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侦察兵马尔西·布朗(1)
三个人鱼贯走进科林爵士的办公室。地毯是崭新的,一扇风景窗俯瞰着全城,每面墙上都挂着一幅弗美尔[47]画作的复制品。几把椅子面对玻璃面办公桌摆放着。科林爵士垂肩坐在那里,懒散地转弄着一支圆珠笔,似乎内心平静,与世无争。
“不会占用你们很长时间的,”他说,“你提交的报告很出色,乔纳森。很有见解,剩下的只是收尾工作了。我理解,你们的破案工作取得了很大进展,接到这样的通知你们肯定感到很沮丧。但我们警察工作就是这样的。我们的共同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最终让自己失业。你们这么神速就实现了,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才对。”
“您至少可以给我们点面子,让我们自己收拾办公桌吧。”布龙斯坦说。
科林爵士十指交叉地握住双手。“我被误导了,以为你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你在申请表里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却发现……你是中央情报局的,我必须承认,布龙斯坦先生,我感到很失望。”
“什么?不是,我不是中央情报局的。”
“我很反感别人误导我,布龙斯坦先生。”
“这么说,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科林爵士咂了下舌头。“恕我直言,如果连如实填写申请表这件事你都让我信不过,我什么时候能相信你会讲实话?”
“可我不是中央情报局成员。”
“另外,我带领的不是一支情报队伍。这完全是警察工作。我们不能让队伍里情报官员人数比警察多一倍。”
哈特利-布朗朝前探着身子。“难道我们取得成绩也不行吗?”
“我不是中央情报局成员。”布龙斯坦坚持说。
“请原谅,长官,”奥尔洛夫说,“或许有件事您可以澄清一下。是谁让您相信布龙斯坦警督是中央情报局成员?”
“我从女王陛下秘密情报局的权威人士那里得知的。”
布龙斯坦摇了摇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我甚至从未靠近过中央情报局。我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哈特利-布朗问。
“乔纳森,你还回去干你先前干的工作,不过很快就会升职。布龙斯坦先生,你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到美国大使馆报到,听取进一步的指示。奥尔洛夫上校,我已经获得外交部的授权,让你作为提供情报的叛逃者,提供给你在英国的无限期保护。”奥尔洛夫皱了皱眉。“实在意想不到啊。”
哈特利-布朗站起身。“长官,这很不光彩。”
“坐下,乔纳森。”
“我不知道布龙斯坦先生是,还是不是中央情报局成员,”哈特利-布朗说,“不过,似乎您把这个——这个‘小组’这么匆匆忙忙地拼凑起来,只是为了军情六处能挖到奥尔洛夫上校。这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科林爵士怒视着他。“如果奥尔洛夫上校留在俄罗斯,他会在监狱里慢慢腐烂掉的。让他回到那里等于是让他自杀。我们不会强迫他接受我们的提议。你怎么胆敢那样跟我说话?”
“我辞职。”
“况且,我不是中央情报局成员,”布龙斯坦说,“等到我真的到大使馆报到以后——再过30分钟左右,你就等着收拾自己造成的外交烂摊子吧。我们美国佬不喜欢你们说我们是骗子。我的申请表上也有纽约市警察局局长雷蒙德·凯利[48]的签名,所以,自己吞苦果吧,自作聪明的家伙!”
科林爵士一下子红了脸。他显然忘记了上面的副署签名。“我——我只能根据自己得到的消息行事,如果秘密情报局给我提供的情况——”
“你们大概会给我买回莫斯科的机票吧,”奥尔洛夫说,“同时,既然你们让我遭受诸多个人不便才把我弄到这里,如果在我的飞机到来之前你们能把我领到为我准备的不管什么样的安全住处,我都将不胜感激。这么说吧。如果我在俄罗斯的那些敌人既能把我搞死,又能在你们无力保护我这件事上大做文章,那就是他们能得到的让他们喜出望外的红利了。这也会给未来的叛逃者们发出一条非常明确的信息。”
“是的,是的,我会安排的,是的,我现在来安排——”
“你意思是说你还什么都没安排?”
