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说得对,比特丽丝夫人,这是个艰难的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亚瑟王的时代留下了一位年老的骑士,多年前他受这位伟大国王的指令,去杀死魁瑞格。你们要是走山路,还有可能碰上他。看到他,你们肯定认得出来:他穿着一副上了锈的锁子甲,骑着一匹老马,遇人就说他的神圣使命,不过我猜这个老傻子从没给母龙带来什么麻烦。我们等他完成任务,恐怕要等到很老啦。朋友们,无论怎么说,你们应该去修道院一趟,但是要小心一点,夜晚到来之前就要找到安身的地方。”
艾弗迈步朝里屋走去,但比特丽丝很快站起身来,说道:
“艾弗,之前你谈到过迷雾。说你听人说起过它的原因,后来你有事走了,没来得及说下去。现在我们很希望听你谈谈这件事。”
“对啦,迷雾。可真是个好名字。比特丽丝夫人,我们听说的话,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想,刚才我说过,去年有个陌生人骑马经过,在这儿过夜。他是从东边沼泽来的,和今天这位勇敢的客人一样,不过说话的口音很难懂。我请他在这个旧房子里休息,和你们一样,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也谈到了迷雾,你们用的这个名称倒很贴切。他对我们这个奇怪的毛病非常感兴趣,一遍一遍提了很多问题。然后他提了一个说法,我当时没在意,但后来一直在考虑。陌生人认为,可能是上帝本人忘记了我们过去的很多事情——遥远的事情,当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上帝不记得,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比特丽丝瞪大眼睛看着他。“这种事情有可能吗,艾弗?我们大家都是主的孩子。我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上帝真会忘记吗?”
“这正是我问过的问题,比特丽丝夫人,陌生人没有回答。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他的话。也许这也是个不错的说法,可以解释你们所说的迷雾。现在,请你们原谅,朋友们,我要抽空休息一会儿啦。”
埃克索意识到,比特丽丝在摇他的肩膀。他不知道两人睡了多久:天还是黑的,但外面人声嘈杂,他听见艾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是好消息,不是我们的末日。”等埃克索坐起来,主人已经走了,比特丽丝说道:“快点,埃克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埃克索睡眼惺忪,一只手挽住妻子的胳膊,两人踉踉跄跄走入黑夜。外面点亮了更多的火把,有些从围篱上照下来,所以路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人们来来往往,狗在吠叫,孩子们在哭。接下来一切似乎自动有了秩序,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队伍之中,大家都在朝一个方向赶。队伍突然停下来,埃克索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中央的广场——显然,从艾弗家到这儿,不是只有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条道,还有一条更直的路。篝火熊熊,烧得比以前更旺,以至于有一刻埃克索以为,村民们停住脚步,是因为靠近火的地方太热了。他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发现那位武士已经回来了。他镇定地站在篝火的左边,身体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在黑暗中。埃克索发现,他被火光照亮的那一侧脸上有细小的血点,好像他刚从血雾中穿过一样。他的长发仍旧系着,但松了一点儿,看起来湿漉漉的。他的衣服上全是泥巴,也许还有血,出发时漫不经心搭在一侧肩上的披风,有几处地方现在已经破了。但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受伤,正在和村中三位长老轻声说话,艾弗也在其中。埃克索还看到,武士的臂弯里托着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人们开始吟唱,一开始声音很轻,然后越来越大,最后武士转过身去,向人群致意,没有一点儿粗鲁骄横的样子。他开始对人们讲话,尽管声音够响,大家都能听到,但给人的印象是,他在用低沉、亲密的语调谈论严肃的话题。
听众们安静下来,努力去听他说的每个字,不久人们便张大了嘴巴,要么表示赞许,要么感到震惊。有一下,他朝身旁的一个地方做了个手势,埃克索第一次看到,和武士一起出发的那两个人正坐在地上,也在火光照亮的光圈之内。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从高处跌落了下来,现在还头晕目眩,站不起身来。人们开始为这两人吟唱,但他们似乎没注意到,眼睛仍旧空洞地瞪着前方。
然后武士又转脸看着人群,说了句话,吟唱声消退下去。他向前跨了一步,离篝火更近,一只手抓住他一直带着的那个东西,举到空中。
埃克索看到,那似乎是个动物的脑袋,脖子很粗,从咽喉下方切下来。黑色的卷毛从头顶挂下来,披在脸部周围,那张脸没有五官、怪诞可怖:本来应该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地方,只有长着很多小疙瘩的肉,像鹅的瘤一样,脸颊上有几丛绒毛一样的毛发。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埃克索感觉到大家在往后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大家看到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大得异常的人形怪物的肩臂部位。武士举起战利品时,抓着的是二头肌附近的残根,肩膀那头朝着最上方,这时埃克索看到,这一块东西被剑从身体上砍下,他原来以为是一缕缕毛发的东西,实际上是肌腱从伤口里钻了出来,挂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武士把战利品放下来,丢在脚下,好像他无法充分表达对怪物躯体的鄙视一样。人们又一次缩回去,然后又挤上前,吟唱声再次响起,但这次马上就停止了,因为武士又开始讲话。埃克索一句也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们的紧张、激动。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
“两头怪物,都被我们的英雄杀死了。一个受了致命伤,逃进了树林,肯定活不过今天晚上。另一个坚持战斗,被武士切了一块下来,你看就在地上,偿还了它的罪行。那魔鬼拖着剩下的身体,跑到湖里想止住疼痛,在黑色的湖水里沉下去了。那个孩子,埃克索,看到那边那个孩子了吗?”
