍不住观察起那些被抓上来的章鱼,它们的个头相差极大,小的只有两寸左右,大的却有两三尺长,长着一张鹦鹉般的喙,和一对又大又圆,猫头鹰般的眼睛。真不知道,这么大的身体是怎么钻进这小小的螺壳之中的。
玄奘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那老渔民哈哈一笑,顺手摘下一个螺壳扔进水里,让章鱼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下。只见那条章鱼将八条腕足收回,身体缩成囊状,刺溜一下就钻了进去,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看着僧人目瞪口呆的样子,都吉忍不住大笑道:“这条章鱼不算大,还有更大的呢。有的家伙手腕展开了足有一栋房子那么大!这种东西就是海里的怪物,如果不死的话,你永远不知道它能长到多大!还有的章鱼个头虽然不大,却有剧毒!”
说到这里,他一指乌波苏特:“这小子的父亲就是死在一条毒章鱼的口中,从那时起,他就再也不敢出海捕鱼了!”
玄奘替他的向导辩解道:“乌波苏特只是不想也受到这样的果报,他在外面给人做向导,不也是一份不错的营生吗?不以杀生为业,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也许吧。”都吉道,“不过我更愿意做我做惯了的事。其实不管你做什么,你最终都会死。死在章鱼口中与死在自家床上,并没有太大的分别。那些高种姓的人会担心来世受到不好的果报,但我们首陀罗是一生族,没有来世。只要躲过今生的业报,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玄奘愣了一下,他知道印度各国与杀生有关的职业大部分都是首陀罗和旃荼罗在做,包括屠夫、渔民、刽子手……婆罗门宣称这两种人是一生族,莫非就是为了让他们不惧来生的果报,心甘情愿地去从事这些职业吗?
他忍不住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们,其实你们也有来生,也将承受杀生的果报。你还会再做这一行吗?”
都吉想了想,道:“应该还会吧。毕竟这是我们喜欢又熟悉的事情。”
“像这些章鱼一样吗?”玄奘把一只手松松地握着,放进水中,一条两三寸长的小章鱼立刻从虎口处钻进他的掌心,在里面拱了几下就不动了,似乎找到了一个既舒适又安全的所在。直到玄奘将手从水里拿出,那小章鱼依然在他掌心里待着。
见此情形,都吉忍不住笑了:“我明白法师的意思,其实我的命运确实不会比这只章鱼强到哪里去。追求短暂的快乐和虚幻的安全感,却不顾长久的痛苦。但是没有办法,我们首陀罗生来就是受苦的,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不让我捕章鱼,我会觉得生活很没有意思。”
这就是习气啊!玄奘心中暗想。他张开手,发现那条小章鱼竟然已经变成同他的手掌一样的肉红色。
“这小东西居然会变色!”他惊奇地说道。
都吉道:“章鱼都会变色,变得还快,即使受了伤,这本事依然存在。”
原本拢成筒状的掌心突然打开,令小章鱼很是不安,身体不停地变幻着颜色,张开八条细长的触手,紧紧吸着玄奘的皮肤,蠕动起来,最后,竟钻进了他的袖子里。
“真是可爱的生灵!”玄奘忍不住赞叹道,“老檀越,能否将这只小章鱼施与沙门?”
“太好了!”老渔民激动地说道,“法师不嫌弃我出身低贱,主动接受我的供养,这是我的福分呐!”