布龙斯坦摇了摇头。“伙计,等这消息走漏出去,你会成整个伦敦的笑柄的。”
“请离开我的办公室。哈特利-布朗,你也出去。你们可以到接待处领取自己带来的任何个人物品,否则我希望你们——不,不包括你,奥尔洛夫上校,我只不过想说——”
哈特利-布朗等两个同事到了外面,才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们怒气冲冲地一起快步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该死的出口在哪里?”布龙斯坦问。
哈特利-布朗满脸通红,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我说不出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抱歉。我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为自己的国家感到如此羞耻。”
布龙斯坦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你刚才在他办公室里太伟大了,约翰尼。别内疚。嘿,要是我说了能让你感觉舒服点儿,哪个国家都不缺背后捅刀子的卑鄙杂种。”
“咱们甚至都没有机会跟他讲咱们发现的新线索。”奥尔洛夫说。
“你这下没地方待了,上校。”哈特利-布朗说。
布龙斯坦清了清嗓子。“呃,你还记得去你家共进晚餐的邀请吧,约翰尼?”
安东尼·哈特利-布朗爵士的选区在赫特福德郡[49]。他和妻子、从达尔富尔[50]收养的七岁大的阿妮娅,以及成年女儿马尔谢拉住在那里。曼纳斯比别墅是建于都铎王朝时期的一级保护建筑,别墅顶端建有宽宽的山墙,门廊壮观雄伟,门廊与前门之间有台阶相连,门廊外建有供车辆转弯的圆形车道。别墅有十间卧室,下雨的时候显得有些沉闷。别墅坐落在四英亩的绿地上,有专门的园丁侍弄那里的花草树木。
他们叫了出租车过去,因为他们再无公车可用了。奥尔洛夫一路都说有人跟踪他们,过了一会儿,布龙斯坦认同了他的说法。盯梢的很低调,根本不带攻击性:显然,那些人是真心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而不是想威胁他们。
车子驶上M25高速公路时,哈特利-布朗提前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他们几个要过去,让他们收拾三张床铺出来。
“是的,母亲,我辞职了,”他难过地说。顿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说道,“多说没有意义,我已经把工作卡交上去了……不……不,我不这样想。”
“她怎么看?”布龙斯坦等他放下电话后问道。
他叹了口气。“她说我该先跟我父亲谈谈的。”
“我妈也是这样。如果是重要的事情,她不能发表意见,因为她只是个女人,你也不会知道的,因为你只是个孩子。要么爸爸告诉你,要么一无所知。”
“问题是,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没开口,你们两个就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布龙斯坦笑了起来。“可不是么。”
四十五分钟后,车子开到了铺满砂砾的车行道上,速度慢了下来。天开始下起毛毛雨。
“我觉得跟着咱们的那些人不见了,”奥尔洛夫说,“要么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对咱们的目的地已经了如指掌。”
“兴许咱们应该在这里待上一个钟头后再出发,”布龙斯坦说,“如果他们打算攻击,咱们不想让他们把约翰尼一家置于危险境地。”
“我会让父亲再叫几个保安过来。他不会介意的。他可以把费用算到他的津贴里。”
“哇,我可是听说过所有关于你们那起闻名遐迩的‘报销门’丑闻[51],”布龙斯坦说,“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安东尼·哈特利-布朗爵士因为咱们而遭到第四等级[52]的公开辱骂。”
“父亲对‘报销门’丑闻的观点很坚定。他认为这是制度上的失败,是没有明确规定国会议员工资范围造成的结果。当然,他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这么说。”
“提醒我一下,他是什么党的?”
“保守党。”
“啊。”
“他们都这么认为。他们全都是一样的观点。”
“下次选举你准备投他的票吗?”