在光亮的边缘,一小群女人围着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少年。他身材瘦削,有黑色的头发,身上裹着毯子。他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了,但你能感觉到,毯子下面裹着的身体细细长长,仍然是个少年。一个女人拿来了一只木桶,正帮他洗掉脸上和脖子上的污垢,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武士的后背,偶尔歪一下脑袋,似乎想绕过武士的腿,看一眼地上那个东西。
看到这个得救的孩子还活着,而且显然没受重伤,埃克索没觉得欣慰或高兴,反倒隐约有些不安,这让他自己十分惊讶。一开始,他以为这和小男孩本人的奇怪模样有关,但随即他发现了问题所在:小男孩的安危刚刚还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大家对待他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这里头有种谨慎的沉默,近乎冷漠,让埃克索想起自己村子里关于小女孩玛塔的那件事情,他怀疑这个男孩是不是也和玛塔一样,正在被大家遗忘。可是,这儿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现在大家甚至开始指着小男孩了,照顾他的女人们回瞪着人群,似乎是要保护他。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埃克索,”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这个孩子能安全回来已是万幸了,想想他那双稚嫩的眼睛刚才见过的事情,可以说他平静得让人惊讶,但是有些人却在为孩子的事情争吵。”
武士仍旧在对人们说话,语气里有恳求的意味。听起来好像他在指责什么人,埃克索能感觉到人们的情绪发生了变化。钦佩与感激逐渐变成了其他情感,周围的人声音渐渐高起来,声音里有疑惑甚至恐惧。武士又说话了,声音严厉,同时指着身后的男孩。这时艾弗走进光亮之中,站到武士身旁,开始说话,一部分人更加直接地表示抗议。埃克索身后有个声音喊了起来,顿时四下里一片喧哗。艾弗提高了声音,人们安静了一会儿,但叫喊声立即又恢复了,黑暗中开始有人推搡。
“哎呀,埃克索,快,我们快点走!”比特丽丝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这地方我们不能待了。”
埃克索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推开人群往外走,他心里一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孩没动地方,仍然瞪大眼睛看着武士的后背,显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混乱。照顾他的那个女人已经退在一旁,眼神疑惑,看看男孩,又看看人群。比特丽丝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埃克索,快点,带我们离开吧。我担心我们会受到伤害。”
全村的人肯定都到广场上去了,因为回艾弗家的路上,他们没遇到人。直到看到了房子,埃克索才开口问道:“刚才都说些什么呢,公主?”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埃克索。大家一起说话,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一场争吵,关于那个得救的孩子,有人发脾气。我们还是先离开吧,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慢慢会弄清楚的。”
第二天上午埃克索醒来的时候,一道道阳光照进了房间。他躺在地上,不过他身下铺着软垫子,身上盖着暖和的毯子——这样的安排,比他平日里奢华得多——他现在感觉身体休息得很好。而且,他心情很不错,因为醒来的时候,他脑子里留下了愉快的回忆。
比特丽丝在他身旁动了动,但眼睛还是闭的,呼吸也很均匀。和往常醒来的时候一样,埃克索看着她,等着心里慢慢涌起一股柔情。很快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心里感到平安喜乐,但今天还夹杂着一丝悲伤。这种感觉让他惊讶,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子肩头,仿佛这个动作能够驱走阴影一样。
他听到外面有吵闹声,但不是晚上把他吵醒的那种声音,而是一个普通的上午,人们在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他想起来,自己和比特丽丝睡得太晚了,但他忍住没去喊醒比特丽丝,而是继续凝视着她。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木头门边,把门推开一点儿。这扇门——应该是真正的“门”,有木头铰链——发出吱呀的声音,强烈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可比特丽丝还没醒。现在,埃克索有点儿担心,他回到她躺的地方,在她一旁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膝盖僵硬。最后,他妻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仰脸看着他。
“我们该起床啦,公主,”他心里感到宽慰,但没有流露出来。“村子里的人都在干活啦,我们的主人早就走了。”
“那你该早点喊醒我,埃克索。”
“你看起来很平静,昨天很累,我想你该多睡一会儿。我这样想是对的,现在你看起来像年轻姑娘一样鲜嫩呢。”
“这一大早就开始说胡话了。我们都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从外面的声音来看,他们还没有自相残杀、全部死光嘛。那是孩子们的声音,我听到了,狗听起来也吃饱了,很开心。埃克索,这儿有水洗脸吗?”
