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慰藉(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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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显然,我们已经离开了老城区。路两边高高垒起的砖墙一片污浊,没有窗户,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后面。我们沿街前行,索菲刻意保持一定速度,不一会儿,我看出鲍里斯行走吃力,很难跟上。可是当我问他:“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他却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可以走得更快!”他大喊,拽着我的手,一路小跑。但速度不一会就又慢了下来,脸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过了一会,我故意缓步前进,然而仍能听到他不停地喘着粗气。然后就开始自言自语。起初,我并没在意,以为他只是给自己鼓劲儿。后来就听到他小声嘟囔:

“九号……就是九号……”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浑身湿漉漉的,而且全身发抖。我觉得应该继续和他说话。

“这个九号,”我说,“是足球运动员吗?”

“是世界上最棒的球员。”

“九号。是的,当然了。”

我们前头,索菲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了,鲍里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这会儿才意识到让他母亲走得太快太远了,然而,尽管我们加快脚步,要走到拐角处却仍好像遥遥无期。好不容易到了转弯处,讨厌的是,索菲已经走得更远了。

我们走过更多污黑的砖墙,有些还有大块的霉斑。脚下的路面并不平坦,能看见前面的水坑在路灯下闪闪烁烁。

“别担心,”我对鲍里斯说,“我们已经快到了。”

鲍里斯继续自言自语,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着:“九号……九号……”

鲍里斯头一次提到“九号”时,我遥远的记忆之钟就敲响了。现在听到他小声嘀咕,我想起“九号”其实并不是真人球员,而是他桌面足球游戏的一个微型模型球员。这些球员由雪花膏石做成,重心位于底部,轻弹指尖就可以控制他们带球、过球或者射门,而足球是个很小的塑料球。这游戏原本设计由两人各控制一个球队,但鲍里斯都是自己一个人玩。他能花上好几个小时沉浸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比赛阵线当中,比赛里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反击溃败和束手无策的卷土重来。他拥有整整六支球队,有迷你的球门和真正的球网,还有块绿色毛毡布,铺开来就是球场。生产商觉得假装那些是真实球队,比如阿贾克斯·阿姆斯特丹队或是AC米兰队会更好玩,对此,鲍里斯嗤之以鼻,所以他自己命名了这些球队。而每个球队队员——尽管私下里他非常清楚他们的优缺点——他从不起名,更愿意按照球衣的编号称呼他们。可能因为他还不清楚球衣号在球队的意义——或者可能是他想象力中又一任性的怪癖——球员号跟其在鲍里斯设计的球队阵形的场上位置毫无关系。因此,一队的十号可能是著名的中后卫,二号可能是前途无限的年轻边锋。

“九号”隶属鲍里斯最喜爱的球队,而且是目前为止最有天赋的球员。然而,尽管球技非凡,九号却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物。他在球队的位置是中场,但他常常会长时间在赛场某处自怨自艾,显然忘记了自己球队正面临惨败的事实。有时候,九号这种没精打采的样子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球队因此落后四个、五个、六个球,解说员——确实有个解说员——就会困惑地说:“九号还没进入状态,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了。”而后,可能只剩下二十分钟的时候,九号终于发挥出了自己的真实水平,以高超的球技为自己队扳回一球。“这才像话嘛!”解说员惊呼,“他终于出手了!”此后,九号就一路高歌,不一会儿,进了一球又一球,对方只能倾尽全力不惜一切防守,谨防九号接到球。然而,不管他和球门之间有多少对手,他都有办法进球,赢是迟早的事。对结局如此笃定,他一拿到球,解说员就会大喊:“进球!”一副顺应天命和无限崇拜的腔调,这并不是发生在球真真切切落入球网的那一刻,而是在九号掌握主动权的那一刻——尽管他还远远地驰骋在自己球队的那个半场。观众——确实有观众——也开始雀跃欢呼,他们一看到九号拿球,欢呼声就一波盖过一波,直到九号优雅地绕过对手,避开守门员射门进球,转身接受感激涕零的队员的奉承。

想起这些,一道模糊的记忆在脑中闪现,好像这个九号最近出了点问题,我打断鲍里斯的喃喃自语,问他:

“最近九号怎么样?状态还好吗?”

鲍里斯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说:“我们忘记拿盒子了。”

“盒子?”

“九号底座坏了,分家了,还有几个也是。原本很容易就能修好。我把九号放在一个特别的盒子里,等母亲弄到合适的胶水,就把他修好。我把他放在盒子里,一个特别的盒子,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他在哪儿了。但我们还是把他给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们把他忘在你们原来住的地方了。”

“母亲打包的时候忘了带上他。但她说她很快就会回去拿。去旧公寓那里,他在那里。我能修好他,我们已经搞到合适的胶水了,我存了一点儿。”

“明白了。”

“母亲说没关系,她会处理好一切。保证新搬来的人不会无意中把他给扔了。她说我们会尽快回去拿。”

我清楚地感觉到鲍里斯在暗示什么。等他说完了,我说:

“鲍里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拿。是的,我们可以一起去拿回来,我们两个。回到旧公寓,拿回九号。我们很快就可以,我要是能抽出时间,要不就明天吧。还有呢,你说的,你已搞到了胶水。他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雄风。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去拿。”