“他是我父亲。我当然投他的票了。”
“如果他不是你父亲呢?”
“我从来没考虑过。”
“为什么?”
哈特利-布朗深深吸了一口气。“呃,我知道母亲有时将票投给对方。他们的有些政策似乎倒是经过缜密考虑的。但把票投给我父亲的对手,感觉不太合适。”
“你的这个小妹妹。她漂亮吗?”
“不,不怎么漂亮。”
布龙斯坦笑了起来。车子开到前门那里停了下来。哈特利-布朗跑进去拿了点钱出来,交给了司机。
他父母神情严肃地和阿妮娅站在通向前门的台阶上。哈特利-布朗夫人穿着一条半身裙子,裙子上面配了件开襟羊毛衫,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她的满头灰发又圆又顺滑,就像一颗洋葱头,让脑袋看起来大了一倍。她痛苦地绞扭着双手。她的丈夫比她足足高出十八英寸,身材瘦削,秃顶,留着山羊胡。他穿了花呢上衣,灰色长裤。阿妮娅笔直地站在那里,穿了一件罩衣,梳着发辫,双手握在一起,两脚并拢。只有她一个人在笑,笑得很甜美。
奥尔洛夫和布龙斯坦钻出车子。哈特利-布朗正式将他们两个和自己的父母相互做了介绍,他们互相握了手。哈特利-布朗夫人——名叫乔伊——没能忍住眼泪。她擤了擤鼻子。他们走进房子的时候,那对父子走在前面。乔伊跟奥尔洛夫和布龙斯坦走在后面,一面紧紧抓着阿妮娅的手,似乎那个小姑娘是她的生活或是希望里唯一剩下的东西。
“你母亲跟我说你辞职了,”安东尼爵士说,“我有话跟你说,孩子。不,你根本不该这么做。”
“我二十四岁了。我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拿主意了,谢谢您。”
“到书房里去。我想跟你谈谈。”
“好吧,不过您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我不会改主意的。”
“我不知道你那榆木脑袋看出来了没有,现在是全球经济衰退。如今,连牛津、剑桥的毕业生找工作都一次次碰壁呢。”
“这是个原则问题。”
“废话!咱们等会儿给科林·鲍克爵士去个电话,你得低声下气地好好给他赔不是,明白吗?”
“不行。对不起,绝对办不到。”
他们左转后走进书房。安东尼爵士“砰”地关上门,把奥尔洛夫、布龙斯坦、乔伊和阿妮娅晾在了外面。
“我——我刚才沏了壶茶。”乔伊说。
奥尔洛夫站直身子,扭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正好面对着乔伊。“哈特利-布朗夫人,您可能听说过也可能没听说过我。我叫谢尔盖·奥尔洛夫,是俄罗斯人。几年前,我在一个精锐坦克团里服役,获得过勋章,并且被提拔为上校军衔。后来不久,我调到了情报部门,然后,由于一系列不曾预料到的情况,我开始在幕后帮助国家稳固法治根基。但有人阻止了我,把我投进了监狱。两天前,我获得释放,但我的人身安全遭到了很大的威胁。他们假装要我参与一起谋杀案的调查,把我弄到了这里。我让人给愚弄了,哈特利-布朗夫人,我左边这位先生也被愚弄了,不过后果没我的这么严重。等我回到俄罗斯——为了道义我不能不回——我几乎是必死无疑。我来贵国后的这段时间里,您家公子是唯一支持我的英国公民。他毫不迟疑地彻彻底底地支持我,我的生命中几乎从没出现过别的人这么做。不管我现在结局如何,我都对他感激涕零。他向我证明了,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嗯,我也有同感。”布龙斯坦打破沉默说。
乔伊在搁电话机的桌子旁坐下,泪如泉涌。几秒钟后她站了起来,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哈特利-布朗和父亲还在争持不下。
“没事的,安东尼,”她说,“都闭嘴,别吵了。会过去的。”她张开双臂搂住儿子。