玄奘伸手入袖,想将这小东西从身上拿下来,却发现它吸得极紧,竟然摘不下来,反弄得自己皮肉生疼。
乌波苏特赶紧说道:“法师,您千万别去撕扯它的触手,那上面都是吸盘,被它吸住很难扯下来,搞不好你还会惊吓和激怒到它。您别看它小,它的牙齿非常厉害,可以钻破贝壳。人若是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会很疼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玄奘虚心地问道。
“不要管它就好了,您只要放松和等待,它自己就会脱落的。”
玄奘点点头,不再去管这个扒在身上的小东西,而是同在场的渔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他倒也不怎么讲佛法,更多的时间是听都吉老人讲章鱼的趣事——倾听比诉说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这是他在漫长的西行路上得出的经验。何况这种倾听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令他知道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
都吉老人兴致勃勃地说道:“章鱼确实聪明极了,有时你甚至会感觉到它们就像人一样!比如说,它们会用触腕移动石头,不仅用来做窝,遇到敌害的时候,还会将石头当作‘盾牌’,放置在自己面前。而当它要退却时,又会用这块石盾来断后……”
他又让玄奘见识了章鱼的另外一个本事——用手揪住一只章鱼的触手,那章鱼挣了几下无法脱身,竟然将触手整个地脱落,断口处也不流血,周围的皮自行合拢,像是从未有过那条触手似的。
“不用为它担心。”看着玄奘一脸不忍的神情,老人呵呵笑道,“等到明天,它的伤口就会自行痊愈,再过几天就会长出一条新的触手来。”
了不起的本事啊!玄奘感慨万千,这时他才突然注意到,那条扒在自己身上的小章鱼已经松开了腕足,钻进了袖子里的一处口袋。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口袋,把它抓了出来。小章鱼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明亮,惹人喜爱。再看手臂,皮肤上竟然落下了一些青肿伤痕。
“这就是你刚才硬撕的结果了。”都吉笑道,“这条小,又没有毒,因此问题不大。法师你若是到了海里,可不能再像这样抓着玩儿。有些章鱼的毒是致命的,还有的章鱼力大无比、残忍好斗、足智多谋,就连鲨鱼都怕它呢!”
“原来章鱼这么难缠。”玄奘看着手中的小章鱼,感觉不可思议,“这条这么小就如此厉害,若是遇到了大的,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也不见得。”都吉老人道,“法师你看到它两眼间的那个突起了吗?那就是它的要害。你带把刀子下海,一旦被章鱼缠住,只要将刀子插入这个部位,就可以杀死它而摆脱险境了。”
“阿弥陀佛!”玄奘忍不住合掌道,“沙门不打算下海,更不会带刀子下去。不过,还是要多谢老檀越的提醒。”
离开章鱼村,沿海岸线继续南行,傍晚时分,玄奘在一处平静的海滩上放生了那条小章鱼,他一直看着它缩成一个小球消失在大海深处。
“可爱的生灵,祝福你一生平安。”他合起手掌,低低地祝祷道。
这时他感觉到脚下发痒,沙滩在“咝咝”地冒着气泡,这里到处都是活物,生机勃勃。
几颗水珠在海面上蹦跳,令玄奘突然想起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出海寻找珍珠的人。
其实,找到了珍珠又能做什么呢?不外乎用来装饰那副可怜的躯壳。很多时候,人真的比不上这海边的生灵更自由。
他站起身,四处观望着,突然发现在一块礁石的后面,有一个圆圆的小椰子在移动,好像活的一样,样子很是滑稽。他不禁揉了揉眼睛,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竟然也是一条小章鱼,它居然会把八只腕足中的六只向上弯曲折叠,做出椰壳的模样,而剩余的两只腕足站在沙地上,缓缓地向后挪动,竟然差一点骗过了玄奘!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正看得有趣,忽听“啪”的一声,一只成熟的椰子从树上坠落,正好掉到他的面前,倒把他吓了一跳。
“看来,这里经常有椰子坠落,以至于章鱼都会模仿椰子的样子了。”他喃喃自语。
“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乌波苏特抱着两个椰子走了过来,“这些椰子正好可以作明天的早餐。”
玄奘微笑着点头同意。
看着平静的海面,乌波苏特的心中有些发痒:“天可真热!法师,您在这儿歇着,我下去洗个澡。”
玄奘摇头道:“还是遇到淡水河的时候再洗吧。这片海里有章鱼,怕有危险。”
“没关系的。”乌波苏特咧嘴一笑,“我已经有三年没有捕捉章鱼了,不会再受那可怕的果报。再说这片海域里的章鱼数量很少,又都是普通的类型,没有带毒的。”
玄奘还想阻拦,乌波苏特抢着说道:“法师您知道吗?这水下有一种珊瑚非常漂亮。您等着,我下去给您采上来。”
珊瑚?那似乎也是一种生灵吧?