索菲的身影再次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这次有些突然,我以为她定是走进大门了。鲍里斯拖着我的手,我们急急忙忙向她消失的地方赶去。

我们很快发现索菲实际上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入口处不比墙上的裂缝大多少。小巷陡然下坡,而且非常窄,双臂想不蹭到两边粗糙的墙壁都不可能。黑暗中只有两盏路灯,一盏在半中间,一盏在远远的尽头。

鲍里斯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开始下坡,他的呼吸很快又急促起来。一会儿,我发现索菲已经走到了小巷尽头。她好像终于明白我们的窘境,站在较矮的路灯下面,回头仰望着我们,脸上隐隐挂着关切的神情。我们最后赶上了她,我生气地说:

“瞧瞧,你看不见我们跟你跟得很吃力吗?都累了一天了,我和鲍里斯都是。”

索菲幽幽地一笑。然后,她圈上鲍里斯的肩膀,把小男孩拉近自己。“别担心,”她轻柔地对他说,“我知道这地方让人有点不舒服,又冷,还下雨。但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到公寓了。会暖和起来的,都会好的,到时候,只要你想,只穿T恤都行。还有几张又新又大的扶手椅,你可以蜷在里面,就是那种,你这么大的孩子坐上去都会陷在里面的。而且,你可以看书,或看录像。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拿出柜子里的棋盘游戏玩;我可以为你把它们通通都拿出来,你和瑞德先生想玩哪个就可以玩哪个。你们可以把红靠垫放在地毯上,把游戏棋盘铺在地上。而我呢,就去准备晚餐,在角落的餐桌上摆好餐具。其实我在想,与其准备大餐,不如来点小食。小肉丸,小芝士馅饼,几块小蛋糕。别担心,我记得你爱吃的,我会都摆在桌上。然后我们可以坐下享用。之后,我们三个一起玩棋盘游戏。当然,你要是不想玩了,我们就不玩。也许你想跟瑞德先生聊聊足球。然后,等你真的疲累了,就可以上床睡觉了。我知道你的新房间很小,但你自己也说了,房间非常舒适。今晚保证你会一夜好觉,到时你就会把这段又冷又难受的路程忘个精光。说实在的,一踏进屋门,感受到美好温暖的气息,你就会把这一切全忘了。所以别泄气,就剩一点路了。”

她边抱着鲍里斯边说着。但这会儿,她又忽然放开他,转过身,继续赶路。这忽变令我感到无比诧异——我自己也被她刚才的话语一点点地蛊惑了,还一度闭上了双眼。鲍里斯看起来也一脸困惑,等我再牵起他的手时,他母亲已经再次先我们几步走了。

我有意不想让她再走得太远,但就在那时,我注意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不由地停留了片刻,回头凝望小巷。与此同时,那人走进了较矮的街灯所投下的光线中,我看清了此人,是个我认识的人。他叫杰弗里·桑德斯,是我在英格兰上学时的同学。离开学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现在看到他这么苍老,我不禁为之一惊。就算考虑到灯光和冷雨的效果,他看起来还是极度穷困潦倒。他穿着件雨衣,不过好像系不上扣了,他边走边紧抓着前胸。我不确定想不想认他,随后,鲍里斯和我再次迈开步子时,杰弗里·桑德斯已经和我们并肩齐行了。

“你好,老朋友,”他说,“想着就是你。今晚天气太糟糕了。”

“是的,可糟透了,”我说,“之前还晴朗怡人呢。”

走出小巷,我们拐进了一条又黑又荒凉的小路。强风阵阵,城市好像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你的孩子?”杰弗里·桑德斯问,朝鲍里斯点点头。我还没回答,他就继续说:“乖孩子。你真行。看起来挺聪明的。我自己没结婚。总以为会结的,但时光飞逝啊,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可能了。老实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我不想说这些年的倒霉事来烦你。我也有些好事呢。不过,你真行。孩子不错。”

杰弗里·桑德斯身体前倾,向鲍里斯敬了个礼。鲍里斯呢,不知是太焦虑还是太专注,没有任何反应。

走着走着,开始下坡。我们在一片漆黑中走着,我想起杰弗里·桑德斯小时候在学校是个天之骄子,不管是学业上还是运动场上都是那么耀眼。人们总是以他为榜样,指责我们其余这些小孩不用功,大家一致认为他不久就会当选校队队长。但我记得,由于某些危机变故,他五年级的时候不得不突然辍学,队长也就没当成。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要来,”他对我说。“就一直期待听到你的消息。你知道的,期待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坐坐。我去蛋糕店买了糕点,等你来的时候好配着茶一起招待你。毕竟,因为一直单身,我家有点乱糟糟的,我仍希望有人偶尔能来看看我,而且我觉得自己也能招待好客人。所以听说你要来,我立刻冲出去买了些茶点。那是前天的事了。昨天,我觉得那东西还算拿得出手,但糖皮已经有点硬了。而今天呢,你也没来电话,我就全给扔了。因为自尊吧,我想。我是说,你那么成功,我不想让你离开时觉得我现在过得这么凄惨,住在一间出租房里,只能拿出点变味儿的糕点招待客人。于是,我又去了蛋糕店,买了新鲜糕点。我还整理了下房间。但你没来电话。呃,我想,这也不能怪你。”他又前倾身体,看着鲍里斯。“你还好吧?你听起来像快要背过气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