两人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一点,过了一会儿——艾弗还没有回来——他们走到清新、明媚的阳光下,想找点儿吃的。在埃克索眼里,现在的村庄要和善得多。那些圆形的棚屋晚上显得乱七八糟,现在却整整齐齐排列在眼前,投下相似的影子,排成一条穿过村庄的齐整大道。男人女人来来往往,拿着工具或洗衣桶,身后跟着一群群孩子。狗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多,但似乎更加温驯。只有一头驴子在水井前方的阳光下愉悦地排便,才让埃克索想起头天晚上进村时看到的混乱。他们经过的时候,甚至还有人点头简单地打招呼,但没有人和他们讲话。
走了不远,他们看到艾弗和那位武士站在一起,在前面的街道上,身形相差悬殊,头凑在一起讨论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走上前来,艾弗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希望太早把你们吵醒,”他对他们说。“可我是个糟糕的主人,你们两位肯定都饿坏了吧。请跟我到长屋去,我保证让你们吃饱。不过首先呢,朋友们,来见见我们昨晚的英雄。你们会发现,维斯坦先生听懂我们的话没问题。”
埃克索转身面对着武士,点了点头。“我和妻子感到荣幸,能遇见如此勇敢大度、本领出众的人。你昨晚的行动非常了不起。”
“我的行动没什么特殊的,先生,不要再谈我的本领啦。”和以前一样,武士的声音很柔和,眼睛周围荡漾着笑意。“我昨晚运气好,而且,有勇敢的伙伴们协助。”
“他说的伙伴们,”艾弗说,“忙着尿裤子,根本没加入战斗。是他一个人杀死了妖魔。”
“说真的,先生,别提这件事了。”武士这话是对艾弗说的,但他现在凝视着埃克索,好像埃克索脸上有什么标记,让他十分着迷一样。
“先生,我们的语言,你说得非常好,”埃克索说。对方的凝视让他吃了一惊。
武士继续打量着埃克索,然后才回过神来,笑了。“原谅我,先生。有一下子我以为……不过请你原谅我吧。我的血统是正宗的撒克逊人,但我是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地方长大的,常和不列颠人在一起。所以我不仅会讲自己的话,也学会了你们的语言。这段时间我有些生疏了,因为我住在遥远的东方沼地,那地方能听到很多奇怪的话,但没有你们的语言。所以要请你原谅我的错误。”
“哪里哪里,先生,”埃克索说。“旁人几乎听不出这不是你的本族语。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注意到你佩剑的方式,和一般撒克逊人相比,位置更高,离手更近,走路的时候手能轻易落在剑柄上。如果我说这种方式更像不列颠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维斯坦又笑了。“我的撒克逊伙伴们不仅一直嘲笑我佩剑的方式,还笑话我挥剑的样子。不过,你也看到,我的剑术是不列颠人教的,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教得更好。这帮助我渡过了很多危险,昨天晚上也一样。请原谅我的鲁莽,先生,不过我看到,你也不是本地人。你的部族是在西边吗?”
“我们是从隔壁的部族来的,先生。一天的路程而已。”
“那么,也许你以前在更西边的地方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