玄奘感觉不是太确定,刚喊了一声:“我不要珊瑚!”却见乌波苏特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海中。
无奈之际,他只得在一块礁石上盘坐下来,闭目诵经。
乌波苏特没有猜错,海底确实有一大片美丽的珊瑚丛,他在上面自如地游动着,挑选着,各种美丽的海鱼在他的身边穿梭而过……
突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很沉重也很柔软,就像一个人的手臂一样,莫非这海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吗?
他回过头,恰与一对又圆又亮的眼睛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只巨大的章鱼,它的身体平平地搭在珊瑚群中,看上去就像是一块覆盖着藻类的石头,长长的腕足如同一条条诡异的巨蟒,在红珊瑚上的部分呈红色,在蓝珊瑚上的部分呈蓝色,或者干脆就像一束珊瑚,以至于他一开始竟没有发觉危险。眼下一见,顿时魂飞魄散!
母亲临终时的声音似乎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离开海!不然,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死在章鱼口中!”
难道,这真的是我难以摆脱和逃避的恶果吗?
乌波苏特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他拼命挣扎,用力掰开缠住肩膀的触腕,并从腰间抽出刀来。
一条触腕轻轻打在他执刀的手腕上,他感到手臂痛麻难当,刀子无力地掉落下去……
玄奘在岸边诵了一会儿经,心底深处突然莫名地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乌波苏特下海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好像没有出来换过气。就算他的水性再好,也不可能这么久不换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站起身,不安地朝远处张望,海面依然平静,谁也不知道这下面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乌波苏特!”他将双手拢在嘴边,朝海里大喊了几声。然而大海始终平静,没有一丝回应。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终于,他脱去僧袍和草鞋,踏入水中。
乌波苏特的挣扎还是引发了一部分水域的扰动,玄奘很快便看到了珊瑚丛中发生的事情。
眼前的情形令他心惊,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章鱼,用它的三条触腕缠住了乌波苏特,身体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乌波苏特看上去很虚弱,但还没有放弃,他在这些蛇一样的触腕下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玄奘知道,章鱼的触腕极其有力,即便是被一条巴掌大的小章鱼缠住,都难以脱身,更不要说这么大的家伙了。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条章鱼似乎很有耐心,并没有将那八条触腕都用来攻击猎物,以追求速战速决,而是保留了两三条触腕,让它们不停地向着四周移动,高度警惕着有无“敌情”。
至于猎物,大概它是想让这个人自行溺水而亡吧?
这应该是个聪明的做法,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乌波苏特直到现在还能不停地挣扎,虽然这种挣扎已经显得越来越无力了。
玄奘顺手拾起一块珊瑚石,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触腕砸了过去。
这简单的一砸自然伤不了章鱼分毫,却着实影响了它的情绪。显然,它对这个胆敢打扰它计划的家伙十分愤怒,缠住乌波苏特的触腕立即缩回,身体变成了紫色,液囊膨胀又缩小,像一只梭子般朝玄奘射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玄奘已抓住乌波苏特的肩膀,用力将他推向海面!
乌波苏特已经憋得快要窒息了,身体一经放松,立即划水向海面上游去,他知道这个时候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换一口气,否则就真的要死在这海里了。
当他终于浮出水面,再次见到阳光时,禁不住激动地喊了起来:“感谢梵天!我还活着!我没有死!我没有被章鱼吃掉!”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没有受到恶报。
这时候他才突然想到玄奘,这个名望极高的法师为救他这个首陀罗的性命,让自己身陷险地。这个行为无异于自杀,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念及此,乌波苏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赶紧吸足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回海里,朝那片珊瑚丛游去。
玄奘已经被章鱼缠住了。他的一只手臂、一条腿乃至胸腹各被一条粗大的触腕缠住,看上去似乎很难脱身。
他没有挣扎,而是任由章鱼将他拖着。也正因为如此,那些触腕缠得不是太紧。大概这章鱼也以为,眼前的这个人类已经放弃了抵抗,因此它可以稍微放轻松一点儿了。
这情形把重新赶来的乌波苏特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这法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要舍身喂章鱼?
章鱼村中偶尔会有几个游方僧人路过,给村民们讲几个有趣的佛教小故事,通常是以本生故事为主。其中,尸毗王“割肉喂鹰”便是最著名的一个故事。
看着毫无反抗的玄奘被慢慢地拉向那张巨口,乌波苏特一时呆若木鸡,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不应该上前阻止,又该怎么阻止。
然而,就在玄奘距离那张鹦鹉般的喙还有两尺左右的时候,情形陡变,玄奘突然伸出那只未被缠住的手臂,直奔章鱼两眼间的突起,两根指节用力一掐!
只听得章鱼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呻吟,一大片墨喷了出来!吸盘也失去了控制,八条触腕软软地松了下来,囊状的身体因疼痛而不停地颤抖。
玄奘迅速游开,经过呆滞的乌波苏特身边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两个人奋力地朝海面游去。
当他们终于爬上岸时,已然筋疲力竭,躺在沙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乌波苏特的身上布满了被章鱼的触腕吸附过的圆圈,个个青肿不堪;玄奘身上虽然也有,却浅得多。显然,他当时毫无抵抗的做法迷惑了那只章鱼。
乌波苏特苦笑,他想,那条章鱼一定以为,后来的那个人类比先来的好对付。却不知道,它以为好对付的家伙恰恰是最难对付的。
“法师,谢谢你救了我。”他喘息着,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以为这次我真的完了,要死在章鱼口中了。”
玄奘低声道:“这要感谢都吉施主,是他告诉了我章鱼的要害。”
“你杀了它?”乌波苏特吃惊地问。
“应该……没有吧。”玄奘弱弱地说道,“都吉施主说过,用刀子插入那个突起的部位才会死,我只是掐了它一下。它那么大,应该……不至于死吧?”
话虽如此,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合掌诵了一遍《大悲咒》后,便决定再度下海去看个究竟。
“不要去!”乌波苏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章鱼很厉害,它的嘴能咬碎坚硬的贝壳,还有椰子。我们的头禁不住它咬。”
“也许我犯了杀戒,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必须下去看看。”玄奘冷静地说着,径直朝水里走去。
乌波苏特的心里非常害怕,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不下海了。但他不能让玄奘一个人涉险,只得舍命相陪。
他们远远地又看到了那只巨大的章鱼,它显然已经苏醒了,正用触手搬运珊瑚石,给自己搭建“掩体”。
看到玄奘和乌波苏特,章鱼显得十分紧张,身子立刻膨胀起来,紧紧盯着这两个小小的人类,并且伸出触手,把周围所有能抓到的物块都用来加高自己的掩体,似乎想严密地藏起自己。体色也因惊吓而变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感谢佛陀,它没有死!玄奘合掌当胸,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起这个家伙来。
见这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章鱼终于决定还是自己离开。它先将身体变得扁平,紧贴着海底珊瑚礁,慢慢地爬出掩体,眼睛始终警惕地盯着玄奘,突然冲他的方向喷出一口墨,飞一般地快速逃离!
回到岸上,玄奘与乌波苏特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玄奘感慨地说道:“这东西还真有意思,虽是畜生道的,居然也有记性,吃过一次亏就记住了。”
“它其实是欺软怕硬。”乌波苏特大笑着说道。
“人难道不是吗?”玄奘反问,“莫要小瞧了章鱼,它真的非常聪明,说不定也有佛性呢。”
提起“佛性”,乌波苏特忍不住说道:“法师啊,您知道当我看到您被它缠住,一动不动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还以为您要仿效尸毗王割肉喂鹰呢!”
玄奘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有些黯淡。
“法师,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乌波苏特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叹一声,幽幽地说道,“所谓割肉喂鹰,是在久远劫以前,不知道发生在哪个世界的事情了。那是一个鸟兽可以直接与人对话的世界,是一个仅仅凭借愿力就可以让破碎的身体恢复如初的世界,与我们现在这个世界完全不同。我想,那个世界的人与现在的人,在相貌上也会有明显的不同吧。说不定他们长得就像章鱼,手足断了,还会重新长出来。”
乌波苏特张大了嘴巴,显然已经听晕了。人会长得像章鱼?那些伟大的圣贤?这东土法师还真敢想啊!
玄奘也只是意识突然发散,从章鱼的触手再生,竟然联想到了那个被切去四肢又重新长好的歌利王。不承想竟把乌波苏特给吓住了,只得住了口。
他不会去做“割肉喂鹰”的事情,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现在的世界与劫前不同,而是在章鱼村的见识使他突然意识到,动物和人一样,也是有习气的,并且这种习气非常顽固,难以改变。他不希望任何动物养成吃人的习气,因为这样做不仅会害了人,也会害了那些动物。
乌波苏特望着海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说过,要去给法师取漂亮的珊瑚,却不想遇到了那样一只怪物,险些死在海里,还连累得法师差点送命,真是业障啊!难道我以后注定不能下海了吗?”
玄奘道:“你的业障是又一次起了杀生之心。我刚才在水下看仔细了,那些珊瑚也是生灵,你我都不需要靠它们来活命,何苦伤害它们?”
乌波苏特认真点头:“法师救了我的性命,我以后会听你的,再也不起杀生之念。”
夜静无云,繁星镶嵌在蓝色的天空,发出神秘的光芒。细浪轻吻着白沙,港湾里海船的桅杆在轻轻摇摆,这海的气息令人陶醉。
玄奘静静地坐在塔顶的石台上,面朝大海,静静思索。海风夹带着新鲜湿润的空气,包裹着他,令他感到丝丝凉意,满身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的身上以及身边的塔壁上呈现出水幻的波纹,十分明亮。
海的尽头有一颗星星,当地人告诉他,那其实是狮子国佛牙塔上的宝珠。玄奘真的很难想象,相隔两万多里,那颗宝珠依然晶亮可见,就像天上的明星一般。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众生心智的创造物,众生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就看到了什么。
这么一想,心底便隐隐泛起一丝清凉之感。
其实像这样的领悟他原本也是常有的,但近些年却少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行走,习惯了在身心劳碌中苦行,极端的环境反而更易点燃他的佛性。
印度的南方从地理上说很难与世界沟通,它三面环海,北面被德干高原、东西高止山脉与北、中印度隔开。因而,这里的文明也是印度最本土化、最纯粹的文明。
不过,谁要是以为这里真的与世隔绝,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南印度的富裕程度丝毫不亚于北印度,甚至更加发达。它在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印度文明的同时,还产生了繁荣的商品经济。
同中国只重陆地不重海洋不同,南印度有着发达的航海业,打破了地理的隔绝,使得印度成为世界贸易体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正是在这里,西方的金银被转运到东方,东方的香料、丝绸和瓷器则被贩卖到西方。以南印度为中点,这条贸易之路向东延伸到马六甲、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南中国;向西则延伸到了西亚、埃及、东非,并且经西亚的转运直抵君士坦丁堡,或者经地中海到达西欧各国。
南印度人垄断了通往东南亚的贸易,使得他们的人遍布东南亚各国,将佛教、婆罗门教带往那些地区,塑造了独特的东南亚文明。于是,东南亚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印度支那(Indochina),将印度和中国这两个词拼接在一起,反映出两个大国对东南亚地区的影响。
在这条道路上,那些候鸟般的商人如同信使,他们的消息五花八门,靠谱的不靠谱的都有,他们的故事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听说过船上暴发的奇怪的瘟热病了吗?那是专吃商人的罗刹女们引起的!罗刹女的眼睛是红色的,具有神奇的魔力,任何东西只要被她们看到了都要化作石头!”
“在极西之地有很多古怪的三角形宫殿,它们矗立在荒凉的沙漠中,就像一座一座奇怪的山。听当地人说,那些都是通往天堂的陵墓。我想它们一定是用这种大石头垒成的,因为里面有很多不死的灵魂,才会具有这般神奇的魔力……”
“胡说!罗刹女怎会到那里去?她们占据的不是僧伽罗国吗?”有人不相信地问道。
“不,是西女国!”
……
玄奘没有参与商人们的讨论,他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法师还是不要在这里出海吧。”一位来自南印度的游僧好心地劝说道,“从这里到僧伽罗国,风大浪高,凶险难渡。倒不如从南印度的东南角登船,那里水路最短,只需三天就可到达。虽然要多经历一段山川跋涉,却可免去海上的危险,又能顺道朝礼乌荼等国的圣迹。”
这个提议不错,玄奘很痛快地采纳了,立即动身前往南印度。
注释:
[1]今天的印度渔民依然用这种海螺壳诱捕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